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嘉小口小口抿着茶,直到一杯茶吃完,才问:“他来做什么?”

    文鸢道:“说是特来登门感谢公主的救命之恩。公主若是不想见,奴婢这就去请他离开。”

    谢柔嘉把手上的茶杯搁在桌上,“若是不见,倒显得我心虚似的。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旁边的葡萄园子。”文鸢见她就这样见人,忙道:“您不去梳洗更衣?”

    谢柔嘉挑眉,一脸倨傲,“不过是见一庶民,难不成本宫还要盛装打扮不成?”

    女为悦己者容,他又不是“悦己者”,她何须费那个心思。

    文鸢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连忙跟上。

    谁知谢柔嘉行至门槛时,又停住脚步,“你替我找一件裙子换上。”

    她穿成这样,岂不是叫他还以为自己为情所伤,自我放逐?

    文鸢哭笑不得,命侍女拿了几件家常的裙子。

    折腾了两刻钟的功夫,谢柔嘉终于选定一套胭脂色的高腰束胸襦裙。

    既能彰显身份,又不会显得刻意。

    她本就肤白,换上后衬得愈发明艳夺目。

    她对镜照了照,又在眼尾处勾勒一抹胭脂,方满意地去见客。

    葡萄园就在旁边的院子,穿过一道月门就到。

    谢柔嘉才跨入月门,一眼就瞧见葡萄架下一袭玄衣,坐在轮椅里的清隽男人。

    面色苍白若雪的男人似累极,浓密如鸦羽一般的长睫垂下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

    他竟睡着了。

    也不知是不是身子骨还没养好的缘故,这样暖的天气,他腿上竟还搭着一块雪白的褥子。

    他的侍从见她来,正打算叫醒自己的主子,被她制止。

    她走到他跟前,俯身捡起滑落在地的褥子,却在靠近他的那一刹那闻到一股夹杂着药香的薄荷气息。

    苦涩中透着冷冽,淡淡的一如他现在这个人。

    她指尖顿了片刻,才将褥子盖到他腿上,原本熟睡的男人突然睁眼。

    四目相对,男人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里映进一张略微慌乱的姣好面容。

    也不知是刚睡醒,少了一丝清冷,多了几分暖意的男人伸出修长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轻启薄唇,“抱歉,竟睡着了……”

    说着要起身行礼,被谢柔嘉拦住。

    两人寒暄几句后,谢柔嘉捧着茶杯,明知故问:“裴公子今日来可是有要事?”

    他大抵是没有习惯她的称呼,握着杯子的手一顿,片刻后已经恢复如初,神色淡淡,“老家送来一些土产,命我送些给公主,聊表心意。”

    谢柔嘉道:“这儿偏僻,距离城内远,且路也不好走,不必麻烦。”

    他道:“我就住在附近的一座寺内,倒也不算麻烦。”

    他竟住在附近。

    谢柔嘉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想到他如今也算是被逐出长安,若是留在城内被人瞧见,恐怕有所不妥。

    谢柔嘉本想开口询问一二,突然听到几声猫叫。

    是儿茶的声音。

    今日倒没怎么见着它。

    谢柔嘉循声望去,果然见一只雪白的猫儿蹲在爬满爬山虎的墙头。

    自那日它被旧主伤了心,心情一直郁郁寡欢,直到昨日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橘黄色的母猫逗它,它才心情好点儿。

    此刻它见着裴季泽,再也没有往日里的热情,微眯着眼睛望了裴季泽片刻,一脸高傲地背过身,拿屁股对着他。

    谢柔嘉在心里不禁对儿茶肃然起敬。

    人家不要它,它又何必拿自己热乎乎的猫屁股去贴他那张冷冰冰的脸。

    这时她听见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轻轻地唤了一声“儿茶”。

    声音如同从前那般,低沉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

    谢柔嘉从前最喜欢听他说话,如今也忍不住想要转头瞧瞧他。

    但她总不能连一只猫都不如!

    这时又听他轻声道:“过来。”

    原本还拿屁股对着他的儿茶像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头。不过它并并未下来,只轻轻晃动着蓬松的尾巴,以示有话快说。

    对方自袖中拿出几片薄荷叶来。

    原本还一脸高傲的儿茶眼神立刻变了。

    谢柔嘉轻咳一声,给它使眼色。

    千万别被他一点点的蝇头小利给蒙了心,伤心的还在后头。

    可毫不在意的儿茶已经自墙头下来,几步跳跃到他跟前,用小脑瓜子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委屈而又撒娇似的“喵喵”叫个不停,任由他那漂亮修长的指骨穿过它蓬松柔软的皮毛。

    没出息!

    谢柔嘉恨铁不成钢,一抬眼,却见清冷温润的男人正望着自己。

    脸颊微微有些发烫的女子故作镇定地抿了一口茶,眸光落在他腿上,“你的腿,如何?”

    他收回视线,修长洁白的指骨穿过儿茶的皮毛,“已无无碍,休养些时日便好。”

    谢柔嘉放下心来,“那就好。”说完这句话,两人又都没说话。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逗弄着怀里的儿茶。

    此刻已经是傍晚,晚霞散去,暮色渐渐四合,已是晚饭时分。

    谢柔嘉见他没起身告辞,亦没有开口送客。

    这时文鸢进来,道:“今日阿奴在池塘内捉了两条鲤鱼,说是这里的厨子松鼠桂鱼做得不错,不如裴侍——裴公子留下来用完饭?”

    谢柔嘉没作声,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刮蹭着桌上的红漆。

    文鸢是公主女官,她既没有开口制止,那么文鸢的意思也就是她的意思。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正欲开口说话,黛黛拿着一封信入内。

    她见过礼后,道:“是卫公子送来的信。”

    阿昭便是靖王卫昭,乃是江贵妃还是侯府夫人时所生的儿子。

    十岁那年,江贵妃当上贵妃后,父亲又破例册封他为靖王。

    只不过他生平最憎恨人家叫他靖王,熟知的人皆称他一声“卫公子”或是“卫九郎”。

    谢柔嘉虽厌恶江贵妃,可自幼与卫昭关系极好。

    她想起回来那日,朔方的秋风吹黄了那片荒野的劲草,生命力顽强的蒲公英却开满整片荒原。

    落日余晖下,阿昭问:“你还回来朔方吗?”

    谢柔嘉当时并不确定长安的境况,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回来。

    她与阿昭不同。

    阿昭憎恶江贵妃,憎恶父亲,憎恶长安,宁愿一辈子呆在贫瘠荒凉的朔方。

    可她却爱着长安。

    长安有母亲,有哥哥,有嫂嫂与允儿,有裴季泽……

    阿昭见她犹豫,沉默了许久,将一株鹅黄色的蒲公英别在她耳后,笑,“妹妹,我在朔方等你回家。”

    阿昭一定是写信询问归期。

    谢柔嘉忙接过来。

    果然,阿昭在信里询问她几时回朔方。不仅如此,还说她之前养的一只叫奈奈的猫儿已经平安产下两只幼崽。

    他在信中描写奈奈如何在雨夜艰难生产的过程,谢柔嘉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直到最后见到奈奈平安产下两只幼崽,终于放下心来。

    【妹妹  你几时回来给它们取名字】

    看完最后一句,眉梢眼角皆是笑意的少女从信里抬起视线,对上一对深不见底的黝黑眼眸。

    谢柔嘉吓了一跳,手里的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她正欲弯腰捡,一只指骨修长洁白的手已经夹起地上的信。

    方才还好好的男人把信递给她后,神色淡漠地起身告辞,“裴某还有些事,还是不打扰殿下。”

    谢柔嘉见他要走,垂下眼睫,“文鸢,好好地送裴公子出去。”

    说完抱着儿茶就要走,谁知对反突然叫住她。

    才刚刚抬脚的少女几乎立刻回头,却不小心踩到自己曳地的裙摆,像后仰去。

    眼见着就要磕到石桌上去,眼疾手快的男人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来。

    许是用力太猛,本就心慌意乱的谢柔嘉扑了个满怀,撞上他结实温热的胸膛,就连鼻尖似乎都染上薄荷香。

    裴季泽低头望着才到自己下巴的少女,眸光落在她一点点泛出绯色的雪颈,突然道:“殿下,微臣已经官复原职。”

    怀中的少女猛地抬起头,一对微微上扬的清澈凤眸里流露出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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