顾妈妈回京了,一连几个月不见儿子,在机场就微信发了红包,无人认领,打电话也不接,简直像遗失了一般。

    许久才被回复一句:[?]

    打了电话过去,顾井仪接了:“谁?”

    竟然还不耐烦。

    蒋雯笑:“小崽子,回来一趟连亲妈都不认了。”

    “哟,原来我还有父母啊。我以为自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蒋雯问:“你在哪儿呢?方便不方便?”

    顾井仪报了地址,统共没说几句。

    蒋雯觉得今天的井仪跟平时不一样,低低地问:“怎么,你旁边有人?”

    他漫应一声,颂祺就在旁边。

    蒋雯也没有多问,挂了电话直驱车过去。

    顾井仪跟颂祺说去客厅等,才下楼,杨可昕也下楼了。

    夏痣似乎更早,她穿澎澎的吊带睡裙,白着脸,渥在沙发里,不知是衣服里的人还是衣服有些乱。

    方展年和陈幕升还在楼上。

    可昕问颂祺:“要草莓汁还是苹果汁?”自打那天演出回来,态度忽然温和。

    颂祺说不用。可昕去厨房时还是端一杯草莓汁给颂祺。

    门铃响了,顾井仪去开门,窗外太阳好大。蒋雯走了进来,身后簌簌落一地太阳的影子。合上门,人比房屋还要亮堂。有一种人,光是站在那里就使人要忘记了身体的存在;逆着光,颂祺也不好探究她的长相,只是站起来等待问候和打招呼。

    “这是我妈,”顾井仪又向蒋雯介绍,字正腔圆的:“我同学,颂祺。”

    蒋雯笑眯了睫毛:“你好。在这里还习惯吗?”

    颂祺回很好,说抱歉上门打扰了。

    蒋雯笑着说不会,夏痣自知不端正,草草跟蒋雯打过招呼就一溜烟上楼了。

    顾井仪问蒋雯:“你是不是打算回躺工作室?我想把酒酒接过来几天。”

    蒋雯爽快应了:“那你干脆也回去一趟好了,回家多拿几件衣服,上次买的生活用品也都放在那边的房子里了。”

    顾井仪转头对颂祺说一起去,那栋房子里有好多画和诺贝尔原文出版全集。

    颂祺一路上都没什么话,只有在某段十字路口停车时看着蒋雯的白手臂想到黄琴梦。就像是想起一个死了很久的亲人,倏忽有眼泪的需要。她的视线里浮动着一团霭霭的白影子,影子逐渐涨大、像呼吸衰竭病患费力吸气的样子。

    果然顾井仪更像他母亲,颂祺扭脸望出窗外。

    她还以为酒酒是他的小侄女,结果进门家里根本没有人。

    顾井仪解释:“我爸妈经常在国外,除了打扫阿姨,家里很少有人。”

    上楼,一开门,什么东西劈头砸下来,跳得比她还高。

    她呀了一声躲开,他扶住她的腰,只是出于礼貌的一下。

    颂祺转头,就见他右手上抱着一只狐狸——狐狸?

    “酒酒,快跟姐姐打招呼。”顾井仪用手顺它的毛,忽然龇牙:“别挠脖子,破相了要!”

    酒酒毛色雪白得像新启封的面巾纸。颂祺笑了,问:“人工养殖的狐狸?”

    顾井仪说对。

    她帮他贴OK绷。他坐着她站着,她手指新凉得像初雪,不能确定沿指尖融化滴下来的是她,或其实是他。

    他看着地板上筛下来的她的影子,要很克制不伸手把她折进怀里。

    他在家跑来跑去,追着酒酒剪指甲。

    酒酒跳在床上两爪使劲刨。

    剪指甲的奖励是一只拖鞋,顾井仪解释这是酒酒最喜爱的玩具。

    问她拍照吗,颂祺说好,可是没有一张能看,酒酒太闹腾了。

    喝过果汁观赏字画,她最喜欢听他讲解,他眼里蠢动着一点光彩像小男生。他倒果真拿了小时候的相册给她看,原来真的有一出生就高鼻梁双眼皮的小孩,他小学就理起一头蓬蓬的发,精致得考究。

    顾井仪说:“我妈说我小时候可怪了,总要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她问哪里不一样,他说:“就比如我不和他们玩。好像那时候我觉得他们都不聪明,不配和我玩。”

    她笑到弯起来。

    他看到她笑也笑了,那么美的笑容,像缘觉一样,像诗兴一样。

    她迷眩中又隐约感到被刺痛。

    蒋雯上二楼给两人送做好的烤牛奶。那时他们在观书,颂祺把书合上,摆回原处,说谢谢。

    蒋雯见是英文,问:“你英文一定很好吧?”

    顾井仪说:“比我还溜。”

    蒋雯趁顾井仪一个人,扯了他问:“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顾井仪觑蒋雯一眼,“喜欢。我也该有喜欢的人了。”

    “小崽子。你不要欺负人家。还有,不要做出格的事。”

    “知道了。”

    “这卡你拿着,对女朋友不要吝惜钱。”蒋雯本来想提他转学回京都的事,看当下是没指望了,揭过不提。

    *

    顾井仪带酒酒入住他们现居的这栋房子。转眼入了八月,有天杨可昕不在,陈幕升的表哥和几人来了,男生们围在吧台上开会,讨论改进游戏。

    颂祺去厨房准备柠檬水,夏痣翩然踱进门,用讨论天气的口语问:“柠檬够吗?”

    颂祺嗯一声,柠檬跌进水里,敲出一串气泡。

    夏痣上来帮忙,成串的字句也像是吹起来的。颂祺还是第一次听夏痣讲那么多,她谦卑得令人不敢相信。

    最后夏痣说:“前段时间……是我太欠考虑了,我以为你不介意三个人,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颂祺看着夏痣,说:“不怪你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夏痣端了柠檬水出去,顾井仪也像其他人一样说谢谢,说完谢字,夏痣犹被照亮一般,那光彩像神迹——她那样对他笑。

    盲目愚蠢的爱又怎样?她看到客厅里的这幕就顿住,攀着门框,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距离好远。至少夏痣喜欢顾井仪比她要多,至少任何人的快乐都比她要容易,她会因为他两个字就这样快乐吗?也许。但无论如何她给他的爱是不完全的。其实她懦弱,她怕在爱里再死一次。

    还是永以为好,至少回忆里她受得住。

    那天她如常和顾井仪在书房,他画画,她看书。

    顾井仪知道颂祺每一次沉默都有预示性,开始找话。

    她给他念十四行诗:“For thy sweet love remember'd such wealth brings 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my state with kings . ”

    他不喜欢,不喜欢她躲进英文里。

    支起脸望着她,不可抑地,他第一次用叠字唤她:“祺祺,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看得出她很震慑。顾井仪说下去:“我觉得我不说你也应该懂,是不是?除非你现在就要我说。”

    她只是蠕动嘴型,说不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到她身边来,她就在他眼神里化开,顾井仪问:“你其实也有些喜欢我,是不是?”

    她不说话,就在他以为她要永久不说的时候,她点头,吐出两个字:“可是——”

    “没关系。”顾井仪第一次打断她,“我可以等,你想好了再说。”

    颂祺也没料到自己听到后是无限欣喜的。明明下午那样想,现在又这样,她说好。说是想,可人一旦养成思想错综的习惯是很难走出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顾井仪只是如常,也并不同方展年和陈幕升讲,免得颂祺真拒绝他,在杨可昕就一切成为真的了。

    何嘉给颂祺打电话,喜滋滋地说她跟彭川在一起了。

    颂祺很愕然,踱到窗边,外面正哗哗下着白雨,问何嘉:“你们做朋友那么久,忽然变成恋人不会奇怪吗?”

    “还好啦。”何嘉声音里都是笑,“其实这样也不错,男朋友和朋友还是不一样的。有些事只有恋人可以共享……现在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有点儿可爱。”

    “你和顾井仪怎样啦?”

    顾井仪也从彭川那里听说了,不听还好,听了实在深为一种刺激。

    彭川还问了和何嘉一样的话,听顾井仪说还在待机,哧哧笑起来:“你好卑微啊。”

    顾井仪说了三个字:你大爷。就把电话挂了。

    那几天何嘉非常热衷于分享,颂祺呢,每次她像是能看到她和顾井仪一起时的样子。看到什么句子她都想到他,但最心动的其实是那一句:“有了惊讶与眩异,才有明了,才有靠得住的爱。”

    书就放在顾井仪的桌上,非常随意的样子。她几乎潸然,原来他全都知道,原来他全都懂得,原来他什么都原宥。

    她又一次想起何嘉的话:“难道你就不怕顾井仪成为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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