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真希]不说永别就出不去的房间
「壹」
妈妈说，要听直毘人叔叔和直哉哥哥的话，妈妈和爸爸暂时有事，过段时间再来接你。然后，这个根本没见过面、我必须听话的对象，对我讲的第一句话是，就不能换个更漂亮的女人来吗？
身边不认识的老头子劝慰他，谁叫间木家几十年来只出了这么一个拥有那种术式的姑娘呢，都是为了禅院家的未来。另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说，还是个小姑娘你就偷着乐吧，是个大婶子才难顶，而且女大十八变嘛。别的不说，看着倒是踏实，好生养。
当时才七岁的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些，凭借小女孩对于异性恶意的天然警觉，感到浑身汗毛倒立。于是我准备闹了，妈妈眼疾手快捂住我的嘴。
眼角上挑，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年轻男人，走过来掐了一下我的脸颊，没轻没重，跟逗小孩没个分寸的邻居和亲戚一样讨厌，说行吧，也不至于到需要关灯的地步。
我用力摆脑袋，犹如下锅的鱼，挣脱妈妈的怀抱，大喊大叫，妈妈我不要这个哥哥，他说话跟个太监样！
坐在四周的地中海、秃子、啤酒肚、木乃伊、脑门大疤、爆炸胡子们哄堂大笑，丝毫不顾忌别人的耳膜。眼线男人霎时变了脸色，怒目圆睁，一副要打人的模样，妈妈赶忙把我藏在身后，跟父亲一起点头哈腰不停道歉。
眼线男说你被你爹妈卖了知不知道？还轮到得到你不要不要。我刚探出头，便被他用力捏住下巴，质问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是不是你爸。
火烧到父亲身上，他急了，反手扇了我一巴掌。
眼前黑了一瞬，来自左侧的声音变得不太真切。我不管不顾，号啕大哭。妈妈把我抱起来，凄声尖叫，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啊孩子她爸！用不着下重手吧！我的宝宝……说着跟我一块儿痛哭流涕。妈妈哭得比我还惨，让我有点不想哭了，假模假样抽泣两下就打住了。父亲压根不理会我们母女俩，忙着向坐在正中间的爆炸胡子絮絮叨叨。
禅院直哉被闹得待不下去，索性离开，差点让门槛绊倒。爆炸胡子也不理会父亲，走到我和妈妈面前，伸出手说，来，直毘人叔叔抱抱。他那张硬茬横生的老脸对一个七岁的小孩儿来说实在太具冲击力，我就着尚未消散的哭意重新掉眼泪，嚷着妈妈我不要胡子老爷爷抱，好可怕！
一个没什么表情的中年女人，仿佛是从阴影里凭空出现的，走上前来说，把孩子交给我吧。
她身上有种冷硬的香气，但是我并不觉得排斥。她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水，接过妈妈递来的保鲜盒，问这是什么。
妈妈说，是我做的和菓子，我们家万纪（まき）最喜欢吃了，哭闹就给她吃一个，每天最多两个，不要太多，会长蛀牙的，吃完记得叫她去刷牙。万纪，这是叔母，你也要听她的话哦。妈妈抚过我的鼻梁和脸颊，老茧蹭得被打的地方隐隐痒痛。她说，万纪呀，要听话。
まき……抱着我的女人发出了穿堂风拂动窗帘般的细微声音。
我问，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最后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
「贰」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累睡着的。
在陌生的房间醒来，我爬起来想找妈妈，却看见床边趴着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她们对视一眼，其中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蹬掉鞋子，轻巧地跃上床，宛如在房顶间自由穿梭的黑猫。另一个头发似乎更软更翘的女孩拽拽她的衣角，压低声音，真希（まき），我们还是快点走吧，被发现会受罚的。
まき，她也叫万纪吗？
怕什么，我们跑快点不就好啦？她爬到我旁边坐下，好奇地盯着我，说，我叫禅院真希，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禅院真依，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间木万纪（まき まき）。第一次在现实中近距离接触双胞胎，一时的求知欲暂且分散找妈妈的急切心理，视线在她们之间来回移动。
你叫真希真希？她们用相似的尖细声音笑起来。
紧闭的门忽然推至一侧。真希，真依，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出去。
真希跳下床穿好鞋，拉着真依跑到叔母身边说，母亲，她也叫真希诶。叔母赶小鸡崽子似的把她们往外推，说写法不一样的。真希躲过她的手，绕着她转了一圈才和真依一起跑出去。
叔母，我妈妈去哪里了？我要回家。
她过来帮我穿上外衣说你妈妈有事情，先走了，过段时间再来接你，不是说好了的吗？要听直哉哥哥和直毘人叔叔的话。等一会儿去找直哉哥哥道歉好不好？
我使劲摇头，告诉她我不喜欢他。我不要见他。他掐人生疼。
她停下动作，突然抬眼，瞳孔黑压压一片，说，你不喜欢他也没有用。你知道自己以后要和他结婚么。
凭什么和陌生人结婚，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妈妈说结婚就是和能够爱自己且自己爱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那个男的哪里沾边了？
不要，我要跟妈妈结婚。妈妈在哪儿？我要妈妈！我像屋檐下等待父母喂食的幼燕，扯着嗓子哭叫。
叔母没有理会，只问我要不要吃饭。反正多哭一会儿就会有大人来想办法满足我的要求，所以我继续哭得很伤心。然而这套办法不起作用，叔母出门后，有两个年轻女人送饭来，我抱住右边那人的大腿，不让她走，哀求道，姐姐，带我去找妈妈吧，这里不是我家！
她们俨如机器人，不肯多说一句话，把我从腿上扒拉下来，迅速消失。
又哭了一会儿，我实在假哭不出来了，开始打量整个房间。整个房间由两部分组成，卧室与休闲区连通，低矮的书架摆满未拆封的图画书，正上方挂着一副字，我只认识其中的“良”字。床上和榻榻米上堆有大小不等的毛绒玩具，我想拿远些，因为我有过敏性鼻炎，家里从来没有毛茸茸的东西。不过担心房间主人会不高兴别人乱动，遂放弃。
前门关得非常紧实，推不动，请求站在外面的大人帮我开门，对方也不回话。后面的窗户自外部上锁，我站在椅子上挨个试过去，没一个能打开。正准备另寻出路，旁边的窗户咯吱一声开了，露出背后带着婴儿肥的笑脸。
我想到了，以后就叫你まき まき吧，你可以叫我まき。这是我们的名字，你的名字怎么写呢？
她一半身子挂在窗框边，丢进来一张小纸片。我捡起纸片看了一眼，揣进上衣口袋里，将椅子搬过去。
窗外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真希，你别摔了。快点下来吧，待会儿被父亲发现又要挨打。
我爬上椅子，扒着窗框向下打招呼，你好，真依。
真依害羞地侧身不看我，眼睛却不时瞟过来。我拉起真希的左手，用食指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间——木——万——纪——
她缩起脖子说好痒啊哈哈哈，你这样写我认不出来啦。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起来？
我说我不知道，大人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的，让人搞不懂。
她说，那你要不要出来和我们一起玩？
在姐妹俩的帮助下，成功越狱。禅院家弯弯绕绕多，堪比迷宫，我哪里都想钻进去试试，差点没嵌在狗洞里。看见我一身泥巴，真依问，不怕被大人骂吗。我随手拍了拍衣服，留下清晰的掌印，说我妈妈从来不因为这种事骂我，她觉得衣服破了可以补，脏了可以洗，我获得的快乐是真实的。真依说你妈妈真好。我说那当然。晚饭忘吃了，我没玩多久就饿瘪了，真希带我们去后厨偷嘴。我问她们每天吃这么好吗，真希说这是管事的老头子们吃的，轮不到我俩。真依说但是你不用担心，他们把好东西都给你了，肯定会给你吃很多好东西，我们的房间没你的那么大，也没有床。
我觉得很奇怪，说那不是我的房间，我家不在这儿。现在我要回家了。
真希说我们把你送到门口吧。
一路上有零零散散的异形怪物，真依告诉我这是咒灵。她问我不害怕吗？真希看不见所以不害怕，你不是看得见吗？我说，可能我们家反过来了，我妈妈看不见所以害怕，我看得见，就可以保护她。
之前坐在爆炸胡子旁边的木乃伊老头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声呵斥真希真依，命令叔母把我带回去。我说我是自己跑出来的，跟真希真依没关系。禅院直哉嘲讽道，扇叔父，你们怎么连个小姑娘都看不住啊？
木乃伊老头揪住我，用扇柄狠狠打在我的脊背上，我心想，他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打我？于是一头撞上去，能咬到什么便死命咬。大人们将我扯开架起来，方便木乃伊老头动手。禅院直哉说，哎呀，别打脸和身上，打打手得了，把人给我打坏了怎么生孩子啊。
自那以后挨打和关禁闭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理由各式各样，大多数是因为我没有遵循他们教授的“规矩”和顶嘴，如果试图逃跑，会打得更狠，关在房间里好几天不给饭吃。一开始不清楚他们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是干什么的，长大了才慢慢意识到是所谓新娘修行。即使哭也不会得到安慰，索性不哭了。起初我还会想，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走，后来知道那是糊弄小孩的话，也就不怎么抱期待了。
一件事情的发生并不会直接导致相应的情绪反应，影响人们对事件看法的是他本身的信念与认知。所以，不去思考，不去感受就可以了。
被家里人莫名其妙卖掉，叫作命运。要嫁给比自己大十岁的陌生男人，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反正低下头，别人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做超过框架的事情会挨打，拥有自己的想法只会带来痛苦，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被卖到禅院家的第六年，他们才允许妈妈偶尔来见我，妈妈抱着我又哭又笑，从包里取出保鲜盒，里面装着做成兔子形状的和菓子，说她一直想做给我吃，但是禅院家拒绝替她转交任何东西。和菓子甜得牙疼，我没喝水，全部吃下去了。她问我，和直哉少爷相处得怎么样。我想说我不喜欢他，一开口，嗓子齁得黏腻发酸，闭上嘴，眼泪就掉下来。我说，妈妈，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回家？妈妈说，万纪呀，这里就是你的家，妈妈以后会经常来见你的。我真的很想质问她为什么同意把我卖给禅院，你知不知道他们总是打我。
想了想，还是不要说话了。
「叁」
困在禅院家的将近十年间，也不全是痛苦的回忆。
御三家的许多孩子不会去普通学校就读，而是由家族请来的家庭教师统一|教学。禅院家管事的老头子们不希望我跟别的男性多接触，也不需要我精进术式，因此从“窗”挑选一位二十五岁左右、名为仙西育的年轻老师负责看护并教授我一些义务教育规划内的知识。她在外人面前装得一本正经，我们独处时捂着嘴偷笑，说你这孩子怎么做到面无表情叫我仙西（sensei）老师（sensei）的啊？没别人在就叫我“育（iku）”吧。把这件事告诉真希，她也笑，说你是maki maki，她是sensei sensei。
除了课本知识，育会偷偷瞒着禅院家给我带书，有名著，有漫画，甚至有内容荒诞的路边摊杂志。一般没人碰书桌，我便直接藏抽屉里，某天在我房间瞎逛的禅院直哉瞧见了，问这是谁的，我不敢回应。他坐在书桌边沿，随手翻了几页，说你喜欢看就喊他们给你买呗，这么偷偷摸摸的。他合上书，轻轻拍到我的头顶上。我扶住书，抬起头望向他，小声说谢谢。
禅院直哉对待我不算坏，按照妈妈的标准，甚至是不错的男人。心情好的话，他会在旁边唱红脸，劝导教我规矩的老师或者禅院扇别那么严厉，往往能使我少挨点儿罚。偶尔他还会捎来伴手礼，通常是裙子、和服一类的衣物。但我实在无法在他身上寄以太大期望，在他眼里我看不见作为人类的自己，而是别人买给他的礼物，完全随他处置。
去年开春有只小猫不知从哪里钻进我所在的院子，他看我很舍不得，便作主留下小猫。真希、真依和育同样非常稀罕这只猫，我们花了一个下午为她起名，最终选定四个人的名字拼起来组成“真唯玖（maiku）”作为她的名字。真唯玖身体孱弱，小小一只，喂不了几口奶，肚子就肉眼可见地鼓起来，令人随时忧心是否会破掉。她见到什么都想追着咬咬，不认识自己的尾巴，没斤没两，把尾巴咬出了血。叔母拿真希婴儿时期戴过的帽子缝成伊丽莎白圈，真唯玖套上像朵喇叭花。
初夏来临，真唯玖一连几天吃不下饭，也不如过去活泼爱跳，我们以为是天热的缘故，专门用她偏爱的食材拌猫条喂她。她吃得很勉强，剩下大半。饭后真希和真依必须去帮忙做家务，我跟育在院子阴凉处陪真唯玖玩。今天是妈妈探望我的日子，听说猫猫情况不大好，提议带她去宠物医院。我想跟着一起去，禅院扇不让。路过的禅院直哉问我又怎么了，一副要哭的模样，我说我想带真唯玖去宠物医院检查，扇叔父不允许。他让我别理那个老头子，直接去，还问需不需要他开车送。
我感激他，可是不想他跟着，妈妈却立刻替我应下。都已经听她的话多和禅院直哉接触了，有什么必要非得在这种时候跟他亲近吗。妈妈抱着纸箱坐在后排，推我坐副驾驶。
真唯玖确诊猫瘟，不得不住院治疗，接下来的几天都是禅院直哉开车送我往返。莫名地，很不希望真希看到我和禅院直哉待在一起，尤其是他搂住我肩膀时。不过现在顾不及介意这些。真唯玖每况愈下，医生说小家伙已经不排尿了。然而她依旧趴在笼子里，抵着铁丝网朝我喵喵叫。
到底是继续治疗等待奇迹，还是减少她的痛苦？我真的很害怕被她抛弃，明知她难受，仍留她孤零零地在医院挣扎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护士打电话通知禅院直哉，真唯玖死了，他到下午才告诉我，说因为之前没空。
我把真唯玖埋在她平时喜欢爬的宽叶山月桂下。她光会往上爬，自己下不来，总是急得吱哇乱叫。
看见我伏在书桌前流泪，禅院直哉走近，说，你爹死的时候都没见你哭得这么伤心啊。
我其实想说点什么，可是对着这种男人又能讲什么呢？
反正自己于他而言与真唯玖没有区别，高兴了抱起来摸一摸，随手夹点肉丢到地上，不高兴往死里踹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天我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跟随叔母学习管账，中途以温顺的态度应付禅院直哉各式的玩笑。我希望叔母能问问真唯玖的情况，毕竟她对真唯玖很上心，虽然没有从情态泄露出来。但是她也像无事发生。
人来人往比惯常频繁，我问是不是有重要的客人，她回答是五条家的少爷，顿了一下，又补充现在是家主。我不认识姓五条的其他人，想起八岁时那个领着海胆头小孩儿来禅院家谈事情的五条悟。姓禅院的多多少少有点爱凑热闹，听说五条家宝贝得不行的“六眼”带小孩子跟禅院直毘人在前厅商量买卖，真希拉上我和真希绕到屋后听八卦，遇见在走廊百无聊赖的伏黑惠，育不想掺和小孩子之间的交流，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这个名字发音与我妈妈一模一样的男孩，得知他不姓禅院，联系到买卖的传闻，我误以为他也将遭遇相同的命运，便劝他赶紧偷偷跑路，别被卖了，否则会和我一样每天挨骂隔天挨打。
冷不防从背后冒出来的白发墨镜男说，你是禅院家买来的？间木家的那个孩子吗？呜哇，真是一群人贩子。
真依抓紧我的手，躲在真希身后，真希护着我，反问凭什么告诉你？不过我并没有产生强烈的反感，尽管看不见他视线的焦点，我直觉他投来的目光全然不包含打量的意思。伏黑惠站起身，走到他旁边问，五条先生，谈完了吗？五条悟冲我们做了个鬼脸，说不告诉就不告诉呗，小气鬼。走啰，惠。
很久以后我才从同五条悟的闲聊中知晓，这场短暂的初遇，促使育想办法见到他本人，拜托他向试图逃离禅院家的我和真希伸出手。他说你能想象吗？一个气都没喘匀，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前的女人，像递情书的女子高中生一样，请我收下那封写满你们情况与恳求的信件，我说我会考虑的啦，然后转身离开，她大声呼喊，拜托你了啊，五条先生！
我脑海中浮现育动不动就脸红仍要强装严肃的模样。她那么在意体面形象的人，气喘吁吁跑到五条悟面前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肆」
禅院家没有术式的男子一律须入躯俱留队训练。为了历练自己，真希顶着各种压力入队。明明训练结束还得做家务，每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被男人抱团排挤，她却显得很高兴，提出教我和真依基本的体术。
我不想学，因为容易受伤，会痛，我最怕痛了。育鼓励我学一点自保。想到有机会能名正言顺让真希多留一会儿，我就答应了。
休息间隙，真希谈起未来的打算，一直在禅院家待着绝没有出路，她想离开，在外面磨砺自身，和禅院直毘人争夺家主之位。
为什么能这样自然地说出天方夜谭一般的事呢，真希，你都不会感到害怕吗？
话说今天晚上附近有花火大会呀，育摇着扇子插话，你们去不去？
我说他们不会同意的，真希说你都没问！我心想这还用得着问吗，禅院直哉倒是会答应，但我不想被误会想跟他一起看烟花，于是说你们和真依去吧。她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哦。我说嗯。
育下午五点过请假，赴朋友的约。书看得不耐烦，我望着窗户上的花纹开始放空自己，呆坐到夜幕落下。最近几年愈发擅长依靠神游打发时间，说不定哪天会因为深静脉血栓发生肺栓塞导致猝死。倒也没什么不好。
窗户外部产生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即大敞开。真希单手扶着窗框，问我要不要到院子那头看烟花。
你们没去吗？
还不快点儿，再磨蹭就赶不上第一发了。
禅院家的围墙又厚又高，旁边的树高出一截，可惜枝条不够粗壮，顶端兜不住我们几个。真希帮我和真依从树上转移到围墙顶端，我俩不敢站起来，骑在墙头上，真希笑道你们是在开火车吗，轻盈一跃跳到我与真依之间，吓得真依发出意味不明的怪叫。她将盘踞在墙头机械巡察的咒灵踹进围墙内，说好像这里也看不见啊。话音刚落，遥遥传来烟花升空绽放的声音，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窥见烟花的一角。
是银色的呢。
不对，是带点金色的吧。
怎么看都是偏蓝色。
真希坐下说，真的是金色，不信你们站起来看看。真依摇头说摔死了怎么办。我说这个高度多半摔不死，不过会超级疼，所以还是算了。真希扶着我的腰，说没关系的，我会紧紧抓住你们，不会让你们摔下去的。我说你别托我呀，颤颤巍巍地站了三四秒，又坐着了，甚至来不及看清烟花的影子。不行，我不行。她说好吧。
回到房间，妈妈坐在床边打盹，我问您怎么来了，她慌忙站起，说因为很想你，万纪。
卖女儿的时候没想过这种问题吗。
妈妈说明天是你的生日，要不要和妈妈出去玩？我告诉她禅院家看得很紧，不会轻易同意我和您一块儿出门。她让我去拜托禅院直哉，说直哉少爷那么宠你肯定不会拒绝的。我说明天早上再谈。
晚上妈妈留宿在我房间，好多年没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感觉些许不自在。我四岁跟妈妈分床睡，偶尔父亲加班彻夜不归，就抓住机会钻进妈妈的被窝里，贴近她温暖而散发香气的身体。或许那种香味是我臆想出来的，如今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具体细节，更闻不到。
她忽然讲起小时候的事。上幼儿园第一天，其他小朋友都哭了，只有我们家万纪没哭，可是第二天，你也开始哭，哭了三个月，上学路上还让妈妈把你扔在马路边呢。我问你遇见坏人怎么办，你说我会让坏人不要抓我的！
我问她后来发生什么，她说还是送你去幼儿园了，大哭大闹，一直哭到教室门口，让老师头疼得不行。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哭的？
她说因为我请你当我的小老师呀，你想着要给妈妈讲课，学得特别认真。
妈妈大抵很擅长这一套。以前去游泳，我非要挣脱她自己游，说妈妈我会自己游，我不要你拉着。妈妈假装自己要溺水了，牵着我的游泳圈，说妈妈不聪明不会游，你带上妈妈好不好？我说那行吧，你要抓紧我。
明天……去哪里玩？
你想去哪里玩？游乐园可以吗？妈妈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地方。
我点点头说可以，去哪里都可以。
然而第二天知道这件事的禅院直哉说，今天是万纪的十六岁生日吗，万纪想去游乐园玩的话我带她去就够了。我看向妈妈，她犹犹豫豫道，也可以……当然是你们年轻人最懂年轻人，晚餐时间万纪再回我这边吃生日蛋糕吧。他说哦，你还会做蛋糕啊。
不想惹禅院直哉生气，我全程强打精神假装非常开心。在摩天轮上相对而坐，他上下打量了我一圈，说真是女大十八变。一想到他接下来又要讲些糟心话，我就恨不能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自打前几年身体逐渐发育，禅院直哉经常有意无意把话题拐到我的外貌和身材上，我没办法叫他闭嘴，只得敷衍过去。如果真希在场，会骂他恶不恶心，他回答这是我老婆，关你什么事。
他拍拍腿叫我坐过来。
会不会从这里跳下去能更轻松。可惜我是胆小鬼。侧坐在他身上，我希望自己的表情没有显得太抗拒。禅院直哉的呼吸逐渐靠近，我想，如果真希在这里就好了，她肯定能拉着我的手跳下去，或者把眼前这个人踹下去，我们一起逃得远远的。没忍住往后躲了一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我迅速补救，扑进他怀里抽泣，说直哉哥，我害怕。他拍着我的背说你怕什么啊，真搞不懂。
一圈玩下来已是晚餐时间，我记挂着妈妈做的生日蛋糕，担心他是不是忘记这件事了，问他要把车开去哪里。他含糊不清地说去酒店，晚饭迟一点吃也没关系吧。
反正总躲不过，闭着眼睛接受有什么不好。不要去想，不要思考，发生就看着它发生。
禅院直哉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示意我接通。没有备注。听筒传来妈妈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说，直哉少爷，什么时候能带万纪回来吃蛋糕呀？我说，妈妈，是我，我和直哉哥在去酒店的路上。妈妈沉默片刻，问玩得开心吗？我说我想吃你做的蛋糕。本以为她会劝我听话，蛋糕哪天吃都可以，未曾想妈妈头一回跟禅院家的人唱反调，提出请他送我回家一趟，蛋糕不能久放。禅院直哉很不耐烦，说你送过来不行吗？电话那端传来哭声，又是叫又是闹，不行啊，我女儿这么多年难得回家，让她吃吃我做的蛋糕怎么了，直哉少爷，你也太不近人情了……他被搅了兴致，猛踩刹车，叫我下车自己去。
九年来第一次，独自走在外面的街道。向好心人借了几枚硬币，找到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拨出熟悉的号码。妈妈让我在原地等着，她来接我回家。汗湿的衬衫经风一吹变得生冷，妈妈应该会提醒我垫条毛巾在背上避免感冒吧。汽车驶过留下一阵令人反胃的汽油味，刹那间消散，硬质落叶在风的推动下剐蹭地面。这里的天空没有被框住，望不见边际。
家不在原先的地址。
妈妈说几年前父亲买下了这套小型独栋别墅，不过没多久便意外身亡，装修没来得及跟上。蛋糕裱花中央的糯米托浸得湿软，钢珠糖咬碎后甜味剌喉咙，现在的蛋糕基本上没有这些东西了，我喜欢吃的是蛋糕，妈妈居然还以为我喜欢的是小时候的蛋糕。她从以前就不太了解我。
我说妈妈，我们一起逃跑吧，我和你，去哪里都没关系。妈妈在倒饮料，没说话。我说那今天是什么意思？她仍旧不说话。
现在我无话可说了。
「伍」
真希是在我入学东咒后不久来的，沾染缺乏睡眠但是异常精神的气息，陪同者是曾受五条老师之托接应我离开禅院家的歌姬老师。我问她禅院家的人没刁难你吧，真希说能怎么为难，少我一个禅院家又不是不转了。她指指我身后，问这是东咒的吉祥物么？熊猫挥手抗议，你可以叫我东咒的lucky boy。狗卷以昆布表示欢迎。两边简要相互介绍，熊猫和狗卷棘将私人空间留给我们。真希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说，虽然是怪胎，人倒是不错嘛。我说是啊，这里什么都比禅院家好。
她放下行李，把自己扔进刚铺好的床上，说你真是闷声干大事！你没看见禅院直哉和我那个爹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看见你龇牙咧嘴扒着窗框跳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问我的表情很狰狞吗？她说嗯，浑身肌肉跟着一块儿使劲。
从禅院家带走的东西不多，但收拾房间还是花费不少时间，熟悉完周边环境已是下午六点。歌姬老师抱怨着为什么要牺牲假期替那个烦人精做这些事啊，一边询问我们想去哪个餐厅，吃什么菜式。狗卷体谅歌姬老师休假不易，主动接过导游重任，找到一家不排斥有人穿着皮套进食的餐厅。服务员小姐藏不住好奇心屡屡瞟过来，自言自语，这个熊猫皮套也太……熊猫将脑袋凑上前说，高级毛绒玩偶的质感哟，要摸摸吗？真希说我也摸摸，狗卷说腌鱼子，我再不摸该不合群了，也上手揉搓熊猫的耳朵。
晚上十点过回到宿舍，拖着疲惫的身体刷牙洗澡，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并排躺在床上，像小时候那样。我问真依怎么办？她说没有办法啊，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为她建立起归处。顿了一会儿，她问，你过得好吗？我说只要离开那里，一直都是好日子。我是以读书的名义勉强跑出来的，必须在毕业前想办法远走高飞，我们带上真依一起吧。真希说凭什么是我们逃跑呢，应该滚出去的是他们才对。
我想问她为什么要回那个好不容易远离的地方，可是今天刚见上面，我不愿意跟她争执，默默把话咽回肚子。身边人的呼吸逐渐深长而规律，我悄悄贴上她暴露在夏夜空气中微凉的手臂皮肤。
当咒术师是一件充满痛苦的事，有时难免思考咒术师莫非是受虐狂，为了他人而上赶着挨打。某种意义上我的术式还挺契合这份职业。传言间木一族受到“高御产巣日神”和“神产巣日神”的庇佑，每隔若干年会诞下一名拥有代表孕育与祝福之术式“产巣日”的女婴，其所育子嗣将受到母体的祝福，被赋予强大的术式和身体素质。根据咒术高专现存资料记载，此术式的正式用途是代表孕育的“催发植物”，以及代表祝福的“同伴和咒术师本人在术式范围内百分百幸运加成”。分明是象征祝福的术式，却使得我的人生蒙上了一层诅咒。
因为术式缺乏攻击性，我不得不和真希一同专研体术。真希的天赋在东咒得以毫无保留地展现，这是禅院家极力打压所无法掩盖的。歌姬老师从京都捎来真依的消息，禅院家赌气，把真依送进京咒了，现今跟同学们相处得不错。我十分卑鄙地为真依没来东咒感到庆幸，因为离开时我一心只想着逃跑，完全没顾虑别人，真希则是想揽下全部责任。客观讲这无异于抛弃，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被我们抛弃的真依。
见到她是乙骨入学之后的事了。
真依没像针对真希一样冲我冷言嘲讽，但也不想理我。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难免阴暗地想，我才是要嫉妒和抱怨的一方。她是真希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两人有着不可割舍的牵绊，真希这么拼命大部分是为了她，而我，只是和真希在同一个地方长大的朋友，可能在任何时间从对方的生命中抽离。
我们关于将来去向的分歧愈发尖锐，谁也别想说服谁。有一次和乙骨聊起在禅院家的过往，乙骨开玩笑说我们一起努力打倒禅院家吧，真希说笨蛋啊，这件事要我自己一个人做才有意义。我和她的关系当时已经非常微妙，所以难以抑制地敏感过度，说可不是么，全是你自己的责任，跟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呢。真希看了我一眼，抿紧嘴唇，没有说话。那种眼神令我联想起在我歇斯底里时作壁上观的禅院直哉，仿佛在看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女人，下一秒就要说你能不能冷静冷静。于是我真的开始歇斯底里，尖叫你根本不在乎我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自顾自地给别人希望，又立马把人丢下？
乙骨被吓坏了，夹在中间不知所措，试探着说，万纪万纪同学，我们先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觉得真希同学不是那个意思……真希用手边的咒具抵着他的肩胛骨，将他推出教室，砰地关上门反锁。她折回来，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站定，一言不发地等待我哭完。我伸出右手，说你怎么能就这样看着我哭呀？她温热的指尖轻轻搭在我的掌心，然后紧紧握住。
为什么曾经形影相依的人，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反而无法牵住彼此的手呢？我想起还在禅院家的日子，我们也会闹矛盾。真希不服禅院直哉，两个人动手往往会演变为真希单方面挨打。我跪下来抱住他的大腿，哀求道直哉哥您不要打了。
业已展示权威，又有台阶可下，禅院直哉堪堪停手。真希却不领情，说不需要向那种人求饶。她问我，难道你自己就能接受禅院直哉在你受罚时施舍的“恩惠”吗？
她怎么能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我反问，在你心里我和禅院直哉是同一种人吗？他对待我、我对待你，原来在你心中是一回事吗？接下来的那几天我们都赌气不讲话，准确来说，是我单方面闹别扭。
可是闹别扭有什么用，她下定决心的事不是我能改变的。
平复好情绪，打开教室门，捕捉三个偷听的家伙。乙骨颤颤巍巍道，呃……你要纸巾吗？他摸了摸身上，翻遍口袋，一无所获，说不好意思，我也没有。狗卷问我，芥菜？我解释睫毛掉进眼睑里了而已。熊猫摸着下巴说，隔段时间发泄发泄情绪不也挺好的嘛，咒术师就是这样的物种。万纪万纪你发疯太少了。
辅助监督找来，说你们正好都在这儿，有个任务……啊。她注意到我发红的眼圈，假装一无所觉，继续说，你们自己合计合计，出两个人完成。真希问我要不要去，乙骨见我不回答，连忙说我去吧。其实我挺想和真希一块儿出外勤的，但乙骨似乎误会了，好心帮倒忙。
看出这点的真希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上次不是做过任务了吗，不要你来。
前往任务地点的途中，不知是她忘记松手，还是我固执地不肯放开，一路上我们都十指交扣。我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朝你发脾气。她说对啊，我不原谅你。我说如果是真依你就会原谅她。她说对啊，因为你和真依是不同的。我害怕掩不住哭腔，短促地应了一声哦。
她说，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吧。你不需要我。你不需要任何人。你不是需要被带走的人。我说真依也不是，你只是没有告诉她。她说我不知道。
「陆」
百鬼夜行事件后的咒术界一片混乱，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五条老师这时更是不知所踪。许久未联系的妈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受伤了，髋骨骨折，独自在家无人照顾，想我得厉害。不方便麻烦忙成热锅蚂蚁的其他老师和辅助监督，我打算自己回京都看看。家入小姐温馨提示，肋骨骨折愈合初期尽量避免剧烈运动，并嘱咐我多补充营养。我说我会小心的，而且回家一趟算不上剧烈运动。
她清楚我的情况，劝我最好找个成年人陪同，或者直接拜托歌姬老师帮忙给家里找个护工。她说间木女士毕竟是成年人，用不着别人，尤其是孩子多操心。我说我尽量当天往返，禅院家正因给百鬼夜行善后忙得不可开交，没空找我麻烦的。她点点头，说你注意安全。
然而到家最先打照面的人是禅院直哉。
我站在门口，没进去，问，我妈妈呢？他不紧不慢地说，她没事，反倒是你受伤了，看，叫你别乱跑，这下知道疼了吧。
周围不止他一个人，我刚完成二级术师评定，实在没有多少胜算。我说是直毘人叔叔同意我去东咒的，出任务受伤很正常，何况不严重，没事我先走了，我跟那边约好今晚回去。他说你别瞎跑了，我们家买你不是为了送你当咒术师。我问他是不是你让我妈把我骗回来的？禅院直哉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摆摆手示意后面的人把我带走。
我说等一下，我有事想跟直哉哥谈谈。他看着我走到他面前，问什么事，我说哥，您记得闭紧嘴巴，然后狠狠一记下勾拳打中他的下颌。
跑了不超过三公里，第四到第七肋间的锐痛扩散，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浅快。一通挣扎无果，被七手八脚地捆起来扔进车里。禅院直哉半边脸敷着冰袋，叫他们带我滚去另一辆车，想了想，说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拦不住，没你们的事儿了。他关上车门，扶我起来，说万纪啊，我知道你是被那个疯婆娘带坏了，只要你低个头，咱们就当之前的事没有发生过。我瞥了他一眼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深情、特别大度？
他气笑了，打开车门冲后面喊，去去去，把这个疯婆娘带走！
重新回到了从七岁开始一直困住我的房间。实木书架塞满花花绿绿的书，有些是硬壳本，红色的书签带耷拉下来，像上吊的人类；有些是简装，下切口程度各异地泛黄。正上方挂着一副字，写的是贤良淑德。
手机被没收了，骂得口干舌燥也没人理，我躺在床上装尸体，对抗逐渐袭来的疼痛与饿意。虽然很久没有在挨打后被关禁闭不给饭吃，不过这种感觉并未因此而陌生。一觉醒来夜色已深，拿不准是几点。在漆黑的房间来回摸索，从床头柜找到一盒火柴，大概是和真希真依偷玩线香花火用剩下的。
眼前出现真希在摇曳火光中若隐若现的面庞。
她说，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吧。
我说，是啊。
起先是火苗，火焰仿若水滴向下滴落，榻榻米、字画、散乱在地上的书、窗帘、床铺，犹如瀑布一般燃烧起来，浓烟滚滚。等火势灼痛皮肤，确定口袋里的剪刀放好了，我一鼓作气用咒力暴力拆门，院外看守的人猝然惊醒，慌慌张张大叫着火了。有术式的幸运加成，很快发生轰燃，侵蚀房间的每个角落。
老旧的木质房屋呜呜咽咽，利剑似的火刃划破夜晚，像火柴呲啦一声擦过磷面。
做了防护也难免吸入部分浓烟颗粒，剧烈咳嗽毫不留情地牵动骨折附近的刺痛，衣物包裹之外的皮肤又痒又疼，顾不上这些，我跌跌撞撞地趁乱逃出。
“你真是干了票大的，万纪万纪。”
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目光所及之处是真希，她背着没见过的咒具，身后站着拿手机从各个方位拍照的五条老师：“噢~你做得好哇，太壮观了！来来来，给你也拍几张。”
我捂住脸，鼻子酸酸的，想哭得要命：“好饿，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本来只是我去谈几句的事，不过现在恐怕有点麻烦呢。万纪万纪，要不然你自己去跟烂橘子们商量吧。”五条老师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真希递给我两张纸：“伤口怎么样？”我摇头，接过纸巾响亮地擤了一下鼻涕：“老东西在哪儿？”
“万纪？你要去哪里？”妈妈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我转过身，看着她跑来：“回学校，以后不会来这边了。”
真希和五条老师站得远了些。
“外面的世界对女人来说太危险了，在这里只需要听话就能过上好日子，不愁吃穿，你想出去玩，让直哉少爷带你去不就好了？而且你有什么能力呀，你能找到什么好工作？不管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直哉少爷已经是你能找到的最优质结婚对象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在东京读书，认识了几个新朋友，他们都非常好，还带我见识了好多新奇的事物。外面的世界和这里一点也不一样。这里甚至算不上牢笼，而是一个方盒子，把我折进去就万事大吉，根本不顾我的死活。即便如此，妈妈，你还是觉得我留在这里更好吗？”
她死死扒住我的胳膊，情绪崩溃：“万纪，你要丢下我吗？你要丢下妈妈？！”
我一根一根手指地扳开她紧抓不放的手：“妈妈，那是您自己的人生，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没办法对您的人生负责，谈不及‘丢下’。当然，这是客气的说法。”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身体处于兴奋紧张状态，清醒地、劳累地，不断颤抖：“我曾经非常想见你，同时恨你恨得想死。妈妈，我恨死你了，我恨你们所有人，恨你们一辈子，我恨不得你们都去死，你们都死了我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我不想要道歉，只想捅死你们。
“既然让我接受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掐死我啊？让我在被脐带缢死在您的子宫里也好，躺在您怀抱中信任地睡着然后勒死我也好，那样的话，起码我还会在被爱的假象中幸福死去。我真的恨死你们了。”
尽管不停地流眼泪，我却感觉异常冷静，仿佛站在这里诉说恨意的人不是自己，仅仅是一个冷眼旁观者。
妈妈一时动弹不得，呆立在原地。
“走吧。”我快步朝前院方向走去。
七弯八拐，到达会客室。
地中海、秃子、啤酒肚、木乃伊、脑门大疤、爆炸胡子……熟悉的场景。
“买卖的钱，谁收的找谁要，其余在我身上的开支，请列出详细账单，我会想办法挣钱还清的。不管你们答不答应，往后禅院家都与我没关系了。”
“你，起来。”五条老师强行从啤酒肚那儿拖了张椅子坐在我旁边，双手枕在脑后，“干嘛要还，他们欠你的。”
禅院扇冷笑：“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我走到离他半丈远处，他不解而轻蔑地盯着我：“干什么？”话音未落，我飞快掏出剪刀扎向他的下腹，被他用刀柄拦截，但衣服还是破了一层。
“我前几天认真学了下劁猪，觉得禅院家缺的就是这个，把我留在这里是想请我免费给你们去势吗？”
“你……！”
“哎呀好了万纪，你冷静冷静。”禅院直毘人分开我和禅院扇的武器，又看了看五条老师，“你的要求……”
我反手揪起他的领子，叔母等一干女眷匆匆上前，或抱住我的腰，或抓着我的手，嘴里喊着“不要打”“别动手”。我在她们怀里不顾形象地四处挣扎：“呸！嗬——呸！说得好听，是不是觉得自己和周围人特别不一样，特别善良正直，和你那好大儿一个死出！你就是个嘴上说得好听一点的人贩子！帮凶！天杀的，我要把你们全家都骟了！”
五条老师象征性地用手拦了一下：“今天你还没吃饭，等吃饱饭再说吧。”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的束缚内容是“禅院家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手段强迫间木万纪怀孕”，赔偿由五条老师代为支付。没有生育价值，他们关我也捞不着好处。
离开禅院家，心情逐渐平静，在肾上腺素作用下短暂遗忘的疼痛重新爬回身体。我坐在后排，靠在真希的肩膀上：“抱歉，给老师添麻烦了。”
五条老师在副驾驶上，没有回头：“对呀，大出血，你得一辈子替我打工了。”
“不要，我会在国外努力挣钱慢慢还清债务的。”我望向真希，她也低头注视我，微笑着轻声说道：“去吧。”
「柒」
开春入学的一年级新生是张熟面孔，海胆头，长睫毛，绿眼睛，看着情绪波动不大，但小表情并不少。我们不仅小时候有一面之缘，平时五条老师也会带他来。我之所以记得伏黑惠，是因为他的名字与我妈妈的名字“恩弥”发音相同。
没有别的同级生，转为一年级班主任的五条老师又经常不在，伏黑惠只好跟我们二年级一起上实训课和出外勤。加上我、乙骨，一二年级共计三个学生老老实实称呼五条悟为老师，所以五条老师很高兴地宣布他在学生中的受尊敬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能不能别说这种可悲的话。”真希摘下眼镜吹了吹。其他人不理会五条老师，除了乙骨，捧场地鼓鼓掌。
“那么，谁要从尊敬的五条老师手中拿下今天的任务呢？”
教室的讨论声暂停，乙骨弱弱举起手：“是……什么类型的任务？”
“我个人比较推荐有打游戏习惯的棘和万纪万纪组队完成哦。”五条老师将写有任务详情的A4纸递给离他最近的我，“经过窗的调查分析，失踪者均在两人以上并且相互认识，是游戏爱好者，在接触同一款单机游戏后不久双双人间蒸发。其中有些人的尸体凭空出现在了家附近的火葬场。”
“是与鬼来电类似通过电子设备传播的诅咒么……”我稍加思索，提出不同意见，“上回这种案件是我和真希处理的，这次还是我们俩去处理吧。”
真希凑过来大致浏览了任务信息：“说不定跟上次一样会出现时间错乱，每二十四小时我们会发至少一条信息反馈情况，忧太你和辅助监督记得留意。”
涉及到的游戏叫作Room No.X，发售至今约两年，游戏设定含有诸多不可描述的元素，在各个同人作品中小有名气，意味着极有可能演变为类似都市怪谈的诅咒。不过毕竟传播范围有限，本体大概不会太强。
一如既往做好准备，接送我们的辅助监督是新田小姐，确认配合细节后驱车前往最后一起案件发生的酒店。受害者的电脑放在床边的低矮柜子上，连着充电线，处于休眠状态。新田小姐在门口放下帐，我将“祝福”的范围限制在房间内，向真希点头示意。她打开电脑，进入游戏界面：“根本没有存档。说不准是遗失还是诅咒的一部分。”
“要玩一下试试吗？”我把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挪到柜子前，和她挤在一块儿坐。
“也只有试试了吧。”
游戏开篇没有任何引入，直接就是平铺直叙甩设定。
『早上好。
恭喜你们被选为行动分析的实验对象。你们将通过完成每日的课题，来获取次日的三餐、以及每次的10点数。结束实验需要100点数。其他信息详见左侧信息栏。
＊若扰乱实验秩序，将会采取减少点数、取消达成课题时的伙食等措施进行惩罚。
＊确认任何一方被实验者死亡时，实验即刻结束。』
兴许是方才在车上睡得半梦半醒，疲劳感仍有残留，我打了个哈欠，上睑提肌愈发无力，屏幕上的文字变得像梦中无论如何拨不出去的电话号码。
不对。
我试图呼唤真希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抓着她袖角的手无力地滑落。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是在酒店的床上。想到枕套床单都没有换洗，我立马弹起来，看见真希从卫生间出来：“我们在开始游戏的瞬间已经中诅咒了呢，这里没有出口。”
怪不得开篇没有剧情引入。查看游戏界面，完全退出不了，也不能关机。
『Day 1
课题一：使用指定容器提交800ml人类血液。
课题二：使用指定容器提交5ml人类〇液。
＊所有器材与三餐在床头柜获取。』
……
“所以诅咒没有针对‘两位参与者是女性’的情况优化么。”真希俯下身从柜子里取出“指定容器”及抽血所需用具扔到床上，“虽然几天不吃饭不会怎样，为了留存体力战斗，还是早点解决它比较好。”
即使无法解决，二十四小时后得不到消息的新田小姐和乙骨也会采取行动吧……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的手机在吗？”
“没有信号……”真希似乎产生了同样的预感，迅速打开手机屏幕，对比墙壁上的挂钟，“不一样。手机显示是下午五点零七分，挂钟是上午七点十四分，而且我醒来时手机上的时间是五点零六分，不符合我们所感知的时间流速。”
根据网络论坛的内容，这部游戏完成一条支线平均不超过两小时，如果诅咒中的时间流速模拟游戏，估计这里过完十天，现实才过去两小时不到。我们在墙壁内嵌入一些植物种子，尝试通过催熟的方式裂开墙壁，然而我的咒力尽数被不知名的东西吸收了，无法作用于种子。假设我的咒力足够多，没准能撑死它，可惜假设不成立。
难道必须遵从它制定的规则吗？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任何生还者，是否说明未来的“课题”伤害会逐步增大，不死不休？
“乐观点，空间是由诅咒构筑的话，至少房间内的物品都是没用过的。”诅咒初始造成的疲惫尚未褪去，真希揉了揉太阳穴，坐到床边，“为了维护规则的强度，它多半要让渡一部分权利。”
“意思是规则之外的它并不强？”那么解决问题的核心便在于钻空子。
她挽起左侧袖子：“在想出办法以前，得先保证生存。拖到撑不住才放血反而对我们不利，要尽早决断。”
考虑到真希的性格，我将嘴边的“一人一半”换成“我500你300”。
“不，我600你200。你的体重不如我，血容量比我低。”
“最多一人一半。”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们需要你留存实力。”
真希与我对视片刻，选择退让：“……开始吧。”
清洁肘部到手部的皮肤，把治疗巾铺在手臂下方，扎上压脉带使血管充盈，选定肘窝处的正中静脉后松开。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犹豫也没有好处。真希消毒、穿刺、固定一气呵成，让我不断握拳松拳保障血液通畅。我从搭在一旁的外套口袋中摸出单词本，利用这段空闲时间背单词。
交换也非常顺利。收集满800ml，容器瞬间消失，血液顺着导管滴落在治疗巾上。我立刻反折夹闭导管，替真希拔针。她自己按住棉球止血：“头晕吗？”
我眨眨眼：“好歹是二级术师，我看起来有那么弱不禁风吗？过往在打斗中受的伤可比这严重多了。”
目前的状态不适合大量消耗体力尝试破局，暂时无事可做，我们干脆躺着睡回笼觉。我用食指勾住真希的手，她回握住我的手，掌心微凉。
“好久没有同床共枕了呢，明明小时候经常躺在一起聊东聊西。”上次还是真希刚入学那会儿。
“是你自己不来找我。”
“为什么不是你来找我？”
“不知道。我没想过。”
脑袋昏昏沉沉，像跌倒在蹦床中央被颠得怎么也爬不起来，我放弃与睡意作斗争，放心地投身其中。梦里出现许多人模糊的脸，我沿着一条盘山公路不断行走，路过他们，犹如穿着红舞鞋的珈伦。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我要去哪里？我大叫快让我停下来，可是没有人理会我。气管壁被压扁，眼皮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
“起来吃午饭了。”
餐盘摆在床头柜上，真希疑惑地看着我：“做噩梦了？眼睛瞪这么大。”
想跟她讲讲梦的内容，记忆却飞快溜走了，只剩不愉快的感觉。“可能是。”我坐起身，缓慢地挪到床边，“什么时候出现的，食物？”
“恰好十二点整，‘咚’地一声。”她指指挂钟。
可以赌一把届时咒灵本体会出现。“明天十二点？”
真希会意，把属于我的那份食物推得更近：“好。”
一天的课题完成才有饭送来，明天中午前还得完成一次。希望行动能顺利。
白天睡太多，午夜十二点毫无困意。电脑界面准时刷新，真希率先凑近查看，没说话，将屏幕转向我。
『Day 2
＊更新女同性恋补丁。
课题一：一方在另一方身上留下大于10cm×10cm的创面。
课题二：舌|吻超过1min。』
“嗯……这……呃……”
“你要是不愿意，选课题一也没问题。”她扣上电脑。
“避免造成物理伤害当然最好，不过这样以后我们还能问心无愧地做朋友吗？”在东咒这段时间，我差不多认清自己对真希抱有超出友谊的感情，且不准备挑明。一来真希对我大约是纯友谊，二来她百分之百不愿同我离开日本。扳倒禅院家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我等不了那么久，多一秒都待不下去了。啊，我果然很自私，恐怕最爱的人只有自己。但我不打算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感到懊悔。
“姑且当作用同一个勺子吃饭好了。”紧握的双拳和不时的眼神闪躲出卖了强装镇定的真希。也是，谁能在这种情况下真的毫不在意。
“任务报告呢，怎么写，糊弄过去？”我欲将手揣进口袋里，想起穿的是没有包的睡衣，索性双手背后，“这个任务的负责人是五条老师，报告要交由他签字确认。写得太模糊，不利于在遇到类似情况时给别人提供参考，因此发生事故就不妙了。”就算不写课题具体内容，最终核查的人也会要求补全，反而会引起五条老师注意的啊，越不希望他追问，他越来劲，必不可能错失这么好的捉弄机会。我不禁想要抱头尖叫。
真希露出嫌弃的表情：“那个家伙绝对是‘最不想被他抓住把柄的人’榜首，肯定第一时间大声嘲笑，不可能体贴地帮忙隐瞒秘密。”
“装傻好了，用不着写选择执行哪个任务。”
话题东引到五条老师身上，勉强缓解了真正矛盾点的尴尬之处。为什么是这种占用嘴巴的任务，做的时候岂不是没法通过聊天转移注意？不……乐观思考一下，别的任务反倒可能更加糟糕，起码不用“坦诚相见”。再乐观一点，至少没有听从五条老师的安排和狗卷同学来这里！……如果是乙骨接下任务多好，凭他的咒力强度完全能暴力破解，可是也不可能让一个特级做这个级别的任务，何况单枪匹马能不能触发诅咒还另说呢——
一只手轻轻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头，真希取下眼镜放至电脑旁，弯腰将脸贴近，鼻尖几乎与我的相抵：“你想选第一个也没关系的，我来承担就好了。那点创口所造成的伤害，比起我们在禅院家受到的，简直不值一提，不是吗？”
这个距离能闻见她发丝间残余的香气，是浴室里自带的柑橘味洗发露。
“我……”
“或者你觉得先确定一下关系会更好吗？”
“啊？”我一时无法处理其中的信息。她认真地盯着我的双眼，等待回应。颤动的纤长睫毛，眼镜鼻托留下的轻微压痕，脸颊上逆着白炽灯光清晰可见的细小绒毛。一切都是那么触手可及。
我与她十指相扣，顺着她的方向稍稍前倾，闭上了眼睛。
> > >
睡不着。身体非常疲惫。
“芥菜？”狗卷在我眼前挥挥手。
“没事，只是昨天没睡好。”我站直身体，用力甩了甩脑袋，“你有准备交的东西吗？正好我要去教师办公室。”
他在上衣口袋里稍微找了一下，摸出一颗牛奶硬糖放在我的掌心。
“啊……谢谢。”这么明显吗，真希不会也发现我魂不守舍的模样了吧？
自那天中午十二点抓住机会接触诅咒本体成功祓除已有两天——其实更应该说，我和真希确定恋爱关系已有两天。五条老师去仙台出差了，所以最后审核报告的人是日下部老师。他点点头，一手转笔一手接过报告：“哦哦，好，你去休息吧。”
我恨不能转身瞬间弹射离开，表面上无事发生，摸到门把手时听见日下部老师短暂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后我们默契地没再发出任何声音，直至关门声响起。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理念的日下部老师审核签字真是太好了。虽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进入诅咒高发的夏季，任务接踵而至，乙骨却在这个节骨眼被外派到其他国家，使得本就紧张的人手雪上加霜，幸而一年级追加了两名学生。
为早日攒够出国定居的本金，我想尽快完成升级评定，日下部老师向冥冥小姐引荐了我，介绍费不知道是谁垫付的。另一个推荐人是七海先生。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避免和冥冥小姐搭伙，我还挺高兴的，因为她的那个跟班弟弟莫名很针对我，经常阴阳怪气。碍于他是冥冥小姐的家里人，我又不好真的跟他互掐。
出外勤、上课、训练、准备出国事宜，分不清工作日与休息日，时间在忙忙碌碌中流逝。
十月末勉强算闲下来，我难得和真希单独两人结伴去北海道做任务。我们谈论着为什么不安排更近的阿依努咒术连解决，在新干线中途换乘地方线。目的地是交通不发达的某个乡下，列车每站都会停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吵吵嚷嚷地涌进车厢，令我频繁分神，一页单词反复从第一个开始背。
在我叹第三口气的间隙，真希帮我做决定，把单词本合起来反扣至桌面，牵住我的手：“心思早就不在上面了，还硬背什么。”
“万圣节肯定赶不回去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跟育去涩谷玩。”
万圣节过后要迎来一波工作量小高峰，还没来得及放松又得连轴转。
“反正都来北海道了，结束任务我们多逛逛，不着急返程。”
“如果是三四月份来就好了，爬山赏雪什么的。”
说到雪，真希单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乌云压得很低呢，待会儿会下雪吗？”
玻璃映照出她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让我想起透过朦胧火光所看见的她。
“下了车我们去买点线香花火吧，好久没玩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里买得到吗？”
“买得到哦。”陌生的女声闯入对话，我们瞬间绷直神经，紧握武器。
脸颊有奇怪花纹的短发女人泰然自若地坐到我对面的空位上：“涩谷出事了，咒术高层要求你回去，禅院真希。我是来接替你的。”她在我们戒备的视线中拿出证件。
确认无误，真希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名为世志的女人避而不谈，只是让她在下一站下车，即刻返程，有人护送她。
尽管感觉有哪里不对劲，我们也不能无故违抗来自上面的命令。临近道口，警笛厉声号叫，拖得极长。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夺我的心跳与呼吸，我目送真希下车，她回过头摆摆手，笑着说不用担心。我说你路上要小心。她说该小心的人是你，别受伤了。
前来接应的也是一个女人，宛如刚从被窝里结束冬眠的长毛怪，头发和衣服乱糟糟的。她告诉真希她只能在密闭的房间发动术式，所以得徒步走一段路。
车门关闭，列车缓缓启动，真希的身影逐渐远去，缩为茫茫天地间的一点。我从窗口探出半个身体，仿佛要将肺里的空气挤压殆尽般呼喊她的名字，就像在呼唤自己。
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回头。
「捌」
禅院直哉问我明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我带回禅院家。
房间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似乎从未发生那场火灾，唯有未拆封的一排排书籍诉说着什么。
我说，你知道真希和真依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吗？怎么从来没听别人叫过。
他说你被认定为五条派的人了，如今悟封印在狱门疆，任何试图解除封印的行为皆视为同罪，我不救你的话，总监部早把你杀了。
……五条老师在咒术界树敌众多，迟早会面临此类局面，我意外的是他竟然失手了。但至少他还活着，还活着就有机会。他那么强大的人，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我脱掉在挣扎打斗中仅剩的一只鞋子，禅院直哉以为我又要发疯打他，连退两步，说你可别乱来啊，我警告你。我没理他，躺到床上装尸体。
打不起还躲不起么，等他走了有的是时间寻找逃走的方法，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你是不是在等他们来带走你？禅院直哉冷不丁地说，乙骨君倒戈了，那五条禁令是他默许总监部发布的，东咒校长被杀他都没有反应。
乙骨忧太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并没有说出口，他这种人又能懂什么呢。
他继续说，我会杀死惠君，扇叔父要大义灭亲，倒是可惜两张漂亮脸蛋了。没有人能来带走你。
我觉得他肯定不知道我妈妈的名字读音跟惠一样。
我回答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关门声响起，徒留秋叶簌簌拍打窗棂。曾经在那里，真希第一次向我伸出了手，后来邀请我看了可能是银色，可能是金色，或者实际上是偏蓝色的焰火。我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完整的烟花，可是仔细回忆，似乎只是声音与犹如蹁跹裙袂的一角。当时她说，我会紧紧抓住你们。
> > >
直哉哥，我求了您好几天，怎么今天才愿意来见我？
她们两个今天回来了，大概马上要死了。
哦……我没想着让别人带我走。我说的是实话。
你终于想通了？
对，我想通了。真希，真依，育，五条老师，歌姬老师，家入小姐，夜蛾校长，熊猫……
干什么？说一长串。
我对他的疑问充耳不闻。狗卷同学，伏黑惠，乙骨同学，日下部老师，虎杖同学，野蔷薇，新田小姐，伊地知先生——今后我的人生不再需要他们，我将不再与他们有任何交流。咒力，术式，以后也不需要了，全部为了这一刻。
全部为了……
很不真切的感觉。
这么说不太对。
恐怕连第一至三肋骨也断掉了，希望断端不要刺破壁胸膜和肺组织，血胸可不太妙。会不会因为故意杀人被羁押起来呢？外面乱成这样应该分不出更多人手对付我。虽然又惨又痛，看到某人比我更惨就还能笑得出来。刺进他腹腔的尖锐枝条扎根疯长，像是蠕动不止的寄生虫，掳掠宿主每分每寸的生命力。
院子的墙根边时常有许多蚂蚁，这群小家伙能从内部掏空一只肥硕的青虫，仅余甚至算不上木乃伊的干瘪尸体。
后脑勺一阵一阵地刺痛，视线模糊，快速眨眼依旧不见好转。想吐。
感受不到丝毫咒力的流动，这束缚未免生效太快，幸好一击必杀。别的帮不了你们啦。
烧毁了长久禁锢我的房间，抛弃了妈妈，接下来还要丢下过去无数次帮助我的师长与同学，以及从没有松开过手的恋人。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能离开这里，我想活下去，我想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即便为此一辈子活在愧疚与遗憾当中，我也不要再回头了。
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妈妈吗？是真希吗？是育吗？可是听起来又有点像歌姬老师，或者家入小姐。该不会是我本人吧？
她说，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吧。
我说，是啊。
前方是望不见终点的道路，身后遥遥飘来人类惨叫声，仿佛不是这个时代发生的事。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说，永别了，禅院。
然后就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
THE END
妈妈说，要听直毘人叔叔和直哉哥哥的话，妈妈和爸爸暂时有事，过段时间再来接你。然后，这个根本没见过面、我必须听话的对象，对我讲的第一句话是，就不能换个更漂亮的女人来吗？
身边不认识的老头子劝慰他，谁叫间木家几十年来只出了这么一个拥有那种术式的姑娘呢，都是为了禅院家的未来。另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说，还是个小姑娘你就偷着乐吧，是个大婶子才难顶，而且女大十八变嘛。别的不说，看着倒是踏实，好生养。
当时才七岁的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些，凭借小女孩对于异性恶意的天然警觉，感到浑身汗毛倒立。于是我准备闹了，妈妈眼疾手快捂住我的嘴。
眼角上挑，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年轻男人，走过来掐了一下我的脸颊，没轻没重，跟逗小孩没个分寸的邻居和亲戚一样讨厌，说行吧，也不至于到需要关灯的地步。
我用力摆脑袋，犹如下锅的鱼，挣脱妈妈的怀抱，大喊大叫，妈妈我不要这个哥哥，他说话跟个太监样！
坐在四周的地中海、秃子、啤酒肚、木乃伊、脑门大疤、爆炸胡子们哄堂大笑，丝毫不顾忌别人的耳膜。眼线男人霎时变了脸色，怒目圆睁，一副要打人的模样，妈妈赶忙把我藏在身后，跟父亲一起点头哈腰不停道歉。
眼线男说你被你爹妈卖了知不知道？还轮到得到你不要不要。我刚探出头，便被他用力捏住下巴，质问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是不是你爸。
火烧到父亲身上，他急了，反手扇了我一巴掌。
眼前黑了一瞬，来自左侧的声音变得不太真切。我不管不顾，号啕大哭。妈妈把我抱起来，凄声尖叫，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啊孩子她爸！用不着下重手吧！我的宝宝……说着跟我一块儿痛哭流涕。妈妈哭得比我还惨，让我有点不想哭了，假模假样抽泣两下就打住了。父亲压根不理会我们母女俩，忙着向坐在正中间的爆炸胡子絮絮叨叨。
禅院直哉被闹得待不下去，索性离开，差点让门槛绊倒。爆炸胡子也不理会父亲，走到我和妈妈面前，伸出手说，来，直毘人叔叔抱抱。他那张硬茬横生的老脸对一个七岁的小孩儿来说实在太具冲击力，我就着尚未消散的哭意重新掉眼泪，嚷着妈妈我不要胡子老爷爷抱，好可怕！
一个没什么表情的中年女人，仿佛是从阴影里凭空出现的，走上前来说，把孩子交给我吧。
她身上有种冷硬的香气，但是我并不觉得排斥。她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水，接过妈妈递来的保鲜盒，问这是什么。
妈妈说，是我做的和菓子，我们家万纪（まき）最喜欢吃了，哭闹就给她吃一个，每天最多两个，不要太多，会长蛀牙的，吃完记得叫她去刷牙。万纪，这是叔母，你也要听她的话哦。妈妈抚过我的鼻梁和脸颊，老茧蹭得被打的地方隐隐痒痛。她说，万纪呀，要听话。
まき……抱着我的女人发出了穿堂风拂动窗帘般的细微声音。
我问，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最后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
「贰」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累睡着的。
在陌生的房间醒来，我爬起来想找妈妈，却看见床边趴着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她们对视一眼，其中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蹬掉鞋子，轻巧地跃上床，宛如在房顶间自由穿梭的黑猫。另一个头发似乎更软更翘的女孩拽拽她的衣角，压低声音，真希（まき），我们还是快点走吧，被发现会受罚的。
まき，她也叫万纪吗？
怕什么，我们跑快点不就好啦？她爬到我旁边坐下，好奇地盯着我，说，我叫禅院真希，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禅院真依，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间木万纪（まき まき）。第一次在现实中近距离接触双胞胎，一时的求知欲暂且分散找妈妈的急切心理，视线在她们之间来回移动。
你叫真希真希？她们用相似的尖细声音笑起来。
紧闭的门忽然推至一侧。真希，真依，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出去。
真希跳下床穿好鞋，拉着真依跑到叔母身边说，母亲，她也叫真希诶。叔母赶小鸡崽子似的把她们往外推，说写法不一样的。真希躲过她的手，绕着她转了一圈才和真依一起跑出去。
叔母，我妈妈去哪里了？我要回家。
她过来帮我穿上外衣说你妈妈有事情，先走了，过段时间再来接你，不是说好了的吗？要听直哉哥哥和直毘人叔叔的话。等一会儿去找直哉哥哥道歉好不好？
我使劲摇头，告诉她我不喜欢他。我不要见他。他掐人生疼。
她停下动作，突然抬眼，瞳孔黑压压一片，说，你不喜欢他也没有用。你知道自己以后要和他结婚么。
凭什么和陌生人结婚，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妈妈说结婚就是和能够爱自己且自己爱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那个男的哪里沾边了？
不要，我要跟妈妈结婚。妈妈在哪儿？我要妈妈！我像屋檐下等待父母喂食的幼燕，扯着嗓子哭叫。
叔母没有理会，只问我要不要吃饭。反正多哭一会儿就会有大人来想办法满足我的要求，所以我继续哭得很伤心。然而这套办法不起作用，叔母出门后，有两个年轻女人送饭来，我抱住右边那人的大腿，不让她走，哀求道，姐姐，带我去找妈妈吧，这里不是我家！
她们俨如机器人，不肯多说一句话，把我从腿上扒拉下来，迅速消失。
又哭了一会儿，我实在假哭不出来了，开始打量整个房间。整个房间由两部分组成，卧室与休闲区连通，低矮的书架摆满未拆封的图画书，正上方挂着一副字，我只认识其中的“良”字。床上和榻榻米上堆有大小不等的毛绒玩具，我想拿远些，因为我有过敏性鼻炎，家里从来没有毛茸茸的东西。不过担心房间主人会不高兴别人乱动，遂放弃。
前门关得非常紧实，推不动，请求站在外面的大人帮我开门，对方也不回话。后面的窗户自外部上锁，我站在椅子上挨个试过去，没一个能打开。正准备另寻出路，旁边的窗户咯吱一声开了，露出背后带着婴儿肥的笑脸。
我想到了，以后就叫你まき まき吧，你可以叫我まき。这是我们的名字，你的名字怎么写呢？
她一半身子挂在窗框边，丢进来一张小纸片。我捡起纸片看了一眼，揣进上衣口袋里，将椅子搬过去。
窗外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真希，你别摔了。快点下来吧，待会儿被父亲发现又要挨打。
我爬上椅子，扒着窗框向下打招呼，你好，真依。
真依害羞地侧身不看我，眼睛却不时瞟过来。我拉起真希的左手，用食指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间——木——万——纪——
她缩起脖子说好痒啊哈哈哈，你这样写我认不出来啦。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起来？
我说我不知道，大人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的，让人搞不懂。
她说，那你要不要出来和我们一起玩？
在姐妹俩的帮助下，成功越狱。禅院家弯弯绕绕多，堪比迷宫，我哪里都想钻进去试试，差点没嵌在狗洞里。看见我一身泥巴，真依问，不怕被大人骂吗。我随手拍了拍衣服，留下清晰的掌印，说我妈妈从来不因为这种事骂我，她觉得衣服破了可以补，脏了可以洗，我获得的快乐是真实的。真依说你妈妈真好。我说那当然。晚饭忘吃了，我没玩多久就饿瘪了，真希带我们去后厨偷嘴。我问她们每天吃这么好吗，真希说这是管事的老头子们吃的，轮不到我俩。真依说但是你不用担心，他们把好东西都给你了，肯定会给你吃很多好东西，我们的房间没你的那么大，也没有床。
我觉得很奇怪，说那不是我的房间，我家不在这儿。现在我要回家了。
真希说我们把你送到门口吧。
一路上有零零散散的异形怪物，真依告诉我这是咒灵。她问我不害怕吗？真希看不见所以不害怕，你不是看得见吗？我说，可能我们家反过来了，我妈妈看不见所以害怕，我看得见，就可以保护她。
之前坐在爆炸胡子旁边的木乃伊老头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声呵斥真希真依，命令叔母把我带回去。我说我是自己跑出来的，跟真希真依没关系。禅院直哉嘲讽道，扇叔父，你们怎么连个小姑娘都看不住啊？
木乃伊老头揪住我，用扇柄狠狠打在我的脊背上，我心想，他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打我？于是一头撞上去，能咬到什么便死命咬。大人们将我扯开架起来，方便木乃伊老头动手。禅院直哉说，哎呀，别打脸和身上，打打手得了，把人给我打坏了怎么生孩子啊。
自那以后挨打和关禁闭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理由各式各样，大多数是因为我没有遵循他们教授的“规矩”和顶嘴，如果试图逃跑，会打得更狠，关在房间里好几天不给饭吃。一开始不清楚他们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是干什么的，长大了才慢慢意识到是所谓新娘修行。即使哭也不会得到安慰，索性不哭了。起初我还会想，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走，后来知道那是糊弄小孩的话，也就不怎么抱期待了。
一件事情的发生并不会直接导致相应的情绪反应，影响人们对事件看法的是他本身的信念与认知。所以，不去思考，不去感受就可以了。
被家里人莫名其妙卖掉，叫作命运。要嫁给比自己大十岁的陌生男人，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反正低下头，别人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做超过框架的事情会挨打，拥有自己的想法只会带来痛苦，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被卖到禅院家的第六年，他们才允许妈妈偶尔来见我，妈妈抱着我又哭又笑，从包里取出保鲜盒，里面装着做成兔子形状的和菓子，说她一直想做给我吃，但是禅院家拒绝替她转交任何东西。和菓子甜得牙疼，我没喝水，全部吃下去了。她问我，和直哉少爷相处得怎么样。我想说我不喜欢他，一开口，嗓子齁得黏腻发酸，闭上嘴，眼泪就掉下来。我说，妈妈，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回家？妈妈说，万纪呀，这里就是你的家，妈妈以后会经常来见你的。我真的很想质问她为什么同意把我卖给禅院，你知不知道他们总是打我。
想了想，还是不要说话了。
「叁」
困在禅院家的将近十年间，也不全是痛苦的回忆。
御三家的许多孩子不会去普通学校就读，而是由家族请来的家庭教师统一|教学。禅院家管事的老头子们不希望我跟别的男性多接触，也不需要我精进术式，因此从“窗”挑选一位二十五岁左右、名为仙西育的年轻老师负责看护并教授我一些义务教育规划内的知识。她在外人面前装得一本正经，我们独处时捂着嘴偷笑，说你这孩子怎么做到面无表情叫我仙西（sensei）老师（sensei）的啊？没别人在就叫我“育（iku）”吧。把这件事告诉真希，她也笑，说你是maki maki，她是sensei sensei。
除了课本知识，育会偷偷瞒着禅院家给我带书，有名著，有漫画，甚至有内容荒诞的路边摊杂志。一般没人碰书桌，我便直接藏抽屉里，某天在我房间瞎逛的禅院直哉瞧见了，问这是谁的，我不敢回应。他坐在书桌边沿，随手翻了几页，说你喜欢看就喊他们给你买呗，这么偷偷摸摸的。他合上书，轻轻拍到我的头顶上。我扶住书，抬起头望向他，小声说谢谢。
禅院直哉对待我不算坏，按照妈妈的标准，甚至是不错的男人。心情好的话，他会在旁边唱红脸，劝导教我规矩的老师或者禅院扇别那么严厉，往往能使我少挨点儿罚。偶尔他还会捎来伴手礼，通常是裙子、和服一类的衣物。但我实在无法在他身上寄以太大期望，在他眼里我看不见作为人类的自己，而是别人买给他的礼物，完全随他处置。
去年开春有只小猫不知从哪里钻进我所在的院子，他看我很舍不得，便作主留下小猫。真希、真依和育同样非常稀罕这只猫，我们花了一个下午为她起名，最终选定四个人的名字拼起来组成“真唯玖（maiku）”作为她的名字。真唯玖身体孱弱，小小一只，喂不了几口奶，肚子就肉眼可见地鼓起来，令人随时忧心是否会破掉。她见到什么都想追着咬咬，不认识自己的尾巴，没斤没两，把尾巴咬出了血。叔母拿真希婴儿时期戴过的帽子缝成伊丽莎白圈，真唯玖套上像朵喇叭花。
初夏来临，真唯玖一连几天吃不下饭，也不如过去活泼爱跳，我们以为是天热的缘故，专门用她偏爱的食材拌猫条喂她。她吃得很勉强，剩下大半。饭后真希和真依必须去帮忙做家务，我跟育在院子阴凉处陪真唯玖玩。今天是妈妈探望我的日子，听说猫猫情况不大好，提议带她去宠物医院。我想跟着一起去，禅院扇不让。路过的禅院直哉问我又怎么了，一副要哭的模样，我说我想带真唯玖去宠物医院检查，扇叔父不允许。他让我别理那个老头子，直接去，还问需不需要他开车送。
我感激他，可是不想他跟着，妈妈却立刻替我应下。都已经听她的话多和禅院直哉接触了，有什么必要非得在这种时候跟他亲近吗。妈妈抱着纸箱坐在后排，推我坐副驾驶。
真唯玖确诊猫瘟，不得不住院治疗，接下来的几天都是禅院直哉开车送我往返。莫名地，很不希望真希看到我和禅院直哉待在一起，尤其是他搂住我肩膀时。不过现在顾不及介意这些。真唯玖每况愈下，医生说小家伙已经不排尿了。然而她依旧趴在笼子里，抵着铁丝网朝我喵喵叫。
到底是继续治疗等待奇迹，还是减少她的痛苦？我真的很害怕被她抛弃，明知她难受，仍留她孤零零地在医院挣扎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护士打电话通知禅院直哉，真唯玖死了，他到下午才告诉我，说因为之前没空。
我把真唯玖埋在她平时喜欢爬的宽叶山月桂下。她光会往上爬，自己下不来，总是急得吱哇乱叫。
看见我伏在书桌前流泪，禅院直哉走近，说，你爹死的时候都没见你哭得这么伤心啊。
我其实想说点什么，可是对着这种男人又能讲什么呢？
反正自己于他而言与真唯玖没有区别，高兴了抱起来摸一摸，随手夹点肉丢到地上，不高兴往死里踹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天我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跟随叔母学习管账，中途以温顺的态度应付禅院直哉各式的玩笑。我希望叔母能问问真唯玖的情况，毕竟她对真唯玖很上心，虽然没有从情态泄露出来。但是她也像无事发生。
人来人往比惯常频繁，我问是不是有重要的客人，她回答是五条家的少爷，顿了一下，又补充现在是家主。我不认识姓五条的其他人，想起八岁时那个领着海胆头小孩儿来禅院家谈事情的五条悟。姓禅院的多多少少有点爱凑热闹，听说五条家宝贝得不行的“六眼”带小孩子跟禅院直毘人在前厅商量买卖，真希拉上我和真希绕到屋后听八卦，遇见在走廊百无聊赖的伏黑惠，育不想掺和小孩子之间的交流，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这个名字发音与我妈妈一模一样的男孩，得知他不姓禅院，联系到买卖的传闻，我误以为他也将遭遇相同的命运，便劝他赶紧偷偷跑路，别被卖了，否则会和我一样每天挨骂隔天挨打。
冷不防从背后冒出来的白发墨镜男说，你是禅院家买来的？间木家的那个孩子吗？呜哇，真是一群人贩子。
真依抓紧我的手，躲在真希身后，真希护着我，反问凭什么告诉你？不过我并没有产生强烈的反感，尽管看不见他视线的焦点，我直觉他投来的目光全然不包含打量的意思。伏黑惠站起身，走到他旁边问，五条先生，谈完了吗？五条悟冲我们做了个鬼脸，说不告诉就不告诉呗，小气鬼。走啰，惠。
很久以后我才从同五条悟的闲聊中知晓，这场短暂的初遇，促使育想办法见到他本人，拜托他向试图逃离禅院家的我和真希伸出手。他说你能想象吗？一个气都没喘匀，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前的女人，像递情书的女子高中生一样，请我收下那封写满你们情况与恳求的信件，我说我会考虑的啦，然后转身离开，她大声呼喊，拜托你了啊，五条先生！
我脑海中浮现育动不动就脸红仍要强装严肃的模样。她那么在意体面形象的人，气喘吁吁跑到五条悟面前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肆」
禅院家没有术式的男子一律须入躯俱留队训练。为了历练自己，真希顶着各种压力入队。明明训练结束还得做家务，每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被男人抱团排挤，她却显得很高兴，提出教我和真依基本的体术。
我不想学，因为容易受伤，会痛，我最怕痛了。育鼓励我学一点自保。想到有机会能名正言顺让真希多留一会儿，我就答应了。
休息间隙，真希谈起未来的打算，一直在禅院家待着绝没有出路，她想离开，在外面磨砺自身，和禅院直毘人争夺家主之位。
为什么能这样自然地说出天方夜谭一般的事呢，真希，你都不会感到害怕吗？
话说今天晚上附近有花火大会呀，育摇着扇子插话，你们去不去？
我说他们不会同意的，真希说你都没问！我心想这还用得着问吗，禅院直哉倒是会答应，但我不想被误会想跟他一起看烟花，于是说你们和真依去吧。她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哦。我说嗯。
育下午五点过请假，赴朋友的约。书看得不耐烦，我望着窗户上的花纹开始放空自己，呆坐到夜幕落下。最近几年愈发擅长依靠神游打发时间，说不定哪天会因为深静脉血栓发生肺栓塞导致猝死。倒也没什么不好。
窗户外部产生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即大敞开。真希单手扶着窗框，问我要不要到院子那头看烟花。
你们没去吗？
还不快点儿，再磨蹭就赶不上第一发了。
禅院家的围墙又厚又高，旁边的树高出一截，可惜枝条不够粗壮，顶端兜不住我们几个。真希帮我和真依从树上转移到围墙顶端，我俩不敢站起来，骑在墙头上，真希笑道你们是在开火车吗，轻盈一跃跳到我与真依之间，吓得真依发出意味不明的怪叫。她将盘踞在墙头机械巡察的咒灵踹进围墙内，说好像这里也看不见啊。话音刚落，遥遥传来烟花升空绽放的声音，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窥见烟花的一角。
是银色的呢。
不对，是带点金色的吧。
怎么看都是偏蓝色。
真希坐下说，真的是金色，不信你们站起来看看。真依摇头说摔死了怎么办。我说这个高度多半摔不死，不过会超级疼，所以还是算了。真希扶着我的腰，说没关系的，我会紧紧抓住你们，不会让你们摔下去的。我说你别托我呀，颤颤巍巍地站了三四秒，又坐着了，甚至来不及看清烟花的影子。不行，我不行。她说好吧。
回到房间，妈妈坐在床边打盹，我问您怎么来了，她慌忙站起，说因为很想你，万纪。
卖女儿的时候没想过这种问题吗。
妈妈说明天是你的生日，要不要和妈妈出去玩？我告诉她禅院家看得很紧，不会轻易同意我和您一块儿出门。她让我去拜托禅院直哉，说直哉少爷那么宠你肯定不会拒绝的。我说明天早上再谈。
晚上妈妈留宿在我房间，好多年没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感觉些许不自在。我四岁跟妈妈分床睡，偶尔父亲加班彻夜不归，就抓住机会钻进妈妈的被窝里，贴近她温暖而散发香气的身体。或许那种香味是我臆想出来的，如今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具体细节，更闻不到。
她忽然讲起小时候的事。上幼儿园第一天，其他小朋友都哭了，只有我们家万纪没哭，可是第二天，你也开始哭，哭了三个月，上学路上还让妈妈把你扔在马路边呢。我问你遇见坏人怎么办，你说我会让坏人不要抓我的！
我问她后来发生什么，她说还是送你去幼儿园了，大哭大闹，一直哭到教室门口，让老师头疼得不行。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哭的？
她说因为我请你当我的小老师呀，你想着要给妈妈讲课，学得特别认真。
妈妈大抵很擅长这一套。以前去游泳，我非要挣脱她自己游，说妈妈我会自己游，我不要你拉着。妈妈假装自己要溺水了，牵着我的游泳圈，说妈妈不聪明不会游，你带上妈妈好不好？我说那行吧，你要抓紧我。
明天……去哪里玩？
你想去哪里玩？游乐园可以吗？妈妈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地方。
我点点头说可以，去哪里都可以。
然而第二天知道这件事的禅院直哉说，今天是万纪的十六岁生日吗，万纪想去游乐园玩的话我带她去就够了。我看向妈妈，她犹犹豫豫道，也可以……当然是你们年轻人最懂年轻人，晚餐时间万纪再回我这边吃生日蛋糕吧。他说哦，你还会做蛋糕啊。
不想惹禅院直哉生气，我全程强打精神假装非常开心。在摩天轮上相对而坐，他上下打量了我一圈，说真是女大十八变。一想到他接下来又要讲些糟心话，我就恨不能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自打前几年身体逐渐发育，禅院直哉经常有意无意把话题拐到我的外貌和身材上，我没办法叫他闭嘴，只得敷衍过去。如果真希在场，会骂他恶不恶心，他回答这是我老婆，关你什么事。
他拍拍腿叫我坐过来。
会不会从这里跳下去能更轻松。可惜我是胆小鬼。侧坐在他身上，我希望自己的表情没有显得太抗拒。禅院直哉的呼吸逐渐靠近，我想，如果真希在这里就好了，她肯定能拉着我的手跳下去，或者把眼前这个人踹下去，我们一起逃得远远的。没忍住往后躲了一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我迅速补救，扑进他怀里抽泣，说直哉哥，我害怕。他拍着我的背说你怕什么啊，真搞不懂。
一圈玩下来已是晚餐时间，我记挂着妈妈做的生日蛋糕，担心他是不是忘记这件事了，问他要把车开去哪里。他含糊不清地说去酒店，晚饭迟一点吃也没关系吧。
反正总躲不过，闭着眼睛接受有什么不好。不要去想，不要思考，发生就看着它发生。
禅院直哉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示意我接通。没有备注。听筒传来妈妈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说，直哉少爷，什么时候能带万纪回来吃蛋糕呀？我说，妈妈，是我，我和直哉哥在去酒店的路上。妈妈沉默片刻，问玩得开心吗？我说我想吃你做的蛋糕。本以为她会劝我听话，蛋糕哪天吃都可以，未曾想妈妈头一回跟禅院家的人唱反调，提出请他送我回家一趟，蛋糕不能久放。禅院直哉很不耐烦，说你送过来不行吗？电话那端传来哭声，又是叫又是闹，不行啊，我女儿这么多年难得回家，让她吃吃我做的蛋糕怎么了，直哉少爷，你也太不近人情了……他被搅了兴致，猛踩刹车，叫我下车自己去。
九年来第一次，独自走在外面的街道。向好心人借了几枚硬币，找到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拨出熟悉的号码。妈妈让我在原地等着，她来接我回家。汗湿的衬衫经风一吹变得生冷，妈妈应该会提醒我垫条毛巾在背上避免感冒吧。汽车驶过留下一阵令人反胃的汽油味，刹那间消散，硬质落叶在风的推动下剐蹭地面。这里的天空没有被框住，望不见边际。
家不在原先的地址。
妈妈说几年前父亲买下了这套小型独栋别墅，不过没多久便意外身亡，装修没来得及跟上。蛋糕裱花中央的糯米托浸得湿软，钢珠糖咬碎后甜味剌喉咙，现在的蛋糕基本上没有这些东西了，我喜欢吃的是蛋糕，妈妈居然还以为我喜欢的是小时候的蛋糕。她从以前就不太了解我。
我说妈妈，我们一起逃跑吧，我和你，去哪里都没关系。妈妈在倒饮料，没说话。我说那今天是什么意思？她仍旧不说话。
现在我无话可说了。
「伍」
真希是在我入学东咒后不久来的，沾染缺乏睡眠但是异常精神的气息，陪同者是曾受五条老师之托接应我离开禅院家的歌姬老师。我问她禅院家的人没刁难你吧，真希说能怎么为难，少我一个禅院家又不是不转了。她指指我身后，问这是东咒的吉祥物么？熊猫挥手抗议，你可以叫我东咒的lucky boy。狗卷以昆布表示欢迎。两边简要相互介绍，熊猫和狗卷棘将私人空间留给我们。真希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说，虽然是怪胎，人倒是不错嘛。我说是啊，这里什么都比禅院家好。
她放下行李，把自己扔进刚铺好的床上，说你真是闷声干大事！你没看见禅院直哉和我那个爹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看见你龇牙咧嘴扒着窗框跳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问我的表情很狰狞吗？她说嗯，浑身肌肉跟着一块儿使劲。
从禅院家带走的东西不多，但收拾房间还是花费不少时间，熟悉完周边环境已是下午六点。歌姬老师抱怨着为什么要牺牲假期替那个烦人精做这些事啊，一边询问我们想去哪个餐厅，吃什么菜式。狗卷体谅歌姬老师休假不易，主动接过导游重任，找到一家不排斥有人穿着皮套进食的餐厅。服务员小姐藏不住好奇心屡屡瞟过来，自言自语，这个熊猫皮套也太……熊猫将脑袋凑上前说，高级毛绒玩偶的质感哟，要摸摸吗？真希说我也摸摸，狗卷说腌鱼子，我再不摸该不合群了，也上手揉搓熊猫的耳朵。
晚上十点过回到宿舍，拖着疲惫的身体刷牙洗澡，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并排躺在床上，像小时候那样。我问真依怎么办？她说没有办法啊，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为她建立起归处。顿了一会儿，她问，你过得好吗？我说只要离开那里，一直都是好日子。我是以读书的名义勉强跑出来的，必须在毕业前想办法远走高飞，我们带上真依一起吧。真希说凭什么是我们逃跑呢，应该滚出去的是他们才对。
我想问她为什么要回那个好不容易远离的地方，可是今天刚见上面，我不愿意跟她争执，默默把话咽回肚子。身边人的呼吸逐渐深长而规律，我悄悄贴上她暴露在夏夜空气中微凉的手臂皮肤。
当咒术师是一件充满痛苦的事，有时难免思考咒术师莫非是受虐狂，为了他人而上赶着挨打。某种意义上我的术式还挺契合这份职业。传言间木一族受到“高御产巣日神”和“神产巣日神”的庇佑，每隔若干年会诞下一名拥有代表孕育与祝福之术式“产巣日”的女婴，其所育子嗣将受到母体的祝福，被赋予强大的术式和身体素质。根据咒术高专现存资料记载，此术式的正式用途是代表孕育的“催发植物”，以及代表祝福的“同伴和咒术师本人在术式范围内百分百幸运加成”。分明是象征祝福的术式，却使得我的人生蒙上了一层诅咒。
因为术式缺乏攻击性，我不得不和真希一同专研体术。真希的天赋在东咒得以毫无保留地展现，这是禅院家极力打压所无法掩盖的。歌姬老师从京都捎来真依的消息，禅院家赌气，把真依送进京咒了，现今跟同学们相处得不错。我十分卑鄙地为真依没来东咒感到庆幸，因为离开时我一心只想着逃跑，完全没顾虑别人，真希则是想揽下全部责任。客观讲这无异于抛弃，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被我们抛弃的真依。
见到她是乙骨入学之后的事了。
真依没像针对真希一样冲我冷言嘲讽，但也不想理我。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难免阴暗地想，我才是要嫉妒和抱怨的一方。她是真希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两人有着不可割舍的牵绊，真希这么拼命大部分是为了她，而我，只是和真希在同一个地方长大的朋友，可能在任何时间从对方的生命中抽离。
我们关于将来去向的分歧愈发尖锐，谁也别想说服谁。有一次和乙骨聊起在禅院家的过往，乙骨开玩笑说我们一起努力打倒禅院家吧，真希说笨蛋啊，这件事要我自己一个人做才有意义。我和她的关系当时已经非常微妙，所以难以抑制地敏感过度，说可不是么，全是你自己的责任，跟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呢。真希看了我一眼，抿紧嘴唇，没有说话。那种眼神令我联想起在我歇斯底里时作壁上观的禅院直哉，仿佛在看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女人，下一秒就要说你能不能冷静冷静。于是我真的开始歇斯底里，尖叫你根本不在乎我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自顾自地给别人希望，又立马把人丢下？
乙骨被吓坏了，夹在中间不知所措，试探着说，万纪万纪同学，我们先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觉得真希同学不是那个意思……真希用手边的咒具抵着他的肩胛骨，将他推出教室，砰地关上门反锁。她折回来，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站定，一言不发地等待我哭完。我伸出右手，说你怎么能就这样看着我哭呀？她温热的指尖轻轻搭在我的掌心，然后紧紧握住。
为什么曾经形影相依的人，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反而无法牵住彼此的手呢？我想起还在禅院家的日子，我们也会闹矛盾。真希不服禅院直哉，两个人动手往往会演变为真希单方面挨打。我跪下来抱住他的大腿，哀求道直哉哥您不要打了。
业已展示权威，又有台阶可下，禅院直哉堪堪停手。真希却不领情，说不需要向那种人求饶。她问我，难道你自己就能接受禅院直哉在你受罚时施舍的“恩惠”吗？
她怎么能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我反问，在你心里我和禅院直哉是同一种人吗？他对待我、我对待你，原来在你心中是一回事吗？接下来的那几天我们都赌气不讲话，准确来说，是我单方面闹别扭。
可是闹别扭有什么用，她下定决心的事不是我能改变的。
平复好情绪，打开教室门，捕捉三个偷听的家伙。乙骨颤颤巍巍道，呃……你要纸巾吗？他摸了摸身上，翻遍口袋，一无所获，说不好意思，我也没有。狗卷问我，芥菜？我解释睫毛掉进眼睑里了而已。熊猫摸着下巴说，隔段时间发泄发泄情绪不也挺好的嘛，咒术师就是这样的物种。万纪万纪你发疯太少了。
辅助监督找来，说你们正好都在这儿，有个任务……啊。她注意到我发红的眼圈，假装一无所觉，继续说，你们自己合计合计，出两个人完成。真希问我要不要去，乙骨见我不回答，连忙说我去吧。其实我挺想和真希一块儿出外勤的，但乙骨似乎误会了，好心帮倒忙。
看出这点的真希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上次不是做过任务了吗，不要你来。
前往任务地点的途中，不知是她忘记松手，还是我固执地不肯放开，一路上我们都十指交扣。我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朝你发脾气。她说对啊，我不原谅你。我说如果是真依你就会原谅她。她说对啊，因为你和真依是不同的。我害怕掩不住哭腔，短促地应了一声哦。
她说，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吧。你不需要我。你不需要任何人。你不是需要被带走的人。我说真依也不是，你只是没有告诉她。她说我不知道。
「陆」
百鬼夜行事件后的咒术界一片混乱，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五条老师这时更是不知所踪。许久未联系的妈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受伤了，髋骨骨折，独自在家无人照顾，想我得厉害。不方便麻烦忙成热锅蚂蚁的其他老师和辅助监督，我打算自己回京都看看。家入小姐温馨提示，肋骨骨折愈合初期尽量避免剧烈运动，并嘱咐我多补充营养。我说我会小心的，而且回家一趟算不上剧烈运动。
她清楚我的情况，劝我最好找个成年人陪同，或者直接拜托歌姬老师帮忙给家里找个护工。她说间木女士毕竟是成年人，用不着别人，尤其是孩子多操心。我说我尽量当天往返，禅院家正因给百鬼夜行善后忙得不可开交，没空找我麻烦的。她点点头，说你注意安全。
然而到家最先打照面的人是禅院直哉。
我站在门口，没进去，问，我妈妈呢？他不紧不慢地说，她没事，反倒是你受伤了，看，叫你别乱跑，这下知道疼了吧。
周围不止他一个人，我刚完成二级术师评定，实在没有多少胜算。我说是直毘人叔叔同意我去东咒的，出任务受伤很正常，何况不严重，没事我先走了，我跟那边约好今晚回去。他说你别瞎跑了，我们家买你不是为了送你当咒术师。我问他是不是你让我妈把我骗回来的？禅院直哉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摆摆手示意后面的人把我带走。
我说等一下，我有事想跟直哉哥谈谈。他看着我走到他面前，问什么事，我说哥，您记得闭紧嘴巴，然后狠狠一记下勾拳打中他的下颌。
跑了不超过三公里，第四到第七肋间的锐痛扩散，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浅快。一通挣扎无果，被七手八脚地捆起来扔进车里。禅院直哉半边脸敷着冰袋，叫他们带我滚去另一辆车，想了想，说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拦不住，没你们的事儿了。他关上车门，扶我起来，说万纪啊，我知道你是被那个疯婆娘带坏了，只要你低个头，咱们就当之前的事没有发生过。我瞥了他一眼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深情、特别大度？
他气笑了，打开车门冲后面喊，去去去，把这个疯婆娘带走！
重新回到了从七岁开始一直困住我的房间。实木书架塞满花花绿绿的书，有些是硬壳本，红色的书签带耷拉下来，像上吊的人类；有些是简装，下切口程度各异地泛黄。正上方挂着一副字，写的是贤良淑德。
手机被没收了，骂得口干舌燥也没人理，我躺在床上装尸体，对抗逐渐袭来的疼痛与饿意。虽然很久没有在挨打后被关禁闭不给饭吃，不过这种感觉并未因此而陌生。一觉醒来夜色已深，拿不准是几点。在漆黑的房间来回摸索，从床头柜找到一盒火柴，大概是和真希真依偷玩线香花火用剩下的。
眼前出现真希在摇曳火光中若隐若现的面庞。
她说，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吧。
我说，是啊。
起先是火苗，火焰仿若水滴向下滴落，榻榻米、字画、散乱在地上的书、窗帘、床铺，犹如瀑布一般燃烧起来，浓烟滚滚。等火势灼痛皮肤，确定口袋里的剪刀放好了，我一鼓作气用咒力暴力拆门，院外看守的人猝然惊醒，慌慌张张大叫着火了。有术式的幸运加成，很快发生轰燃，侵蚀房间的每个角落。
老旧的木质房屋呜呜咽咽，利剑似的火刃划破夜晚，像火柴呲啦一声擦过磷面。
做了防护也难免吸入部分浓烟颗粒，剧烈咳嗽毫不留情地牵动骨折附近的刺痛，衣物包裹之外的皮肤又痒又疼，顾不上这些，我跌跌撞撞地趁乱逃出。
“你真是干了票大的，万纪万纪。”
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目光所及之处是真希，她背着没见过的咒具，身后站着拿手机从各个方位拍照的五条老师：“噢~你做得好哇，太壮观了！来来来，给你也拍几张。”
我捂住脸，鼻子酸酸的，想哭得要命：“好饿，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本来只是我去谈几句的事，不过现在恐怕有点麻烦呢。万纪万纪，要不然你自己去跟烂橘子们商量吧。”五条老师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真希递给我两张纸：“伤口怎么样？”我摇头，接过纸巾响亮地擤了一下鼻涕：“老东西在哪儿？”
“万纪？你要去哪里？”妈妈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我转过身，看着她跑来：“回学校，以后不会来这边了。”
真希和五条老师站得远了些。
“外面的世界对女人来说太危险了，在这里只需要听话就能过上好日子，不愁吃穿，你想出去玩，让直哉少爷带你去不就好了？而且你有什么能力呀，你能找到什么好工作？不管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直哉少爷已经是你能找到的最优质结婚对象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在东京读书，认识了几个新朋友，他们都非常好，还带我见识了好多新奇的事物。外面的世界和这里一点也不一样。这里甚至算不上牢笼，而是一个方盒子，把我折进去就万事大吉，根本不顾我的死活。即便如此，妈妈，你还是觉得我留在这里更好吗？”
她死死扒住我的胳膊，情绪崩溃：“万纪，你要丢下我吗？你要丢下妈妈？！”
我一根一根手指地扳开她紧抓不放的手：“妈妈，那是您自己的人生，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没办法对您的人生负责，谈不及‘丢下’。当然，这是客气的说法。”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身体处于兴奋紧张状态，清醒地、劳累地，不断颤抖：“我曾经非常想见你，同时恨你恨得想死。妈妈，我恨死你了，我恨你们所有人，恨你们一辈子，我恨不得你们都去死，你们都死了我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我不想要道歉，只想捅死你们。
“既然让我接受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掐死我啊？让我在被脐带缢死在您的子宫里也好，躺在您怀抱中信任地睡着然后勒死我也好，那样的话，起码我还会在被爱的假象中幸福死去。我真的恨死你们了。”
尽管不停地流眼泪，我却感觉异常冷静，仿佛站在这里诉说恨意的人不是自己，仅仅是一个冷眼旁观者。
妈妈一时动弹不得，呆立在原地。
“走吧。”我快步朝前院方向走去。
七弯八拐，到达会客室。
地中海、秃子、啤酒肚、木乃伊、脑门大疤、爆炸胡子……熟悉的场景。
“买卖的钱，谁收的找谁要，其余在我身上的开支，请列出详细账单，我会想办法挣钱还清的。不管你们答不答应，往后禅院家都与我没关系了。”
“你，起来。”五条老师强行从啤酒肚那儿拖了张椅子坐在我旁边，双手枕在脑后，“干嘛要还，他们欠你的。”
禅院扇冷笑：“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我走到离他半丈远处，他不解而轻蔑地盯着我：“干什么？”话音未落，我飞快掏出剪刀扎向他的下腹，被他用刀柄拦截，但衣服还是破了一层。
“我前几天认真学了下劁猪，觉得禅院家缺的就是这个，把我留在这里是想请我免费给你们去势吗？”
“你……！”
“哎呀好了万纪，你冷静冷静。”禅院直毘人分开我和禅院扇的武器，又看了看五条老师，“你的要求……”
我反手揪起他的领子，叔母等一干女眷匆匆上前，或抱住我的腰，或抓着我的手，嘴里喊着“不要打”“别动手”。我在她们怀里不顾形象地四处挣扎：“呸！嗬——呸！说得好听，是不是觉得自己和周围人特别不一样，特别善良正直，和你那好大儿一个死出！你就是个嘴上说得好听一点的人贩子！帮凶！天杀的，我要把你们全家都骟了！”
五条老师象征性地用手拦了一下：“今天你还没吃饭，等吃饱饭再说吧。”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的束缚内容是“禅院家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手段强迫间木万纪怀孕”，赔偿由五条老师代为支付。没有生育价值，他们关我也捞不着好处。
离开禅院家，心情逐渐平静，在肾上腺素作用下短暂遗忘的疼痛重新爬回身体。我坐在后排，靠在真希的肩膀上：“抱歉，给老师添麻烦了。”
五条老师在副驾驶上，没有回头：“对呀，大出血，你得一辈子替我打工了。”
“不要，我会在国外努力挣钱慢慢还清债务的。”我望向真希，她也低头注视我，微笑着轻声说道：“去吧。”
「柒」
开春入学的一年级新生是张熟面孔，海胆头，长睫毛，绿眼睛，看着情绪波动不大，但小表情并不少。我们不仅小时候有一面之缘，平时五条老师也会带他来。我之所以记得伏黑惠，是因为他的名字与我妈妈的名字“恩弥”发音相同。
没有别的同级生，转为一年级班主任的五条老师又经常不在，伏黑惠只好跟我们二年级一起上实训课和出外勤。加上我、乙骨，一二年级共计三个学生老老实实称呼五条悟为老师，所以五条老师很高兴地宣布他在学生中的受尊敬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能不能别说这种可悲的话。”真希摘下眼镜吹了吹。其他人不理会五条老师，除了乙骨，捧场地鼓鼓掌。
“那么，谁要从尊敬的五条老师手中拿下今天的任务呢？”
教室的讨论声暂停，乙骨弱弱举起手：“是……什么类型的任务？”
“我个人比较推荐有打游戏习惯的棘和万纪万纪组队完成哦。”五条老师将写有任务详情的A4纸递给离他最近的我，“经过窗的调查分析，失踪者均在两人以上并且相互认识，是游戏爱好者，在接触同一款单机游戏后不久双双人间蒸发。其中有些人的尸体凭空出现在了家附近的火葬场。”
“是与鬼来电类似通过电子设备传播的诅咒么……”我稍加思索，提出不同意见，“上回这种案件是我和真希处理的，这次还是我们俩去处理吧。”
真希凑过来大致浏览了任务信息：“说不定跟上次一样会出现时间错乱，每二十四小时我们会发至少一条信息反馈情况，忧太你和辅助监督记得留意。”
涉及到的游戏叫作Room No.X，发售至今约两年，游戏设定含有诸多不可描述的元素，在各个同人作品中小有名气，意味着极有可能演变为类似都市怪谈的诅咒。不过毕竟传播范围有限，本体大概不会太强。
一如既往做好准备，接送我们的辅助监督是新田小姐，确认配合细节后驱车前往最后一起案件发生的酒店。受害者的电脑放在床边的低矮柜子上，连着充电线，处于休眠状态。新田小姐在门口放下帐，我将“祝福”的范围限制在房间内，向真希点头示意。她打开电脑，进入游戏界面：“根本没有存档。说不准是遗失还是诅咒的一部分。”
“要玩一下试试吗？”我把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挪到柜子前，和她挤在一块儿坐。
“也只有试试了吧。”
游戏开篇没有任何引入，直接就是平铺直叙甩设定。
『早上好。
恭喜你们被选为行动分析的实验对象。你们将通过完成每日的课题，来获取次日的三餐、以及每次的10点数。结束实验需要100点数。其他信息详见左侧信息栏。
＊若扰乱实验秩序，将会采取减少点数、取消达成课题时的伙食等措施进行惩罚。
＊确认任何一方被实验者死亡时，实验即刻结束。』
兴许是方才在车上睡得半梦半醒，疲劳感仍有残留，我打了个哈欠，上睑提肌愈发无力，屏幕上的文字变得像梦中无论如何拨不出去的电话号码。
不对。
我试图呼唤真希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抓着她袖角的手无力地滑落。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是在酒店的床上。想到枕套床单都没有换洗，我立马弹起来，看见真希从卫生间出来：“我们在开始游戏的瞬间已经中诅咒了呢，这里没有出口。”
怪不得开篇没有剧情引入。查看游戏界面，完全退出不了，也不能关机。
『Day 1
课题一：使用指定容器提交800ml人类血液。
课题二：使用指定容器提交5ml人类〇液。
＊所有器材与三餐在床头柜获取。』
……
“所以诅咒没有针对‘两位参与者是女性’的情况优化么。”真希俯下身从柜子里取出“指定容器”及抽血所需用具扔到床上，“虽然几天不吃饭不会怎样，为了留存体力战斗，还是早点解决它比较好。”
即使无法解决，二十四小时后得不到消息的新田小姐和乙骨也会采取行动吧……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的手机在吗？”
“没有信号……”真希似乎产生了同样的预感，迅速打开手机屏幕，对比墙壁上的挂钟，“不一样。手机显示是下午五点零七分，挂钟是上午七点十四分，而且我醒来时手机上的时间是五点零六分，不符合我们所感知的时间流速。”
根据网络论坛的内容，这部游戏完成一条支线平均不超过两小时，如果诅咒中的时间流速模拟游戏，估计这里过完十天，现实才过去两小时不到。我们在墙壁内嵌入一些植物种子，尝试通过催熟的方式裂开墙壁，然而我的咒力尽数被不知名的东西吸收了，无法作用于种子。假设我的咒力足够多，没准能撑死它，可惜假设不成立。
难道必须遵从它制定的规则吗？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任何生还者，是否说明未来的“课题”伤害会逐步增大，不死不休？
“乐观点，空间是由诅咒构筑的话，至少房间内的物品都是没用过的。”诅咒初始造成的疲惫尚未褪去，真希揉了揉太阳穴，坐到床边，“为了维护规则的强度，它多半要让渡一部分权利。”
“意思是规则之外的它并不强？”那么解决问题的核心便在于钻空子。
她挽起左侧袖子：“在想出办法以前，得先保证生存。拖到撑不住才放血反而对我们不利，要尽早决断。”
考虑到真希的性格，我将嘴边的“一人一半”换成“我500你300”。
“不，我600你200。你的体重不如我，血容量比我低。”
“最多一人一半。”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们需要你留存实力。”
真希与我对视片刻，选择退让：“……开始吧。”
清洁肘部到手部的皮肤，把治疗巾铺在手臂下方，扎上压脉带使血管充盈，选定肘窝处的正中静脉后松开。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犹豫也没有好处。真希消毒、穿刺、固定一气呵成，让我不断握拳松拳保障血液通畅。我从搭在一旁的外套口袋中摸出单词本，利用这段空闲时间背单词。
交换也非常顺利。收集满800ml，容器瞬间消失，血液顺着导管滴落在治疗巾上。我立刻反折夹闭导管，替真希拔针。她自己按住棉球止血：“头晕吗？”
我眨眨眼：“好歹是二级术师，我看起来有那么弱不禁风吗？过往在打斗中受的伤可比这严重多了。”
目前的状态不适合大量消耗体力尝试破局，暂时无事可做，我们干脆躺着睡回笼觉。我用食指勾住真希的手，她回握住我的手，掌心微凉。
“好久没有同床共枕了呢，明明小时候经常躺在一起聊东聊西。”上次还是真希刚入学那会儿。
“是你自己不来找我。”
“为什么不是你来找我？”
“不知道。我没想过。”
脑袋昏昏沉沉，像跌倒在蹦床中央被颠得怎么也爬不起来，我放弃与睡意作斗争，放心地投身其中。梦里出现许多人模糊的脸，我沿着一条盘山公路不断行走，路过他们，犹如穿着红舞鞋的珈伦。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我要去哪里？我大叫快让我停下来，可是没有人理会我。气管壁被压扁，眼皮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
“起来吃午饭了。”
餐盘摆在床头柜上，真希疑惑地看着我：“做噩梦了？眼睛瞪这么大。”
想跟她讲讲梦的内容，记忆却飞快溜走了，只剩不愉快的感觉。“可能是。”我坐起身，缓慢地挪到床边，“什么时候出现的，食物？”
“恰好十二点整，‘咚’地一声。”她指指挂钟。
可以赌一把届时咒灵本体会出现。“明天十二点？”
真希会意，把属于我的那份食物推得更近：“好。”
一天的课题完成才有饭送来，明天中午前还得完成一次。希望行动能顺利。
白天睡太多，午夜十二点毫无困意。电脑界面准时刷新，真希率先凑近查看，没说话，将屏幕转向我。
『Day 2
＊更新女同性恋补丁。
课题一：一方在另一方身上留下大于10cm×10cm的创面。
课题二：舌|吻超过1min。』
“嗯……这……呃……”
“你要是不愿意，选课题一也没问题。”她扣上电脑。
“避免造成物理伤害当然最好，不过这样以后我们还能问心无愧地做朋友吗？”在东咒这段时间，我差不多认清自己对真希抱有超出友谊的感情，且不准备挑明。一来真希对我大约是纯友谊，二来她百分之百不愿同我离开日本。扳倒禅院家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我等不了那么久，多一秒都待不下去了。啊，我果然很自私，恐怕最爱的人只有自己。但我不打算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感到懊悔。
“姑且当作用同一个勺子吃饭好了。”紧握的双拳和不时的眼神闪躲出卖了强装镇定的真希。也是，谁能在这种情况下真的毫不在意。
“任务报告呢，怎么写，糊弄过去？”我欲将手揣进口袋里，想起穿的是没有包的睡衣，索性双手背后，“这个任务的负责人是五条老师，报告要交由他签字确认。写得太模糊，不利于在遇到类似情况时给别人提供参考，因此发生事故就不妙了。”就算不写课题具体内容，最终核查的人也会要求补全，反而会引起五条老师注意的啊，越不希望他追问，他越来劲，必不可能错失这么好的捉弄机会。我不禁想要抱头尖叫。
真希露出嫌弃的表情：“那个家伙绝对是‘最不想被他抓住把柄的人’榜首，肯定第一时间大声嘲笑，不可能体贴地帮忙隐瞒秘密。”
“装傻好了，用不着写选择执行哪个任务。”
话题东引到五条老师身上，勉强缓解了真正矛盾点的尴尬之处。为什么是这种占用嘴巴的任务，做的时候岂不是没法通过聊天转移注意？不……乐观思考一下，别的任务反倒可能更加糟糕，起码不用“坦诚相见”。再乐观一点，至少没有听从五条老师的安排和狗卷同学来这里！……如果是乙骨接下任务多好，凭他的咒力强度完全能暴力破解，可是也不可能让一个特级做这个级别的任务，何况单枪匹马能不能触发诅咒还另说呢——
一只手轻轻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头，真希取下眼镜放至电脑旁，弯腰将脸贴近，鼻尖几乎与我的相抵：“你想选第一个也没关系的，我来承担就好了。那点创口所造成的伤害，比起我们在禅院家受到的，简直不值一提，不是吗？”
这个距离能闻见她发丝间残余的香气，是浴室里自带的柑橘味洗发露。
“我……”
“或者你觉得先确定一下关系会更好吗？”
“啊？”我一时无法处理其中的信息。她认真地盯着我的双眼，等待回应。颤动的纤长睫毛，眼镜鼻托留下的轻微压痕，脸颊上逆着白炽灯光清晰可见的细小绒毛。一切都是那么触手可及。
我与她十指相扣，顺着她的方向稍稍前倾，闭上了眼睛。
> > >
睡不着。身体非常疲惫。
“芥菜？”狗卷在我眼前挥挥手。
“没事，只是昨天没睡好。”我站直身体，用力甩了甩脑袋，“你有准备交的东西吗？正好我要去教师办公室。”
他在上衣口袋里稍微找了一下，摸出一颗牛奶硬糖放在我的掌心。
“啊……谢谢。”这么明显吗，真希不会也发现我魂不守舍的模样了吧？
自那天中午十二点抓住机会接触诅咒本体成功祓除已有两天——其实更应该说，我和真希确定恋爱关系已有两天。五条老师去仙台出差了，所以最后审核报告的人是日下部老师。他点点头，一手转笔一手接过报告：“哦哦，好，你去休息吧。”
我恨不能转身瞬间弹射离开，表面上无事发生，摸到门把手时听见日下部老师短暂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后我们默契地没再发出任何声音，直至关门声响起。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理念的日下部老师审核签字真是太好了。虽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进入诅咒高发的夏季，任务接踵而至，乙骨却在这个节骨眼被外派到其他国家，使得本就紧张的人手雪上加霜，幸而一年级追加了两名学生。
为早日攒够出国定居的本金，我想尽快完成升级评定，日下部老师向冥冥小姐引荐了我，介绍费不知道是谁垫付的。另一个推荐人是七海先生。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避免和冥冥小姐搭伙，我还挺高兴的，因为她的那个跟班弟弟莫名很针对我，经常阴阳怪气。碍于他是冥冥小姐的家里人，我又不好真的跟他互掐。
出外勤、上课、训练、准备出国事宜，分不清工作日与休息日，时间在忙忙碌碌中流逝。
十月末勉强算闲下来，我难得和真希单独两人结伴去北海道做任务。我们谈论着为什么不安排更近的阿依努咒术连解决，在新干线中途换乘地方线。目的地是交通不发达的某个乡下，列车每站都会停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吵吵嚷嚷地涌进车厢，令我频繁分神，一页单词反复从第一个开始背。
在我叹第三口气的间隙，真希帮我做决定，把单词本合起来反扣至桌面，牵住我的手：“心思早就不在上面了，还硬背什么。”
“万圣节肯定赶不回去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跟育去涩谷玩。”
万圣节过后要迎来一波工作量小高峰，还没来得及放松又得连轴转。
“反正都来北海道了，结束任务我们多逛逛，不着急返程。”
“如果是三四月份来就好了，爬山赏雪什么的。”
说到雪，真希单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乌云压得很低呢，待会儿会下雪吗？”
玻璃映照出她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让我想起透过朦胧火光所看见的她。
“下了车我们去买点线香花火吧，好久没玩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里买得到吗？”
“买得到哦。”陌生的女声闯入对话，我们瞬间绷直神经，紧握武器。
脸颊有奇怪花纹的短发女人泰然自若地坐到我对面的空位上：“涩谷出事了，咒术高层要求你回去，禅院真希。我是来接替你的。”她在我们戒备的视线中拿出证件。
确认无误，真希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名为世志的女人避而不谈，只是让她在下一站下车，即刻返程，有人护送她。
尽管感觉有哪里不对劲，我们也不能无故违抗来自上面的命令。临近道口，警笛厉声号叫，拖得极长。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夺我的心跳与呼吸，我目送真希下车，她回过头摆摆手，笑着说不用担心。我说你路上要小心。她说该小心的人是你，别受伤了。
前来接应的也是一个女人，宛如刚从被窝里结束冬眠的长毛怪，头发和衣服乱糟糟的。她告诉真希她只能在密闭的房间发动术式，所以得徒步走一段路。
车门关闭，列车缓缓启动，真希的身影逐渐远去，缩为茫茫天地间的一点。我从窗口探出半个身体，仿佛要将肺里的空气挤压殆尽般呼喊她的名字，就像在呼唤自己。
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回头。
「捌」
禅院直哉问我明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我带回禅院家。
房间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似乎从未发生那场火灾，唯有未拆封的一排排书籍诉说着什么。
我说，你知道真希和真依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吗？怎么从来没听别人叫过。
他说你被认定为五条派的人了，如今悟封印在狱门疆，任何试图解除封印的行为皆视为同罪，我不救你的话，总监部早把你杀了。
……五条老师在咒术界树敌众多，迟早会面临此类局面，我意外的是他竟然失手了。但至少他还活着，还活着就有机会。他那么强大的人，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我脱掉在挣扎打斗中仅剩的一只鞋子，禅院直哉以为我又要发疯打他，连退两步，说你可别乱来啊，我警告你。我没理他，躺到床上装尸体。
打不起还躲不起么，等他走了有的是时间寻找逃走的方法，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你是不是在等他们来带走你？禅院直哉冷不丁地说，乙骨君倒戈了，那五条禁令是他默许总监部发布的，东咒校长被杀他都没有反应。
乙骨忧太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并没有说出口，他这种人又能懂什么呢。
他继续说，我会杀死惠君，扇叔父要大义灭亲，倒是可惜两张漂亮脸蛋了。没有人能来带走你。
我觉得他肯定不知道我妈妈的名字读音跟惠一样。
我回答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关门声响起，徒留秋叶簌簌拍打窗棂。曾经在那里，真希第一次向我伸出了手，后来邀请我看了可能是银色，可能是金色，或者实际上是偏蓝色的焰火。我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完整的烟花，可是仔细回忆，似乎只是声音与犹如蹁跹裙袂的一角。当时她说，我会紧紧抓住你们。
> > >
直哉哥，我求了您好几天，怎么今天才愿意来见我？
她们两个今天回来了，大概马上要死了。
哦……我没想着让别人带我走。我说的是实话。
你终于想通了？
对，我想通了。真希，真依，育，五条老师，歌姬老师，家入小姐，夜蛾校长，熊猫……
干什么？说一长串。
我对他的疑问充耳不闻。狗卷同学，伏黑惠，乙骨同学，日下部老师，虎杖同学，野蔷薇，新田小姐，伊地知先生——今后我的人生不再需要他们，我将不再与他们有任何交流。咒力，术式，以后也不需要了，全部为了这一刻。
全部为了……
很不真切的感觉。
这么说不太对。
恐怕连第一至三肋骨也断掉了，希望断端不要刺破壁胸膜和肺组织，血胸可不太妙。会不会因为故意杀人被羁押起来呢？外面乱成这样应该分不出更多人手对付我。虽然又惨又痛，看到某人比我更惨就还能笑得出来。刺进他腹腔的尖锐枝条扎根疯长，像是蠕动不止的寄生虫，掳掠宿主每分每寸的生命力。
院子的墙根边时常有许多蚂蚁，这群小家伙能从内部掏空一只肥硕的青虫，仅余甚至算不上木乃伊的干瘪尸体。
后脑勺一阵一阵地刺痛，视线模糊，快速眨眼依旧不见好转。想吐。
感受不到丝毫咒力的流动，这束缚未免生效太快，幸好一击必杀。别的帮不了你们啦。
烧毁了长久禁锢我的房间，抛弃了妈妈，接下来还要丢下过去无数次帮助我的师长与同学，以及从没有松开过手的恋人。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能离开这里，我想活下去，我想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即便为此一辈子活在愧疚与遗憾当中，我也不要再回头了。
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妈妈吗？是真希吗？是育吗？可是听起来又有点像歌姬老师，或者家入小姐。该不会是我本人吧？
她说，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吧。
我说，是啊。
前方是望不见终点的道路，身后遥遥飘来人类惨叫声，仿佛不是这个时代发生的事。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说，永别了，禅院。
然后就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