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之日渐渐逼近,扬州城内的情况却是很复杂。

    沈枫堂封锁了全城,任何人都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但扬州作为商贸之都,靠行商糊口之人众多,现在城门出不去,水路也封得死死的,货物运不出去,那些大商人早坐不住了。不光是大商人,就连街上卖烧饼、开酒楼、走街吆喝小玩意的普通小商贩也叫苦连连。

    这几日,扬州几个大书院的学生们也将圣贤书丢在一旁,整日在院子里夙夜忧叹。自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书生,万一这扬州战火冲天,自己的小命还能不能保得住?不光是生命,自己苦读十几年的书还能不能有功成名就的一日?

    本来,大家都有光明的前途,但现在被沈枫堂一搅和,命运的悲哀无差别地冲击着每个人。那么,是活该自己倒霉被人整得家破人亡、前途渺茫,还是为自己争一把,跟恶势力好好地周旋一番?就这样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反抗的诉求越来越成气候。

    终于熬到今日,几位大富商造访扬州最负盛名的石湖书院。

    张富、李贾、潘龙为首,其余也有来凑数的人一股脑冲进书院。石湖书院由扬州有名的大学问家任于景创办,广纳了一批才华横溢的读书人,在扬州乃至全大昭都备受推崇。

    任于景知晓这浪花迟早要翻涌,一早便守在了书院门口,将张富、李贾等人迎入内堂。

    “早闻先生学富五车,今日一见先生,便觉佛祖在世,要来救我了!”张富落座,其余几个商人坐在一起,任于景坐上座,学生们站在四周。张富此话一出 ,引得哄堂大笑。

    任于景抚摸着花白的胡子,像一个严肃的小老头,他全然不顾张富谄媚,而道:“我等读书明道便是为了经世行义,如今,扬州水深火热,我忧虑不止。”任于景说完摇了摇头,一旁的侍童两步上前为任于景斟茶,还说道:“先生莫要忧心了,小心身体。”

    张富跟李贾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狡黠地看了看身旁的人,说道:“先生,您心胸可纳山海,知识渊博,我整日东奔西跑求得一点碎银糊口,今日与您坐在一间屋子都沾了您的光,心有惶恐。”

    张富油嘴滑舌,简直要把任于景捧上天,但字里行间都只是在表达:我没你有本事,反抗逆贼的事情只能你来做,我做不了。

    任于景没吭声,张富又说道:“早闻在京城,天子若是行为不端,太学生都会游街抗议,以端正君王言行,由此观之,读书人的影响力无人可比呐!”说罢,几个商人互相点头,还对着一旁的学生表示敬仰之情。

    任于景此时才说道:“这里是扬州,不是京城。京城的学生可有恃无恐,但我的学生谁来为他们兜底?”任于景原先不想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但无可奈何张富等人实在是难缠。

    张富吃了闭门羹,心有不甘,站起来大声说道:“世道如此,难道先生还为安于一隅而不肯奋力一搏吗?”此话说得激昂,但却让任于景发笑。

    任于景摇着头,想接着说什么时,张富身后的学生中毅然冒出一声:“吾乃担此大任!”

    张富回头一看,正是一名意气风发的读书郎,他满意地笑了笑,其余的商人都站起身为他表露赞许之感。

    “修竹!这不是你出头的时候!”任于景气的胡子都直了,连忙摆手让左修竹退下。但少年正值一腔热血的时候,哪里肯甩手不干。

    张富等人见“出头鸟”找着了,连忙说道:“这位小兄弟好生勇敢,请与我们一同争争吧!”

    最终,张富等人带走了左修竹,留任于景在书院中长叹道:“天亡我!天亡我!”

    张富不知从哪儿牵来一匹马,他让左修竹坐在马车上,李贾和潘龙在前牵马。左修竹在上马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担负着不可估量的责任。

    “小兄弟,你是要干大事的人呐!”张富仰着头跟左修竹说话,身后的几名商人也接着夸赞左修竹。

    “是啊!我等被逆贼害得苦不堪言,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可奈何我一俗人,哎······”不等这边说完,另一边又起哄。

    “幸得小兄弟这样胸怀大志、心纳万民的人!”

    左修竹年纪小,在书院里待久了,任于景素来以严厉教育学生,左修竹哪里有机会能听到有人把他夸得天花乱坠!果不其然,这几人一唱一和,左修竹遭受不住糖衣炮弹,甚至觉得自己十年以来的辛苦致学不过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于芸芸众生中挺身而出,受人敬仰于此。

    而那个“有朝一日”便是今天了。就在左修竹这样想着,张富等人已经把马牵到了永宁街上。

    永宁街是扬州一道主干道,此街上住户极多,不远处就是云春阁。路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许多户人家都冒出头探探情况。

    马还在走,张富等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左修竹见时候到了,便坐在马上就开始他的表演了。

    “我乃石湖学院的学生,也是扬州百姓中的一个。扬州突然封锁,官兵日夜在城中巡逻,其中的原因可有人告知我们?”

    左修竹所处的位置不远处便是官府的驻军,而驻军旁边一拨却是沈枫堂的私兵。两拨人见左修竹要闹事,分别把此事报告给各自的上属。

    沈枫堂身份神秘,在城中的行动似有雷霆之势,而官府势在其下,两方都保持着微妙的对峙。而这些,普通百姓也无从得知,但左修竹的出现却撕破了蒙在各方势力上的纱,直接向沈枫堂和官府分别发问:你们打算怎么安置我们?

    左修竹人生第一次面对军队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谋算着:逆贼迟迟不行动肯定是因为城内有官府的驻军,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官府的驻军不敢直接歼灭逆贼,恐怕这逆贼势力不小。

    想到此,左修竹心中油然生出了后退之意,不过很快,他便想起张富几人,对他寄予厚望,如果他现在一跑了之,又有谁来发声?

    左修竹不愿做那样的小人,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扬州藏污纳垢,受逆贼祸乱,然,官府之人怯弱不进,将吾等身家性命置于不义之地!不如我们自己拼一把,说不定能保得各家妇孺孩童一条活命!天高皇帝远,求不得朝廷来救我们,我们就要惨死逆贼刀下,不如为自己和家人争一把,扬州的命还得我们自己争来!”

    左修竹一顿渲染,直接叫板官府无作为,将扬州的紧张气氛推向一个高潮。扬州的民风本来就比较重视家族观念,听左修竹一讲,家家户户的男丁都夺门而出。

    领头的汉子首先说道:“这逆贼也只能关起门来欺负人!量他有多少人,全扬州的男人都跟他拼了,老子不信他还能作威作福!”

    其后的人也说道:“若保护不了我老母和我媳妇孩子,我还算什么大丈夫!”

    “拼了!拼了!”

    不一会儿,反抗的势力已然成了飓风,各家的男丁手拿武器集中在永宁街上,一连几日不见人影的永宁街,被这冲天的激愤和呐喊充斥得喧闹非凡。

    左修竹站在最前面,跟随着人群朝军队走去。

    袁敬安骑着马一来,便看见的是这个场景,只见他青筋暴跳,怒吼道:“都在干什么!不要命了么!”

    沈枫堂被人抬着也观摩了一番这盛大的场景。沈枫堂用扇子掩着面容,轻轻地笑了笑,说道:“还挺勇。”

    左修竹见沈枫堂身穿白衣,跟身边的守卫格格不入,一旁身穿盔甲的军长还对他俯首说话,他当即断定,沈枫堂就是他口中十恶不赦的“逆贼”!

    “他!就是他!逆贼!逆贼!”左修竹指着沈枫堂大喊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化为一把利箭朝沈枫堂涌去。

    一对官兵首当其冲挡住了人群,防止他们与军队发生直接冲突。

    枪打出头鸟,沈枫堂端起弓箭,眯着一只眼睛,将箭头瞄准了左修竹的头颅。左修竹忙着在马背上推搡着官兵,无暇顾及此,而一旁的袁敬安却是盯紧了沈枫堂的动作。

    就在弦发一瞬时,袁敬安决然跳马一跃,整个人腾至半空,徒手将那支箭拦了下来。由于箭身粗糙地擦过袁敬安的肌肤,袁敬安的手心瞬间有血珠滴落。

    沈枫堂有些惊讶,心想着:这又是哪方神人?

    一场喧闹直到几队官兵赶来,亮出手里的刀刃,众人才罢休。

    可下一秒,沈枫堂却指挥着身后的军队大步朝人群中走去。

    在喧闹声中传来几人的嘶喊,处在激愤情绪中的人们才幡然醒悟——死人了。

    “啊!”

    “啊啊——啊啊啊!”

    又是几人应声倒地,地上流淌的鲜血四处蔓延,每个人的脚下都好像沾满了同胞的血。

    “杀人啦!快跑!快跑!”

    刚刚还叫嚣着要跟逆贼拼命的人突然矛头一转,忙着逃命去了。

    袁敬安咬紧牙关,冲着身后的官兵大喊道:“愣着干嘛!救人!快救人!”说罢,自己也钻进混乱的人堆中。

    左修竹只是个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刀剑无眼,左修竹彻底呆住了。突然,身边窜来两人,左修竹一瞧,正是张富和李贾,就当左修竹刚要惊喜地喊出他们的名字,张富一把将左修竹的头用黑布袋牢牢套住。

    左修竹大惊,说道:“你们在干什么!”李贾将左修竹背在身上,气喘吁吁地将他背出人群,一旁的张富却狠厉道:“还能干嘛,拿你去邀功!”

    李贾将人背至沈枫堂面前,觍着脸说道:“大人,这是那位坐马上羞辱您的人,我把他抓来孝敬您。”

    沈枫堂眯着眼睛打量着张富和李贾,问道:“他是谁?”

    李贾见沈枫堂对左修竹起了兴趣,连忙说道:“这是石湖书院的学生,叫左修竹。”

    沈枫堂给身边的守卫一个眼神,守卫将左修竹的头套摘了下来,但左修竹早因惊吓过度而昏了过去?

    沈枫堂瞟了李贾一眼,立刻抽出守卫的长剑,向李贾一挥,白光一闪,李贾的头颅掉落在地上发出闷响,一骨碌便滚到了张富的脚下。

    “啊!”张富见同胞被杀了,吓得双腿发软,跪在了地上。

    “什么狗东西也配向我邀功。”沈枫堂低眸看着肥头大耳的张富,抽手一抬,血淋淋地挑落了张富的双目。

    “我的眼睛!啊啊啊——”张富的惨叫声爆炸开来。

    沈枫堂转身,对守卫说道:“杀了,喂狗。”

    “杀人不长眼,算得上明目张胆的坏人。”沈枫堂身后传来一声温润的说话声。

    沈枫堂回头一望,袁敬安染着血的眉目正安然地看着他。

    “你又是谁?”沈枫堂问道。

    “我也想问,你是谁?不如你先告诉我。”袁敬安可能天生就没有戏谑别人的天赋,此话一出,直让人毛骨悚然。

    沈枫堂勾唇一笑,瞪大了双眼疯疯癫癫地窜到袁敬安面前,扯着嗓子说道:“哈哈!我猜你是来送死的!”

    袁敬安垂目而道:“疯子。”沈枫堂有些不悦,袁敬安气定神闲,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绪,沈枫堂不喜欢过于冷静的人,因为过于冷静的人不有趣,而且还很可怕。

    沈枫堂仔细端详着袁敬安,袁敬安也原定不动,目光一直紧盯着沈枫堂。

    袁敬安身穿暗红色便服,用玉簪将头发盘起,皮肤透着冷白。沈枫堂上下打量着他,从上至下,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袁敬安腰间的玉佩上。

    沈枫堂用手中的扇子指了指袁敬安腰上的玉佩,若有所思道:“这是何人相赠?”

    袁敬安不语。

    沈枫堂自言自语道:“是不是京中一位贵人?”袁敬安瞳孔一震,发现沈枫堂咧着嘴鬼魅地冲他闷笑。

    他认识老师?这一疑问在他心中炸开,紧接着,沈枫堂嘶哑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声调,缓缓道:“我们又相遇了,袁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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