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近几日异常安宁，就像雪崩前的初霁。
喻兰卿月内修养，白姨娘顺理成章代替她执掌中馈，只是秦府里的下人也惯来会见风使舵。若是放在从前，也许还会巴结讨好白姨娘，只是如今小公子已经出生了，喻氏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是早晚的事。
于是，白姨娘掌家这段时间，倒是大祸不见，小祸不断。
西湘苑里，平日里吃斋念佛的姨娘正火急火燎得拨着算盘，算珠被这一双玉手拨弄出悦耳的脆响，只不过，这玉手主人的神色与这养眼的画面格格不入。
不知怎么了，月白长裙的妇人突然一掌将算盘和账本都从小桌上拂了下去。眼神晦暗不明。
往年六成的税收，今年佃农们不约而同的只缴了四成。
秦府家大业大，整整两成税收，便是做假账都很难不被发现。白姨娘气急了，做不成假账，难道她要自己倒贴。她就是把嫁妆当了，也凑不齐这么多钱。
秦锦黛这一招，倒是真狠。
自己明明也是秦家人，算计起自己的银子来却毫不手软，那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白姨娘自认干不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桃夭，快去把二哥儿找来，让他赶紧去看看那群刁奴怎么回事！”
白姨娘慌了神，她以前在白府过惯了穷苦日子，好的全部给了嫡姐，她自己不是捡嫡姐，便是一件旧屋一年接一年，入了相府，日子好不容易好了，她怎么能白白拱手让人。
世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是真穷怕了。
她缓缓站起来，一连算了好几个小时的账，她已经坐的腰酸背痛，她走到小窗前，窗外正值艳阳天。
放晴了，春天就要来了。
霎时万物复苏，善恶同修。
……
疏影阁还是一排盎然的景象，天气越来越好了，秦锦黛花圃里的花也开的越来越旺，生机勃勃的。整个疏影阁倒是罩在一片繁荣中。
秦锦黛在屋中题字，六合同春四个字寓意颇好，太后原就定下来这四个字。秦锦黛也已经写了出来。本该早早交到宫中的墨宝，现下还平铺在秦锦黛的桌子上。
她望了望窗外小院里的三个婢女，寒酥和甘露还是往常一般打打闹闹，红豆看着她俩，不说什么。
秦锦黛回过头，环视了自己的闺房一周，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及笄时太后赠的玉器上。
那柄玉器贵重，价值连城，上面的花纹若隐若现，似是飘渺，又像高空中的彩云。
她脑里浮现出纪泽沂的模样，他难道不是高空中的云吗，如今，他真的甘心留在京州任人观赏吗。
如果是她，不甘心的。
那纪泽沂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为什么看起来并无他言。
她总觉得这个世子不是看上去的酒囊饭袋。
思及此，秦锦黛在六合同春四个字上画了条斜杠，提笔在一旁写下两个字。
接着，她也不顾纸上的墨迹是否干去，伸手将纸张揉作一团。掷在了门前。
而另一张雪白的纸已经铺在了她面前，她抬手，“云霄”二字已然落于纸上。
这两字柔中蕴刚，仔细看方能觉出杀机暗显。
云霄有至高无上之意，明显会将纪泽沂推上了风口浪尖，她倒要看看，这位世子，这次要如何化解。
到了那时，是马是骡，自有分辨。
墨迹干后，她卷起那份书法，思考着时间也快到了。
在院里洗砚的闲隙，红豆果然来找她。
“二公子已经出发去乡郊了。”
秦锦黛没说话，将砚台从小池中拿出，借过寒酥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才道“莫叫太后等急了，红豆陪我去宫里送字吧。”
“是。”红豆转身去屋里取了字画，寒酥则是接过秦锦黛才刚洗净的砚台。
送字画是假，去乡郊盯秦致为真。
“甘露那边可有进展了？” 秦锦黛偏头问寒酥。
“回姑娘，已经找到白姨娘养蛇的地方了，那些蛇怎么处理？”
“先留着吧，莫要打草惊蛇。”
寒酥应了一声，也下去了。
……
秦致被白姨娘找来的时候还在书房里，他前些日子新买的鹦鹉已被训出了模样，已经会叫“二公子”了。
他逗的很是开心。
桃夭来找他时，他没有过多惊讶，也没有过多担忧，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姨娘当剑使的生活，淡淡应了，他去寻了小厮去了乡郊。
桃夭做完了白姨娘吩咐的事，便离开了。按理说应该是十万火急的事，这二公子怎么看着跟没事人一样。
秦致早已到了弱冠之年，却不肯入仕做官，日日在府里写诗逗鸟。白姨娘也很是焦急了一段时间。但他就跟铁打的似的，久而久之，府中上下也就习惯了，仿佛他就是一个只懂享乐的世家公子。
化雪的时候是最冷的，可是这位只懂“享乐”的公子，出门连大衣都没有披。
屋外天寒地冻，小厮穿的都比秦致厚，可是秦致像是没有知觉一样，感觉不到冷。屋内炭火造成的巨大温度差，对他来说几乎为零。
小厮暗暗称奇。
实际上是秦致没心情管外面多冷，他只想赶紧完成姨娘交代的差事。
走在秦府的长廊上，他似有似无间，朝着北边的疏影阁扫了一眼。
……
“官老爷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去年旱灾严重嘞狠，我和我家婆娘几个月没吃到一碗白饭啊！”
“哪还有粮食交税！”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平日里无人问津的乡郊今日停了两架马车，马车上的灯笼亦然印折秦字。
只不过，一架就停在田垄旁，一架就停在官道上。
一架的主人被围在农民中央，一架的主人正在马车内悠悠地品着茶。
轻风缓缓吹过小窗，秦致看见了车内熟悉的脸。不过他现在没心情理会她。
秦致没想到税收问题这般严重，秦家的税收在整个京州大户中该是算少了，佃农不该不知好歹，他自认为这次收税不过是跑趟腿的事。
可是实情是，佃农们确实拿不出粮食，他和姨娘更没有钱充公。
他试图好言相劝让彼此理解，可是他干净的长衫与佃农们沾满了灰泥的布衣就像他们之间的一道天堑，他不体谅佃农，佃农亦不理解他。
“二公子！前些日子不是说好了税收减两成，怎生今日又反悔！”佃农堆里，不知哪个胆大的说了一句。
“什么说好了！你们这群刁农，莫要没钱没粮的光想着赖账！”秦致身边的小厮吼了一句。
“什么啊！前几日一位夫人来说去年有灾情，大家都不容易，税收减两成！”
“对！那位夫人还说自己姓白！”
“你们秦家人，是地主，是老爷，就可以出尔反尔吗！”
佃农们声讨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几乎要凑到秦致的身前。
秦致心里还想着别的，姓白的夫人那不就是姨娘。可是姨娘日日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可能知道去年的灾情。
连他也仅仅是略有耳闻而已。
税收今日是讨不回来了，杀了这帮佃农他们也交不出那么多钱。
他今日没法安然抽身，那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思及此，他张了张口便道：“你们这些刁农莫不是想赖账，粮食怕不是叫你们自己卖了！”
这话一扔进水里，就激起千层浪滔。
佃农们都被这句话激怒了，纷纷扛着农具上前要讨个公道。
马车内一个做婢女打扮的女子听到此眉头一皱，另一位品茶的姑娘倒是波澜不惊，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佃农们现下已然气急，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乡郊几乎半数都是秦家的佃农。小厮急得头上直冒冷汗。
二公子但凡有个好歹，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奴才，那些佃农自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他还得活下去啊！
小厮几乎拼尽全力全力护着秦致，秦致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马车上，死死不移开。
瞅准机会，秦致挣开人群，向那架马车奔去，他是秦府的公子，再怎么样，秦锦黛不能见死不救。他就是打定了这个主意。
近在咫尺的车架，他突然发觉，秦锦黛带了很多护卫。为什么？
她早就知道了？
秦致心里发怵，秦锦黛的护卫大半是太后赐的，哪怕不救他，他也没有地方说理。
哪知那些护卫竟给他让出一条路，他就这样茫然的上了马车。
车内华奢至极，暖若阳春。与秦府别的马车实在不能作比，纵是秦致知道她养尊处优，也难免吃惊。
“二哥哥？”秦锦黛抬眸看向秦致，点了点头，甚至没有起身，算作见礼。
秦致也知晓今日是自己不占理，倒也没有怪罪。只是秦锦黛的一句简单的称呼，他才猛然醒悟。
一切都是秦锦黛安排的，真是百密无一疏。从白姨娘吩咐他，到佃农发狂，到自己逃上马车。他盯着面前正直芳龄的姑娘，总觉得她深不可测。
那她救自己，说明这个局需要他来完成，思及此，他倒淡然了许多。
他坐在小几旁，端起面前一盏已经沏好的茶，抿了一口。
茶味入口，醇香飘远，倒是好茶。
“今日多谢四妹妹出手相助。”尽管秦致也算计了秦锦黛，但是面子上还是要做的。
“二哥言重，都是一家人。”外面佃农的争吵还没有停止，秦锦黛坐的稳如泰山，丝毫不担心下一秒佃农会蜂拥而上伤了自己。
“四妹妹想做什么。”口气很平静，已经认定了秦锦黛要利用他。
“去年旱灾，饥荒甚重，百姓无钱无粮，六成的税收若是交了，人口怕是要减半。”秦锦黛不慌不急的开口，字字让人心惊肉跳，可她平静到像是再说今日天晴一般。
秦致没说话，他等着下文。
大周的土地制，官员都是有私田的，那些田地的征税便是官员自己所有的了。这种制度有利有弊，现下的弊端就是，天灾发生，世家官员为了一己私利，苛捐杂税，导致民不聊生。
去年的旱灾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例子。
“二哥哥的老师杜太傅，现下有带领百官减税的想法，不知二哥哥作为学生，意下如何？”
秦致不语，他没法说不，作为学生，他不能违师意，作为地主，他不能妄民生。
秦锦黛这套先斩后奏倒是玩的好，先将税收减了，用着他和姨娘的名义。剩下的，她甚至不用为秦致权衡利弊，因为秦致没有别的选择。
不听从她的，就要拿出私银，拿不出私银，账本不好交代，那么田地征税混乱，弄不好是要出大事的。他和白姨娘，一个白身公子，一个后宅妇人，如何兜得住。
“四妹妹说的极是，夜晚归府，我自会向父亲如实禀告，税收自然可减。”
秦家私田当是京中大户最多的，减两成税收，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只不过是帮秦锦黛替罪罢了。
“二哥哥果真明事理，妹妹替农户们谢过哥哥了。”秦锦黛像是满意了，又端起茶盏轻轻地品了一口。
而秦致的茶盏已然见底，秦锦黛也没有帮他沏的意思，那就是逐客了，可是外面的佃农们如狼似虎。
秦锦黛像是洞明了秦致的意思，对红豆看了一眼。红豆明了。
红豆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府上二公子并不知旱灾之重，还请各位多多担待，既然答应了各位的减税，秦府必然言出必行。”
女子声音洪亮坚毅，佃农们渐渐不吵了，本身就饿得很，根本没有力气搞什么□□，也就做鸟兽散。
秦致倒是笑了，这番话说的，自己极不懂事，不过现下寄人篱下，他没有资格反驳，他辞别秦锦黛，也掀开帘子出去了。
“姑娘，这些事与您没有关系，何必大费周章地减税呢，真到了紧急时刻，陛下自然会干预。”秦致走远之后，红豆煞是不解的问。
她是年幼在宫中太后赐给秦锦黛的，本来是在鹿合卫做杀手，自然心狠手辣。只是，她虽为太后所赐，和太后关系却不甚忠心，太后对她的态度，也有一些微妙。所以秦锦黛这些年用着她很放心。
“红豆，那些佃农，如何？”秦锦黛没有回答红豆，而是又抛出一个问题。
红豆想了想，那些佃农饿得面色发黑，眼窝深陷，颧骨高凸，如此还要每日做农活，身上泥泞不堪，实在是有些骇人。
“奴婢明白了。”红豆回答，今日她却不该多问。
去年旱灾确实严重，可是旱灾严重，饥荒不应该这么严重，除去去年，大周每年都风调雨顺，怎么会没有粮食呢？
京州附近尚且这副模样，那更远的地方呢。
去年赈灾的钱究竟是进入了谁的腰包。
思及此，秦锦黛眸色暗了几分。
喻兰卿月内修养，白姨娘顺理成章代替她执掌中馈，只是秦府里的下人也惯来会见风使舵。若是放在从前，也许还会巴结讨好白姨娘，只是如今小公子已经出生了，喻氏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是早晚的事。
于是，白姨娘掌家这段时间，倒是大祸不见，小祸不断。
西湘苑里，平日里吃斋念佛的姨娘正火急火燎得拨着算盘，算珠被这一双玉手拨弄出悦耳的脆响，只不过，这玉手主人的神色与这养眼的画面格格不入。
不知怎么了，月白长裙的妇人突然一掌将算盘和账本都从小桌上拂了下去。眼神晦暗不明。
往年六成的税收，今年佃农们不约而同的只缴了四成。
秦府家大业大，整整两成税收，便是做假账都很难不被发现。白姨娘气急了，做不成假账，难道她要自己倒贴。她就是把嫁妆当了，也凑不齐这么多钱。
秦锦黛这一招，倒是真狠。
自己明明也是秦家人，算计起自己的银子来却毫不手软，那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白姨娘自认干不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桃夭，快去把二哥儿找来，让他赶紧去看看那群刁奴怎么回事！”
白姨娘慌了神，她以前在白府过惯了穷苦日子，好的全部给了嫡姐，她自己不是捡嫡姐，便是一件旧屋一年接一年，入了相府，日子好不容易好了，她怎么能白白拱手让人。
世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是真穷怕了。
她缓缓站起来，一连算了好几个小时的账，她已经坐的腰酸背痛，她走到小窗前，窗外正值艳阳天。
放晴了，春天就要来了。
霎时万物复苏，善恶同修。
……
疏影阁还是一排盎然的景象，天气越来越好了，秦锦黛花圃里的花也开的越来越旺，生机勃勃的。整个疏影阁倒是罩在一片繁荣中。
秦锦黛在屋中题字，六合同春四个字寓意颇好，太后原就定下来这四个字。秦锦黛也已经写了出来。本该早早交到宫中的墨宝，现下还平铺在秦锦黛的桌子上。
她望了望窗外小院里的三个婢女，寒酥和甘露还是往常一般打打闹闹，红豆看着她俩，不说什么。
秦锦黛回过头，环视了自己的闺房一周，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及笄时太后赠的玉器上。
那柄玉器贵重，价值连城，上面的花纹若隐若现，似是飘渺，又像高空中的彩云。
她脑里浮现出纪泽沂的模样，他难道不是高空中的云吗，如今，他真的甘心留在京州任人观赏吗。
如果是她，不甘心的。
那纪泽沂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为什么看起来并无他言。
她总觉得这个世子不是看上去的酒囊饭袋。
思及此，秦锦黛在六合同春四个字上画了条斜杠，提笔在一旁写下两个字。
接着，她也不顾纸上的墨迹是否干去，伸手将纸张揉作一团。掷在了门前。
而另一张雪白的纸已经铺在了她面前，她抬手，“云霄”二字已然落于纸上。
这两字柔中蕴刚，仔细看方能觉出杀机暗显。
云霄有至高无上之意，明显会将纪泽沂推上了风口浪尖，她倒要看看，这位世子，这次要如何化解。
到了那时，是马是骡，自有分辨。
墨迹干后，她卷起那份书法，思考着时间也快到了。
在院里洗砚的闲隙，红豆果然来找她。
“二公子已经出发去乡郊了。”
秦锦黛没说话，将砚台从小池中拿出，借过寒酥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才道“莫叫太后等急了，红豆陪我去宫里送字吧。”
“是。”红豆转身去屋里取了字画，寒酥则是接过秦锦黛才刚洗净的砚台。
送字画是假，去乡郊盯秦致为真。
“甘露那边可有进展了？” 秦锦黛偏头问寒酥。
“回姑娘，已经找到白姨娘养蛇的地方了，那些蛇怎么处理？”
“先留着吧，莫要打草惊蛇。”
寒酥应了一声，也下去了。
……
秦致被白姨娘找来的时候还在书房里，他前些日子新买的鹦鹉已被训出了模样，已经会叫“二公子”了。
他逗的很是开心。
桃夭来找他时，他没有过多惊讶，也没有过多担忧，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姨娘当剑使的生活，淡淡应了，他去寻了小厮去了乡郊。
桃夭做完了白姨娘吩咐的事，便离开了。按理说应该是十万火急的事，这二公子怎么看着跟没事人一样。
秦致早已到了弱冠之年，却不肯入仕做官，日日在府里写诗逗鸟。白姨娘也很是焦急了一段时间。但他就跟铁打的似的，久而久之，府中上下也就习惯了，仿佛他就是一个只懂享乐的世家公子。
化雪的时候是最冷的，可是这位只懂“享乐”的公子，出门连大衣都没有披。
屋外天寒地冻，小厮穿的都比秦致厚，可是秦致像是没有知觉一样，感觉不到冷。屋内炭火造成的巨大温度差，对他来说几乎为零。
小厮暗暗称奇。
实际上是秦致没心情管外面多冷，他只想赶紧完成姨娘交代的差事。
走在秦府的长廊上，他似有似无间，朝着北边的疏影阁扫了一眼。
……
“官老爷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去年旱灾严重嘞狠，我和我家婆娘几个月没吃到一碗白饭啊！”
“哪还有粮食交税！”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平日里无人问津的乡郊今日停了两架马车，马车上的灯笼亦然印折秦字。
只不过，一架就停在田垄旁，一架就停在官道上。
一架的主人被围在农民中央，一架的主人正在马车内悠悠地品着茶。
轻风缓缓吹过小窗，秦致看见了车内熟悉的脸。不过他现在没心情理会她。
秦致没想到税收问题这般严重，秦家的税收在整个京州大户中该是算少了，佃农不该不知好歹，他自认为这次收税不过是跑趟腿的事。
可是实情是，佃农们确实拿不出粮食，他和姨娘更没有钱充公。
他试图好言相劝让彼此理解，可是他干净的长衫与佃农们沾满了灰泥的布衣就像他们之间的一道天堑，他不体谅佃农，佃农亦不理解他。
“二公子！前些日子不是说好了税收减两成，怎生今日又反悔！”佃农堆里，不知哪个胆大的说了一句。
“什么说好了！你们这群刁农，莫要没钱没粮的光想着赖账！”秦致身边的小厮吼了一句。
“什么啊！前几日一位夫人来说去年有灾情，大家都不容易，税收减两成！”
“对！那位夫人还说自己姓白！”
“你们秦家人，是地主，是老爷，就可以出尔反尔吗！”
佃农们声讨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几乎要凑到秦致的身前。
秦致心里还想着别的，姓白的夫人那不就是姨娘。可是姨娘日日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可能知道去年的灾情。
连他也仅仅是略有耳闻而已。
税收今日是讨不回来了，杀了这帮佃农他们也交不出那么多钱。
他今日没法安然抽身，那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思及此，他张了张口便道：“你们这些刁农莫不是想赖账，粮食怕不是叫你们自己卖了！”
这话一扔进水里，就激起千层浪滔。
佃农们都被这句话激怒了，纷纷扛着农具上前要讨个公道。
马车内一个做婢女打扮的女子听到此眉头一皱，另一位品茶的姑娘倒是波澜不惊，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佃农们现下已然气急，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乡郊几乎半数都是秦家的佃农。小厮急得头上直冒冷汗。
二公子但凡有个好歹，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奴才，那些佃农自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他还得活下去啊！
小厮几乎拼尽全力全力护着秦致，秦致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马车上，死死不移开。
瞅准机会，秦致挣开人群，向那架马车奔去，他是秦府的公子，再怎么样，秦锦黛不能见死不救。他就是打定了这个主意。
近在咫尺的车架，他突然发觉，秦锦黛带了很多护卫。为什么？
她早就知道了？
秦致心里发怵，秦锦黛的护卫大半是太后赐的，哪怕不救他，他也没有地方说理。
哪知那些护卫竟给他让出一条路，他就这样茫然的上了马车。
车内华奢至极，暖若阳春。与秦府别的马车实在不能作比，纵是秦致知道她养尊处优，也难免吃惊。
“二哥哥？”秦锦黛抬眸看向秦致，点了点头，甚至没有起身，算作见礼。
秦致也知晓今日是自己不占理，倒也没有怪罪。只是秦锦黛的一句简单的称呼，他才猛然醒悟。
一切都是秦锦黛安排的，真是百密无一疏。从白姨娘吩咐他，到佃农发狂，到自己逃上马车。他盯着面前正直芳龄的姑娘，总觉得她深不可测。
那她救自己，说明这个局需要他来完成，思及此，他倒淡然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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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味入口，醇香飘远，倒是好茶。
“今日多谢四妹妹出手相助。”尽管秦致也算计了秦锦黛，但是面子上还是要做的。
“二哥言重，都是一家人。”外面佃农的争吵还没有停止，秦锦黛坐的稳如泰山，丝毫不担心下一秒佃农会蜂拥而上伤了自己。
“四妹妹想做什么。”口气很平静，已经认定了秦锦黛要利用他。
“去年旱灾，饥荒甚重，百姓无钱无粮，六成的税收若是交了，人口怕是要减半。”秦锦黛不慌不急的开口，字字让人心惊肉跳，可她平静到像是再说今日天晴一般。
秦致没说话，他等着下文。
大周的土地制，官员都是有私田的，那些田地的征税便是官员自己所有的了。这种制度有利有弊，现下的弊端就是，天灾发生，世家官员为了一己私利，苛捐杂税，导致民不聊生。
去年的旱灾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例子。
“二哥哥的老师杜太傅，现下有带领百官减税的想法，不知二哥哥作为学生，意下如何？”
秦致不语，他没法说不，作为学生，他不能违师意，作为地主，他不能妄民生。
秦锦黛这套先斩后奏倒是玩的好，先将税收减了，用着他和姨娘的名义。剩下的，她甚至不用为秦致权衡利弊，因为秦致没有别的选择。
不听从她的，就要拿出私银，拿不出私银，账本不好交代，那么田地征税混乱，弄不好是要出大事的。他和白姨娘，一个白身公子，一个后宅妇人，如何兜得住。
“四妹妹说的极是，夜晚归府，我自会向父亲如实禀告，税收自然可减。”
秦家私田当是京中大户最多的，减两成税收，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只不过是帮秦锦黛替罪罢了。
“二哥哥果真明事理，妹妹替农户们谢过哥哥了。”秦锦黛像是满意了，又端起茶盏轻轻地品了一口。
而秦致的茶盏已然见底，秦锦黛也没有帮他沏的意思，那就是逐客了，可是外面的佃农们如狼似虎。
秦锦黛像是洞明了秦致的意思，对红豆看了一眼。红豆明了。
红豆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府上二公子并不知旱灾之重，还请各位多多担待，既然答应了各位的减税，秦府必然言出必行。”
女子声音洪亮坚毅，佃农们渐渐不吵了，本身就饿得很，根本没有力气搞什么□□，也就做鸟兽散。
秦致倒是笑了，这番话说的，自己极不懂事，不过现下寄人篱下，他没有资格反驳，他辞别秦锦黛，也掀开帘子出去了。
“姑娘，这些事与您没有关系，何必大费周章地减税呢，真到了紧急时刻，陛下自然会干预。”秦致走远之后，红豆煞是不解的问。
她是年幼在宫中太后赐给秦锦黛的，本来是在鹿合卫做杀手，自然心狠手辣。只是，她虽为太后所赐，和太后关系却不甚忠心，太后对她的态度，也有一些微妙。所以秦锦黛这些年用着她很放心。
“红豆，那些佃农，如何？”秦锦黛没有回答红豆，而是又抛出一个问题。
红豆想了想，那些佃农饿得面色发黑，眼窝深陷，颧骨高凸，如此还要每日做农活，身上泥泞不堪，实在是有些骇人。
“奴婢明白了。”红豆回答，今日她却不该多问。
去年旱灾确实严重，可是旱灾严重，饥荒不应该这么严重，除去去年，大周每年都风调雨顺，怎么会没有粮食呢？
京州附近尚且这副模样，那更远的地方呢。
去年赈灾的钱究竟是进入了谁的腰包。
思及此，秦锦黛眸色暗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