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与寂灭皆荒谬,人类逃不出生死。死亡是一场永寂盛大的长眠,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拒绝阖上他们的眼。生命是死亡的遗物,人总要死,每个人都会死。

    ——原来如此,每个人都会死。

    岫野椋一愣,突然地想通了自岫野知和子死后日夜困扰自己的问题。岫野知和子的肌无力和心肌功能障碍是旧疾,双腿失去行动能力也已近十年,不是没做过岫野知和子活不到四十岁的心理准备,可是岫野椋仍无法轻易说服自己接受岫野知和子毫无征兆的离世,她小心翼翼呵护在掌心的幸福日常,就这么分崩离析了——明明足够努力去维持这一切,为何还是被残忍地夺去了呢?

    岫野知和子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被毫无温度的无影灯照射着咽气的最后一瞬间,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想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不是我呢?她可否想过下辈子要成为怎样一个人?

    ——不,我知道的,这辈子、下辈子什么的,妈妈根本不会去想。她想到的最后一个人也绝对不是我,我知道的。

    我都……知道的。

    岫野椋紧紧地揪住自己的前襟,她的胸膛宛如被剖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她想的是岫野溟。她到底还是去见他了。

    每个人都会死,死在自己深切得刻骨的执念里。那么岫野溟一定就是岫野知和子的执念了。人间的葬礼,是天堂的婚筵。

    ——妈妈把我抛弃了,我被一个人扔在这里。

    岫野知和子死后,岫野椋三天都没有出现在学校。第四天,折原临也在岫野宅门口按了半天铃也不见人应门之后,果断撬了锁强行破门而入。进门后随口喊了一句“打扰了”,路过起居室时随手在茶几面上一抹,指尖一层薄灰。折原临也轻嗤一声,转身走进卧室,意料之内一眼瞥见蜷缩在墙角的岫野椋。

    室内光线黯淡,窗扉洞开,冷风持续灌入,窗帘臌胀起饱满的弧度,呼啦呼啦拍打着窗沿。岫野椋避开风口靠墙团缩在置物柜边,环抱自己的姿态犹如一只掉进猎人陷阱的小兽,沉默地舔舐自己淌血的创口。见到折原临也,她无神的双眼慢慢聚焦,深陷的眼窝和苍白的脸色无所保留地暴露出疲态和憔悴。半晌,她动了动唇,勉强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学长”。

    折原临也走到岫野椋面前,屈膝蹲下,平视她的眼睛。他光看她眼睛就知道她的精神已经垮了大半,那是一种近乎心死的哀颓,偶有余力苟延残喘时,他能看到她心底最深处有一块阴翳轻轻晃动,犹如行将溺毙之人绝望而微弱的呼吸。

    “小椋,跟我出去一趟。”

    沉默了两三分钟,岫野椋才哑着嗓子问:“……要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跟我走。”“……可以不去吗?”“不可以。”

    岫野椋阖了阖眼,茫然地望着折原临也,似乎明白她没得选择了。她伸展了一下麻木的手掌,撑住地板,却发觉三天以来一直没有好好进食的后果就是眼下完全使不上劲,上身无力地靠回墙面。她求助般地再度望向折原临也,不料他直接站起身退后一步,插在衣兜里的双手丝毫不见要伸出来的意思。他的目光平淡地落进她的瞳孔,索然无味却又要命的温柔。

    “站起来,小椋。我不会帮你的,自己站起来。”

    其实折原临不是没想过岫野椋遭到重击后会一蹶不振,然而这种结果还是令他倍感失望。他明白,岫野椋愈合的可能性已经所剩无几,她本就匮乏如同暴雨后侥幸积存起来的水洼,而岫野知和子的过世无异于一把火将洼里仅剩的积水蒸腾殆尽——她已经干枯了,再也没有可供挥霍的价值,亦如玩坏的玩具也没有□□下去的必要,折原临也本无意来的——可他还是来了,他凭依某种如天生地长的恶意那般天然纯粹的直觉,而很难说清究竟为什么而来。

    折原临也把岫野椋带进了来神射击部的练习场地。他从身后拥抱她,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练习用的□□,扶着她的手,让手指自然搭住扳机,端平她的胳膊,将枪口对准靶场尽头的标靶。

    折原临也贴着岫野椋的耳畔窃窃私语,他的措辞毫无距离感,亲切得近乎一种冒犯。

    “妈妈死的那天,你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

    “她死的时候好绝望啊,没有人听见她的遗言。”

    “……”

    “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为什么不在,为什么不在?”

    “……”

    折原临也清楚地感觉到掌心里那双纤细而僵硬的手开始轻微颤抖,他用更轻、更温柔也更私密的语调询问,像一把未开刃的刀捅进她紧闭的、滞涩的喉咙里:“这是谁的错呢?”

    “……”岫野椋徒劳地张了张口,依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折原临也慢慢松开岫野椋的手,接着他贴着她的手背单手比枪,偏过头来吻了她的耳廓。

    ——“‘砰’。”

    折原临也只是轻轻地吐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单音,岫野椋却感到那震耳欲聋的枪响是直接在她的脑海里炸开的,那摧枯拉朽的声响彻底崩断了最后一根尚在忍耐的岌岌可危的神经——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像是被折原临也的话语所牵引,扣下扳机一枪命中了靶心。

    他又问,是谁的错?

    ……我。

    她回答,不得不回答,她的喉咙像被钝刀割过那般伤口参差不齐地撕裂,露出鲜血淋漓的样子。

    是我的,我的错。

    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况且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啊。你明白的吧?

    折原临也好像笑了一声,那笑声离她非常遥远。

    ——开枪吧。报复你自己。

    心房周围高筑的壁垒顷刻间被摧垮,化为废墟。岫野椋陷落在一种折原临也刻意虚构起来的疯狂中连连扣动扳机,机械地重复,枪响在硕大空旷的射击场内此起彼伏地回响,不断地被放大,却始终为折原临也轻描淡写点破在她神经里的那一声“砰”所统摄,变成经久不散的丧钟般的哀鸣。

    岫野椋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看见自己早就倒在了折原临也口中的那一声枪响之下,却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携着一种近乎耻辱的痛感重返阳世,然后一次又一次被自己杀死。

    她别无选择,要活着,就只能去死。

    在理智尽失的前一瞬,最后一发子弹离开枪膛,岫野椋完全脱力,跪倒在地,场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折原临也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岫野椋缓缓抬手扶住脸,尔后失声痛哭。

    岫野椋在当天放课后的射击部众人到场内进行部活时才被发现,侧躺在地,高烧昏迷,送往医院没多久,吊针才刚打上,病情恶化,感染了肺炎,必须住院治疗。水户清见在岫野椋身上找不到任何证明她是做好出门准备的东西,钱包、证件、手机,一应都没带,水户清见只能找上岫野椋的家,敲门却无人应答,最后凭着印象找到了森岛直辉的诊所。岫野椋从未和水户清见提过她和森岛直辉的关系,水户清见却依稀记得她提起过,森岛医生于她而言是等同于亲人的存在。

    森岛直辉给水户清见开门时颇为意外。“初次见面,我是水户清见,您就是森岛医生吗?”“啊,你就是水户同学……”森岛直辉迟疑了一下,脑子里一下子冒出许多种推测,按照岫野椋的人际关系架构和认知行为模式来看,水户清见越过她直接和自己接触的情况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除非……

    “事出突然,请允许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椋她出事了。”

    森岛直辉脸色一沉,这就是那个“除非”。

    水户清见和森岛直辉轮流在医院陪护,岫野椋高烧不退,一直没有醒,状态愈发不好。期间森岛直辉始终没能联络上岫野知和子,遂抽空去了一趟岫野宅,门并未锁上,直入无阻。森岛直辉扶起倒在玄关的轮椅,穿过一阵浓重的、腐朽的灰尘的气味,已经能预见等待他的并非一个好的结果。他在岫野椋的卧室里捡起掉在床脚的手机,摁了两下,刚打开第一封未读邮件,手机就跳出低电提示黑屏了,森岛直辉捏着手机站在原地怔忪半晌,少见地恍神了。

    当天下午,森岛直辉去殡仪馆替岫野椋领回了岫野知和子的骨灰,再回到医院时已经接近傍晚,在水户清见震惊的目光里,他没有急于解释手里的骨灰盒是怎么回事,而是把水户清见带到医院的休息区去,买了两杯饮料,挑了一个安静的角落说话。森岛直辉以一种冷酷的从容和平静在水户清见面前坐下,像平时坐诊时那样,居高临下地往后挪了挪,靠在椅背上。

    森岛直辉有些后悔了,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有点傲慢过了头——事实上这种反思几乎从不出现在他这样的人的身上。森岛直辉曾觉得岫野椋是在他的掌心里长大的幼鸟,他为她打造一座遮风避雨的笼子,那笼子精致美丽,坚不可摧,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的荫蔽之下,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她;而就算这只幼鸟有一天想要飞出笼子,凭着一双脆弱的翅膀是外面的盛大风雨里穿行也没有关系,哪怕她被遮断了翅膀、变得支离破碎、满目疮痍,只要她还愿意回到这个笼子,森岛直辉就能让她恢复如初。

    到底还是太傲慢了。森岛直辉在心里冷笑着叹息,就连这叹息他也心知里面包含了多么根深蒂固的倨傲。森岛直辉不是没有警惕过折原临也,他在见到折原临也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心思,会使什么样的手段,放任岫野椋继续和他接触的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岫野椋一定会受伤害的,而且必然是被他伤害,森岛直辉心知如此——可在森岛直辉的眼里,纵使折原临也再怎么聪明、恶毒、心狠手辣,他终究也只有在幼鸟的笼外虎视眈眈、垂涎欲滴的份。森岛直辉从没真的把折原临也放在眼里过。

    只是……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折原临也的运气这么好。折原临也能推倒这座笼子,靠的绝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而是岫野知和子的死——这根本不在森岛直辉,甚至他相信也不在任何人的预料里,尤其于折原临也而言,说是天上掉馅饼也不为过。

    这就是诸行无常,世事难料吧。

    森岛直辉反复思忖过,究竟要不要报复折原临也。从结果上来说,岫野椋的创伤经验已经形成了——哪怕她还在昏迷,森岛直辉不用诊察就知道她必然受到了超乎想象的重创,他早有这种准备;而折原临也,想必也是达成了目的就扬长而去了,像是那种喜新厌旧的恶劣的人,好不容易拿到想要很久的玩具,却在到手几分钟之后就随便弄坏然后扔掉,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从此以后,折原临也不会再对岫野椋有任何心思了,她对他来说已经毫无价值。或许为了岫野椋着想,森岛直辉应该默不作声,装作对一切一无所知,避免再和折原临也产生纠葛……

    可是,森岛直辉到底不肯就这么放过折原临也——□□过他悉心养大的幼鸟之后想要全身而退吗?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森岛直辉微微一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水户清见,用的是他看待他的每一个病人的那种目光,手术刀一般精密、刁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的语气也很温柔和善,很容易让人产生信赖感。

    ——“水户同学,我愿意相信,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一阵线的盟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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