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成十九年,平京城里大雪下了一整夜。花角湖结了冰,湖边的几排矮松枝叶上凝着霜花,隐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变幻莫测。

    此时刚迈过了年坎儿,又是一年上元节。整个平京城铺天盖地的热闹。

    虞府里也早已洒扫一新,几个主子的房里都换上了喜庆的大红丝绸锦被。

    各个大人府里送来的贺礼堆成了小山高,夫人孟子瑶吩咐几个家丁分拣了送到几个孩子房里。

    老夫人爱喜庆,府中照例张罗着挂了好些红灯笼。灯笼面是成色是极正的绛红色,笼口裹了金箔,底下坠着细软的穗子,做工细致精巧。顺着廊道摆挂的齐齐整整,只等着今晚点上,映红底下一片厅堂。

    这一年,虞苒苒正满十岁。

    “今日看花灯,外头人多事杂,你久不出门,待会儿出去了,一切听我吩咐,切记不许生事,听清楚了?”

    虞涧走在虞苒苒前面,雪光与两旁侍从手里提灯的火光,将他一身锦袍狐裘映照得华丽异常。

    虞苒苒跟在他身后,脚步迈得飞快,呼息间撩起阵阵白雾。

    “是,二兄。”她喘着气答应道。

    虞涧侧眸扫她一眼,脸色并不大好。

    他今日本是同另几家公子约了同去放灯喝酒的。如今拎上这么个拖油瓶,却是去不成了。

    “你身子不爽就在府中歇着!也不知祖母怎么想的,非叫今天带你出去!”

    虞苒苒罩在斗篷里,颈上绒毛围脖成色雪白细腻,温润柔和。她两颊绯红,眼里隐隐闪着光,语气在小心里透着些兴奋:“我从没瞧过上元节放灯,听说……很是热闹的!”

    “是热闹,只是你出去吹这夜风,到时候再闹个什么咳喘病痛的,可又不安生!”

    “我,我只在马车上瞧,绝不给二兄添麻烦!”

    虞苒苒说着,又急忙往前奔了两步,生怕虞涧一个不高兴,又反悔了去。

    从园子一路走出来,马车早等在府外。

    上车前,虞涧又再次对虞苒苒三令五申,见她乖觉,这才满意的抄着手靠上椅背。

    虞苒苒长期关在府里养着,孟子瑶又将她看得紧,上一次出府差不多也得是大半年以前的事儿了。

    难得有机会出门放风,她浑身捏着股紧张劲儿,马车刚驶出一段路,便忍不住将帘子掀起一个小角,小心翼翼地向外望。

    上元节间,前后两日城中均不行宵禁,此时路上正是人头攒动,卖花卖画耍皮影,卖酒卖艺耍杂技,嬉笑叫好之声不绝于耳,果真是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好在马车上挂着当朝大司马府的家牌,一路上人车避让,才算行的畅通。

    虞苒苒看了一会儿,从窗帷上收回手:“听说平京城最热闹的灯会都办在百平长街。那里直通皇宫的朝乾门,是真正的天子脚下。我们如今是往那里去吗?”

    虞涧扬着下巴,瞥她一眼:“既然要去看,那自然是要看最热闹的。”

    虞苒苒眼神一亮:“那……路程……”

    “两刻钟吧。”虞涧随口道,说罢撑着手打了个哈欠。

    虞苒苒闻言坐正身子,按耐住欣喜,在心里默默数着时辰。

    马车摇摇晃晃,窗帷底下坠着的流苏悠悠荡着。

    往年冬日里她常病着,这是头一次在年节时候出来,瞧什么都新鲜欢喜。虞涧却是早已司空见惯的,坐在一旁,没过多久,便歪着脑袋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外头嬉笑声越来越红火,虞苒苒估摸着大约是快到了。

    她偏头看一眼虞涧,那人还合着眼睡得正好。

    “二兄……”

    伸出去的手指才刚碰到他的外氅,突然,耳边一声马匹的嘶鸣声和车夫响亮的一声——“吁!”

    紧接着,马车上一阵剧烈晃动,竟然是骤然减速停了下来。

    虞苒苒被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反应,重心不稳,慌忙间扑棱着手臂就要向后仰去,差一点头就要撞上车棱。

    幸而惊醒的虞涧一把将她搂住,才没有酿成大祸。

    但人也已经吓出了一层冷汗。

    待马车停稳,虞涧才缓过劲儿来,看看怀里惊魂未定的虞苒苒,拧着眉大声呵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显然也是被吓住了,回话也磕磕巴巴的:“……回公子,奴才没看清前面有人……一时闪避不及……请公子恕罪!”

    虞苒苒抬头看向虞涧,手指还紧紧抓着他的前襟,显然是有些后怕。

    虞涧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人这样大的胆子?见到大司马府的车驾也不知避让么?”

    说着,一把将车帘掀开,向外望去,眸光狠狠。

    道路两旁的行人瞧见动静,纷纷窃窃私语着投来探视的目光。

    虞涧让她在车内坐好,自己从车驾里探出身子。

    入目间,少年衣着华贵端整,腰间系着精美的玉佩,袖口金丝银线刺着绚丽的花纹,披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头扎玉带,脚踩锦靴,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他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车驾前那挡路的两人。

    那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和一个中年妇人。

    男孩跪坐在地上,将女人紧紧抱在怀里。

    与从容自若的虞涧相比,他们显得太过落魄狼狈。

    冬夜里,还落着细雪,男孩鬓发凌乱,一件宽大的,洗的发白的单薄的麻布衣裳,穿在他身上不怎么合身,袖口和裤脚都被挽了好几圈,能清楚的窥见清瘦的腕骨和脚踝。

    在他的怀里,是一个昏睡的妇人。

    她的身子被包裹在一张薄毯里,毯子因为老旧,已经生了毛边,颜色绿不绿灰不灰,薄薄的一层,看起来早被冻得冷硬。

    女人静静的躺在他怀里,一张布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

    男孩拱着身子,碎发垂在脸侧,看不清此刻脸上的神情,那从领口中探出的一截颈脖,虽嶙峋,却有着一弯清冷的弧度。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挡了面前车驾的去路,他抬起头朝虞涧这边看了一眼。

    但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又马上收回了目光。

    他敛着眉,连额发上的雪点都顾不上抹掉,只奋力将女人往自己背上挪。

    重量压上早已冻僵的双腿,两条宽大的裤管在晚风中簌簌轻颤。

    大雪下得孜孜不倦,马匹蹬了蹬蹄子,鼻子里喷出两道热气,脚下一片的湿滑黏腻。

    虞涧还未动作,只听得“扑通”一声,下一秒,那人便已经跪倒在地,膝盖砸进雪里,溅起一滩碎雪。

    他似乎吓坏了,立马慌张地回过身,伸手牢牢的护住女人,藏在雪地里的石子硌在肉上生疼,拧紧了两条眉,在风雪里溢出几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路上行人如织,但碍于马车上挂着的那块儿明晃晃的大司马府车牌,和虞涧骄横凌人的气势,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话。

    照往日虞涧张狂跋扈的性子来说,谁敢胆儿肥拦了他的车架,那是一定要让那人吃点硬苦头的。

    可当下瞧见这两人,这般不堪模样,只当是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大庭广众之下,若真计较起来倒失了体面。

    他定定盯了那二人半晌。

    “嘁,罢了,年节时候,见了血光不吉利,这次就算小爷我倒霉,大发慈悲放你一马,若下次再让我撞见,绝没这么走运了!”

    说罢,一甩衣摆,转身去吩咐车夫绕道走。

    可谁知,他这边刚一回过头,眼前的车帷倏地一闪,一个身影忽然便从马车里窜了出来。

    虞涧反应过来,猛然一顿,赶紧在身后叫住她。

    “喂!”

    那疯丫头却似全然听不见,脚下动作一刻也不曾停顿,“噗”的一声跳下雪地,直直向马车前的两人跑了过去。

    出来时才叮嘱过要她听话,嘴上答应得顺溜,竟这么快就全忘了!

    他气得脸色发青,只得跳下马车跟上前,生怕她出了什么差错,孟子瑶能直接剥他一层皮。

    马车前,染了一身碎雪的少年还在用磕得青紫的手臂拖住女人的肩膀,另一只手全力撑起身子,再一次尝试将女人挪到背上。

    可双腿早就冻得僵硬,每一寸骨骼都酸涩难耐,才颤颤巍巍立起一只腿,膝盖便猛然一阵钝痛,身子不听使唤的倾斜,又一次重重的摔在雪地上。

    破碎的冰渣子溅了一身,贴着衣裳慢慢融化,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整个人趴伏在地,半边脸贴在雪地上,在难耐的喘息中,呵出一点微弱的热气。

    女人的身子压在他的身上,似有千斤重。

    此时的感官忽然变得异常敏锐,他两眼开始发白,牙齿打着颤,每一次呼吸喉咙都似灼烧,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

    脑袋里“嗡嗡”作响,任凭他挣扎着想要再爬起来的念头如何强烈,身体却是再也无法遵从意志,使出半点力气。

    这样热闹的上元节,各家各户都吃着元宵,合家团圆,整个平京城街头巷尾红灯高挂,歌舞升平……

    身上的痛已经麻木,余下的,只有无尽的的无措与彷徨。

    “我该怎么办?阿娘……”他在心底问了无数次,但寂夜无边,没有人会回应。

    混沌和困倦的意识死命拉扯,就在即将溺死在这昏暗中的前一瞬,他的双眼在一片迷蒙中隐约触及到一个阴影倾覆于身前。

    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那个有着白瓷一般肌肤,和红扑扑脸颊的女孩就这样映入他的瞳孔。

    她正俯身看他。

    道路两旁铺子外悬挂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红色光晕,给她镶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边,连额边细小的绒毛也莹莹耀眼。

    雪白的毛领围脖堪堪遮了她一半的脸颊,那露在夜色中的一双眼眸,好像在这寒冷刺骨的雪夜里闪烁着银色的光,将最明媚最鲜活的灯火与白雪的光景都尽数倒映。

    而在那样的一双眼眸里,此刻,就有他的影子。

    耳边鼎沸的人声逐渐隐去,只剩落雪的声音。

    愣神间,他恍惚看见那人起抬手解下了自己的斗篷,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属于女孩的馨香滚滚袭来,绒毛的触感在这个冰冷的雪夜显得是那样的柔软细腻而又不真实。

    “别害怕,我会送你回家的。”

    的声音轻而缓,落在耳畔,带起一阵湿润的温热。

    脑袋像被人用力塞进了棉花,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章节目录

她来时风雪寂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破烂皮卡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破烂皮卡并收藏她来时风雪寂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