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安安稳稳坐到学生礼堂的观众席为止,岫野椋才从浑身冒黑烟的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行走人间二十一年,从未有过任何恋爱经历,总是以“大龄少女”自嘲,如今第一次被异性牵手却只是出于“为了买折扣情侣券”这样的混账理由——不管怎样都有种好像被打了耳光的错觉;况且所购买的男女券的折扣竟然还不如男男券,这就让耻辱感更加微妙和深刻了。

    至于那个某种意义上是占了大龄少女便宜并且毫不自知的家伙——折原临也正一副兴致缺缺的表情翘着二郎腿,在《降A大调华丽圆舞曲》的演奏中昏昏欲睡。

    看来对人类的爱意还是输给了疲倦感。岫野椋趁着临也阖眼打盹的片刻,漠然地、同时也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下颚线条流畅,绷紧高挺的鼻梁,不笑的时候唇角抿成淡漠而苍白的直线,眼下泛着淡青——常年睡眠不足的表现。不得不说,折原临也不说话的时候还算是个美人——而且他愿意闭上嘴的话世界都会变得和平。

    岫野椋默默地收回视线,拿起手机,翻出邮箱里的工作邮件重新审视一遍后,咬紧下唇思索几秒,果断起身离开座位。她压低声音向一旁的观众低声道歉,猫下腰迅速从侧边门溜出了礼堂。

    大多数人都挤进礼堂观看演出,外面就显得空旷安静了不少,只剩少数机动组人员在忙收整和给各个摊位补货,流连在摊位和小剧场的人寥寥无几。绕过教学楼横穿前庭,凭着差劲的方向感和记忆力,岫野椋总算找到了第二体育场,而她的目标是第二体育场边的那棵香樟树。

    远远望去,粗壮的枝干支撑着繁茂的叶冠,茸茸青草地上落着一地琐碎的光斑。与记忆里模糊的片段比起来,这棵树似乎过于茁壮了。岫野椋仍然记得,树下那一块平坦的土地是校园生活的场域里自成一派的领地:午间休息的时候是女生小团体用餐的热门选址,体育课则成为受到排挤的学生的避难所,任何曾在来神中学里风行一时的闲言碎语、蜚短流长——不管是无伤大雅的谣言还是恶毒的小话、甜蜜的绯闻或是吊诡的怪谈,统统都是在那棵树下的土壤里滋长起来的——某种程度上说,这棵把人的窃窃私语当作养料吞咽、吸收下去的树木,早就不是自然天成之物了;那棵树本身,是被“人的言语”浇灌起来的东西。

    岫野椋一言不发地伫立着,她闻到高枝密叶间飘落下来的若有若无的树脂清香,但始终感觉到繁荣叶冠的荫蔽之下,有消散不去的凝滞和寒意——是像垃圾一样疯狂倾倒的语言的残留物长久地沉积、发酵,召来了某种不可言说存在,也可能是人心在作祟。

    岫野椋退开几步,离开了那一地金灿灿的光斑和浓稠的阴翳。她反手从帆布袋夹层里摸出一支牛奶味波板糖,撕掉包装塞进嘴里——岫野椋很清楚自己对牛奶有一种应激性质的偏执依赖:疲劳、厌倦、恐惧、痛苦,一旦出现任何负面情绪就会喝牛奶,这种依赖是在长时间的情绪控制中形成的,基本不可能戒掉;出门在外考虑到携带的问题,经常选择牛奶口味的波板糖作为替代品。

    舌尖扩散开奶味的时候,她感到那棵大树下萦绕周身的犹如身处深水的浓重冷意终于从身上褪去了。

    岫野椋掏出相机拍摄了几张相片,接着选好视角席地而坐,素描本摊开在腿上,竖起笔杆放在一臂远的距离,闭起一只眼估量了一下。

    这次杂志社的编辑发来的企划邀稿的主题是“学院日常的不思议大搜查”——多半也就是些博人眼球的噱头,把各个学校论坛和聊天室里流行的那些人话鬼话搜集起来刊印成文,配上点魔幻主义的插画就是一份图文并茂的企划了。而岫野椋在“地狱的十三阶梯”、“半夜歌哭的音乐部”、“厕所里的花子”、“四处游荡的人体模型”等等一系列鬼扯选题中,选中了“不死之木”这个看起来最像在常识范畴之内的题目。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这棵树正好位于她曾经就读的来神高中——地缘性的亲切感总是令大部分正常人难以抗拒,而岫野椋恰巧自认为是一个正常人。

    来神高中——如今的来良学园仍然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第二体育场的这棵香樟受到神明庇佑,是不死之木,它的年龄远比这块地皮更大;它的幼苗是从阪神淡路大地震的核心地带移栽过来,也曾在世纪一度的雷暴中被整个劈开枝干,在数次翻土动迁中存活至今……光是这些岫野椋已经觉得不可靠了;而在来良学园中,则流传着在这棵树下说过的话,不论好的、坏的,都会成真的说法——事实上只要有五十个学生在这棵树下许过一个可有可无的愿望,那么他们之中总有一两个会实现的,那一两个实现了愿望的幸运儿的故事,就会在口口相传之中被不断扩大、编织成令人信以为真的神话。

    事实上,不仅仅是“不死之木”,大多数的神话都来自于信谣传谣和幸存者偏差。神明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照顾凡人这些一时兴起许下的无聊愿望。

    神明有多无所不能,便有多不近人情。

    岫野椋拄着下巴,神情专注,铅笔已经在纸上切出大型,碳素笔夹在指间准备进一步的定型着色。

    不过话说回来——“不死之木”的传闻真的太薄弱了。倘若人的言语、人的信仰真的能催生神话,那么这棵香樟树的神话未免太薄弱了,真的有资格进入那什么“不思议大搜查”的企划么?

    “……真是个随便的传闻啊,到底为什么会那么出名呢——不死之树。”食指轻弹画本,岫野椋出口气,吹起垂落在额前的发。

    “是因为小静喔。”突如其来的声音压在头顶响起,岫野椋一愣,仰起头,不意外地对上折原临也充满狡黠笑意的眼睛,“真专注呢,我都站在这里好久了。”

    “画画的时候如果被让人犯恶心的东西影响了的话,画出来的东西也会扭曲。”岫野椋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拍拍屁股站起身,“所以说您能不能先告诉我,‘小静’是什么东西啊,学长。”

    “啊,那个嘛……”临也一副老神在在的腔调,竖起食指晃了晃,“套用一句话就是——

    “你还记得当年那棵被平和岛静雄连根拔起的老香樟吗?”

    岫野椋被噎得一阵牙疼,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加足马力吐槽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只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攫破长空——

    “临——也——!!!”

    嘎嘣一声,嘴里的波板糖被硬生生咬碎了。

    岫野椋一惊,猛地抬头,只见一巨大的呈规则几何状的灰绿色物体在视野里迅速放大,直朝面门飞来——学校里的……垃圾桶吗?

    对日常事物向来钝感的神经,只有在奇怪的事情上反应才会格外灵敏。

    要,要被砸死了吧?!!岫野椋脸上一派僵硬全无波动,而内心则在卯足劲嘶嚎。

    “啊……糟了,是小静……”

    耳边传来低低的叹息,带着尴尬而无可奈何的笑意。大脑千钧一发之际朝全身的运动神经发出“躲避”这一指令,接受了刺激的肢体刚要驱动,却因那声笑叹而当机般定格——浑身僵直。

    要砸过来了啊啊啊啊!!

    就在岫野椋自暴自弃闭上眼睛准备脸接这一招的时候,忽觉一股力道揽上腰际,紧跟着身子一轻,短短几秒腾空后,双脚又踩上了稳定的水平面。心泵强健有力的搏动声即便隔着衣料也依旧清晰得可怕,呼吸均匀顺畅,没有一丝一毫紊乱的痕迹,哪怕看不到,要想象出那张清俊面孔上笃定而戏谑的笑容也并不困难。

    垃圾桶最终自然是砸空了。岫野椋睁开眼,见到的是一名有着灿烂金发的高大男性,从此间距离和仰视角来推断,海拔直奔一百八十五公分,一身利索干净的酒保服,可惜搭了一副与黑色西装马甲和白衬衫的气质完全不匹配的愤怒表情,墨镜下眼周暴起的青筋呼之欲出。

    很漂亮的五官脸型,适合入画,可惜……岫野椋偷偷瞟一眼临也尖削的下巴,中肯地评价:和折原学长一样,都毁在内在与皮囊的差值上了。

    “哟,小静,还是这么暴躁呢。”临也微讽地勾起嘴角,“不过手上这么没有准头的话,造成误伤会让人很困扰的。”

    “啰嗦!你这只跳蚤才最让人困扰吧?!出现在池袋又想干什么坏事吗?!”平和岛静雄捏紧了拳头,骨节咯吱作响,连岫野椋都听得一清二楚。

    “哇,我的口碑居然这么糟糕?这样说的话,我很伤心哦,小静——”

    “唔呕……”极煞风景地,岫野椋冷不防干呕了一下,迅速捂住嘴也没能挽回陷入尴尬的场面,她淡定地颔首,“十分抱歉打扰到您放射恶心光波了,学长。您二位继续。”

    临也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抬起手按在岫野椋的发顶,接着狠狠向下摁去,硬是把她一百七十公分的高度摁塌下去一半:“早说过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小椋。”

    岫野椋倔强地直起腰:“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学长。”

    “你们两个……”被晾在一边的平和岛静雄气压骤低,“一直在那边啰啰嗦嗦啰啰嗦嗦的真是烦死了啊!!”

    “喂,等等……小静!”临也本能地感觉不妙,右手抄进口袋摸刀,不想却有人反应比他更快——

    咔——

    折原临也怔住了。平和岛静雄也怔住了。至于那棵时隔两年,此刻再度成为两个命中相克八字不合的死对头校园大战的牺牲品——那棵被连根拔起的老香樟,那棵在漫长的岁月里借着学生的口耳相传扬名立威的“不死之木”,它也许正在一脸血泪地哭泣吧。

    重达上百公斤的老树作为杀伤力骇人的武器已被高举过肩,投掷姿势预备,出手后一旦命中,确保可以让那只碍眼的跳蚤在来良综合医院的ICU里躺上半年下不了床,然而执此绝佳机会的平和岛静雄却硬生生地停了下来,连原本几乎破表的怒气也转眼间熄灭——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混蛋临也旁边的那个女生正拿枪指着他。

    “放下它可以吗,平和岛静雄先生。”

    口吻礼貌疏离,语调四平八稳,敬语用得一丝不苟,然而加上那张面无表情得近乎对一切都很冷漠与蔑视的脸只会让人没由来的火大。静雄皱眉,一时没答上话来。

    见他没有动作,岫野椋抬了抬枪口,重复了一遍:“请放下它,平和岛先生。”

    明明是客气而恭敬的请求,听起来却像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这才是香樟被称作“不死之树”的原因。

    岫野椋瞬间懂了。

    ——或者说,只有和这两个人有关的事情才能让平平无奇的日常生活中诞生的神话在人心里扎根。

    从不甚明晰的记忆里抠挖出属于来神时代的部分,的确隐约有点印象:开阔的足球场一直是折原临也和平和岛静雄这两大恐怖分子的对峙战场,而那棵香樟树每每被卷入其中成为无辜的牺牲品。因为不断被拔起、扔出去、再栽回坑里,在一次次惨无人道的摧残中顽强地存活到现在,所以被称为“永生不死的神木”——这才是这个神话真正的力量来源。

    不论多么狠毒的人心、多么奇绝的想象力,都比不上平和岛静雄和折原临也作为同窗的那段日子给来神高中的学生留下的心理创伤。

    “不死之木”的神话不必根植于历史也不必依托语言,它只需要单纯地作为平和岛静雄和折原临也那日复一日的你来我往的点缀物就好了——只要这样它就能成为神话。

    因为在一切的平凡和无趣之中,他们两个就是最惊天动地的荒唐。

    “‘不死之木’的神话存活至今太不容易了,还恳请您手下留情。”岫野椋稳稳当当地举着枪,一脸严肃,“再怎么说这也是您和折原学长同窗情谊的见证,您和学长关系向来很好,不是吗。”

    “谁跟他关系很好?!!”平和岛静雄一个手滑差点砸伤自己。

    折原临也哂笑一声,摊了摊手:“哈,我很少同意单细胞生物的话,然而这次我同意——我们关系真的不好。”

    岫野椋并不理会,对于自己做出了对当事人来说有多么恶心的发言毫无自觉,她注视着静雄认真地说道:“所以,就算当作您和学长青春的祭奠,把这棵树当作宝贵情谊的遗产,让它安静从容地生长吧,也许几十年后,您也会注视着这段已经逝去的青葱韶华露出释然的笑容呢。”

    “宝贵遗产?青葱韶华?”折原临也再度震惊于岫野椋在关键时刻的措辞,“我只看到了你国中从不好好上国文课的遗产。”

    太恶心了。

    去死。

    虽然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是去死。

    去死啊啊啊啊啊!!!

    ——平和岛静雄的心声已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而岫野椋则冷静而利落地扳下击锤:“请不要轻举妄动,平和岛先生,就算我在扯淡也不代表能够否认我正拿枪威胁您的事实。”

    “哟,小椋,你对自己在扯淡竟然还保有自觉?”临也笑出了声,他搭上岫野椋的肩膀调侃道。岫野椋一把把那爪子从肩上扒下:“是啊,我毕竟无法无耻到学长那个地步,一边诱骗少女跳楼自杀,一边还自负地笑得跟白痴一样。”

    “啧……”临也挑了挑眉,仍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放松点,你确定你要玩出人命来?虽然我相当讨厌小静,讨厌到巴不得他消失的地步,不过在学校里杀人真的没问题?”

    “那种事情根本轮不到学长来担心。枪里填的是橡皮弹,死不了人。”

    静雄明显松了一口气。而临也显然有些失望——毕竟不管是人心还是言语都无法左右的事物,就是他和平和岛静雄的互相厌恶,从相见那一刻起,直至有一方死去才会终结的,决不动摇的互相厌恶,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对方去死,无论以什么方式、不管是什么理由。

    “是这样啊。可是小椋,你面前站着的,可是号称‘池袋最强’的怪物耶,以他的体质,被打伤也无所谓,并且,他大概会不计被打伤的代价,抡着香樟树直到砸死你才罢休吧。”

    岫野椋沉默了一下,说道:“学长,你知道,橡皮弹这种东西,死不了人。”

    然后,她将枪口下压了一个微妙的角度,静雄登时青黑的脸色让临也当场笑翻,恨不能捂着肚子就地打滚。

    死不了人——

    罪魁祸首面无表情地掀动唇舌,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得令人发指。

    “但能断子绝孙。”

    丝毫不认为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糟糕透顶的话,岫野椋怀揣十二万分的诚恳,脸不红心不跳地请求道:

    “所以,为了您下半生和下半身的幸福,请住手吧,平和岛静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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