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相思阁外。

    “殿下,阁主在思棠院已等候多时了。”

    一头顶银冠身着,黑衣约莫二十一二左右的男子,双手缠花作礼,略微颔首。

    楼萧宁正看着上方写着相思阁三字的鎏金牌匾,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后反应过来,朝男子微微点头。

    白时带着桂枝与梅枝跟着往前走,去往疏巧阁安顿一番,楼萧宁则与那男子去往海棠院。

    相思阁用的倒是一派的蜀派建筑,府邸暗藏于巷,这一整条巷子皆为相思阁。

    屋顶皆为悬山式,小青瓦覆盖,屋脊两端起鳌尖,起翘平缓柔和,潇洒的曲线显得简洁干练。

    阁中极大,花草树木随处可见,穿行亭台阁之间。

    思棠院位于阁中最北侧,坐落在一片海棠林之中。

    此刻枝上已无嫩叶,光秃秃的一片一眼望去有些许萧条落寞。

    推开门,一位紫衣肃冷的女子端坐正中央。

    乌发倾斜在身前,鸢尾白玉簪此刻已摇摇欲坠,偏她好似察觉不到,仍旧端茶而饮。

    乌发红唇,明艳贵气。

    身段轻柔,风情万种,真真是位美人儿。

    “你来了,阿谵你在门外守着,我与阿宁叙叙旧。”那女子散漫道。

    那名为阿谵的男子正是相思阁左使叶谵。

    而那女子自是刚即位两年根基尚且不稳的相思阁主——叶重歌。

    叶谵领了命,将门关闭后便在偏院待着。

    外头风大,习武之人常站于此不动而后也会有所不适,所以冬夜里倒不叫人守门。

    楼萧宁脱下身上的雪狐裘,上前几步坐在楠木凳上与叶重歌对视。

    良久,叶重歌似是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掩面大笑起来。

    “我晓得我长得好看,可你也不用每次都这样盯着我看吧。”

    楼萧宁闻言也放下了一路紧绷的心。

    “这次,怕是要赖在你这相思阁不走了。”

    叶重歌倒茶的手一顿,随即继续倒茶,面上无异,还是原来那般吊儿郎当的样 。

    “好啊,我这相思阁养你一个小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接过叶重歌递来的茶,似是不解:“不问缘由?往日若是如此,你定要刨根问底。”

    在叶重歌面前,她却是有些许放松,有疑便问。

    叶重歌轻笑一声,有些玩味地望向楼萧宁:“你若想说,我便听着,你若不想说,那我问了有何用?左右都是撬不出话,我可不做这般自讨没趣之事。”

    楼萧宁不再看她,望着面前的火炉子,面色平静,端坐有礼。

    “阿宁,这件事我不知你是否晓得,若是晓得那便也没什么;若是不晓得,从我这知晓,总比在外听到要好。”

    叶重歌见她无异的神情,正了正身,有些凝重道。

    她抬头望向她,眼神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什么?但说无妨。”

    “十二月十日,牧蚩多勒带领边境五万大军,攻破皇城所到之处无所生,血溅满城,乌兰雅十日后问斩于世。”

    话毕,叶重歌有些不忍转过头。

    楼萧宁睫毛微颤,身躯一僵。

    手指蜷缩在一起死死得抠着手心,渗出了血,许久未曾说话。

    随后又突然放松下来,并无半点异常。

    声音如往常一般清冷,而今却带了一丝不容改变的坚定,“阿鸢,我说了日后便待在相思阁,那便不会再回去。”

    叶重歌呼吸微微一滞,身体有些僵硬,她知楼萧宁说到做到,正欲说些什么,便听到楼萧宁的话。

    “阿鸢,她不是我母亲,我的母亲早就和父亲一起死在十年前那夜了。她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楼萧宁说完,便不顾叶重歌的反应,起身穿上狐裘,转身拉开门,不慌不忙稳重地走了出去。

    慢慢消失在黑夜中。

    怎的忘了,她可从来没把那位当成过亲人。

    叶重歌咋舌,恢复了那幅没心没肺的样子。

    谁也没看到,只身走在雪夜中的楼萧宁早已红了眼眶。

    一滴清泪落在她的脸庞,随即落入她的衣领之中。

    泪微凉,落在娇嫩的肌肤之上更是透人心。

    回到疏巧阁时,冷风早已吹散脸上的泪痕,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常无异。

    白时还未睡,正在阁外把剑倚门发呆,见楼萧宁回来立刻站直。

    “主子,您的眼眶怎的红了?”

    “夜里风有些大,吹红了眼,不碍事。”楼萧宁边往里走边说到。

    疏巧阁说是阁楼,但到底也是住人的,有个小院种满了翠竹,夜里不开灯时倒是有些渗人。

    东西两座小房,内置四间小室供婢女居住。

    两边长廊连接起东西房与主房,主房后边的花园里有一阁楼,内里神秘莫测,看不穿也猜不透。

    “往年都是短住二三月,如今倒是要长住下,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楼萧宁闻着院中似有若无的清香,有些感慨道。

    白时有些疑惑,楼萧宁从不会主动提起这些琐事感慨,今儿不知怎的了。

    随即附和道:“是啊,只是不知白茶那丫头何时回来,许久未见到有些想她了。”

    楼萧宁笑了笑,不语片刻,而后便入屋休息了。

    是夜

    月亮高挂天边,皎洁明亮,与那晚离宫时的月不甚相似。

    她望着天边的轮月,没有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哭,可精致安逸的房间里还是如死寂一般。

    莫多的情绪堆压在一起,释放在无尽的黑夜里,释放在倾洒进的月光里。

    阿娘,那个人死了,死的彻彻底底。

    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宁儿了,再也不会有了。

    楼萧宁摸着珠串,泪水早已干涸在脸上。

    死了又能怎样,一切都回不到过去。

    我还是那个无父无母的楼萧宁,不是那个有人疼爱的小公主。

    阿父,宁儿再也没有那份储君的责任了,宁儿终于可以去过我想过的日子了。

    您会怪宁儿吗?怪宁儿,如此逃避和不孝。

    怪吧,应是怪的。

    宁儿也怪这样的自己。

    玉轮旁的星星在闪烁,可惜月亮太过打眼,便是没能瞧见这闪烁的星。

    她这样在窗前望了一宿的月。

    直到天边泛起微微的鱼肚白,楼萧宁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起身穿衣,去往了疏巧阁制蛊。

    疏巧阁便是专为楼萧宁所造的制蛊地,内有五层。

    地下二层关着的都是些难见剧毒之物,地上那三层二层为蛊室,一层则是休息之处。

    相思阁原来只是一阁收集各处信息买卖杀人之地。

    阁主夫人万思棠身子薄弱,父母为保其性命送往若乌族,自幼便与乌兰雅相识为挚交好友。

    之后二人曾约定未来生子互做对方孩儿干娘。

    奈何若乌突生逢变故,只剩于十来人存活。

    为保族人便将剩余几人入相思阁,有一安生之地,对外则宣称灭族,除乌兰圣女外无一人存活。

    一早桂枝摸着楼萧宁习惯从小厨房做了几道早食。

    早食不宜吃得太过油腻,做的都是清淡之食。

    一碗嫩黄诱人的小米南瓜粥,配上一碟开胃腌萝卜还有红梅白玉糕和桂花糕倒也不错。

    吃过早食,楼萧宁便一头扎进了疏巧阁,接连几日皆是如此。

    直到五日后叶重歌得了会儿清闲才愿意出去走走。

    二人慢慢悠悠出门,途中闲逛闹市,小贩小摊在此吆喝揽客。

    大抵是新春还有些寒冷,街上并无多少人,多数人都选择在家陪伴儿女家人,走亲访友去了。

    叶重歌觉得有些无趣,便等着楼萧宁看完这家铺子去万棠阁。

    万棠阁创立仅十年,却已是三国之中有名的武器铺。

    不少江湖人员以及门派登门打造,那的兵器诡异却又厉害,有不少还能杀人不见血。

    这些年依靠着万棠阁,相思阁是又赚好大一笔钱,称得上三国首富无遗。

    只是可惜相思阁那些个长老一直不认可叶重歌一介女流登上阁主之位,钱财等皆不上供,导致她常常出任务换取财务。

    一介女流之辈,是担不起重任的。

    迂腐的老头,离了她叶重歌这相思阁也算不得什么。

    偏偏有人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

    “你这几日倒是清闲,听闻好几日不曾出过院了。”

    叶重歌散漫得逛着铺子,时不时拿起兵器端量一翻,漫不经心道。

    楼萧宁应了声,算是回答她的问题与语中调侃。

    听到这般有些敷衍的回答,叶重歌也不多在这事儿上说,回头望了望。

    “过个一月我要去趟息宁国做任务,你可愿陪我去?”

    楼萧宁顿了顿准备拿起那短刀的手,抬眸望向她:“我去做甚?你的任务,自是该你自己完成。”

    叶重歌见状挑了挑眉:“这次任务有些棘手,是那宁国太子。”

    “确是棘手,取命还是如何?”楼萧宁反问道。

    身边随伺小厮早已见怪不怪,对于她们的谈话并无半点反应。

    她看了看楼萧宁,神色略微有些古怪:“不取命,要求奇怪得很。”

    楼萧宁放下手中的剑认真听她讲。

    “他让我断其腿但不伤其根,毁其容但能医治。”

    “嗯?这种要求,果真奇怪。”她转了转腕上珠串,继续拿起剑。

    “此人想夺位,却又不想伤其兄,怕是与孟修关系甚好,但若真是皇室之人,怎会轻易将如此重任交于相思阁。”

    叶重歌看着她的脸,倒是忘了,她虽早早被定下储君之位,但身边又只有一个天真的楼萧月,该遭受的不该遭受的她都经历过。

    在听完楼萧宁的话,她也有些疑惑,不知是否是个什么圈套,但若真是圈套倒也不太可能。

    于是她便不再想这些,这次的任务来得恰到好处,她不得不做。

    “去吗?就当帮我了,若你不去,我这胜算便没剩几分了。”

    “你本可以不接。”楼萧宁还是一贯得冷淡。

    “对方出价高还送我一承诺,未来龙子的承诺。何况他是在我接下后才告诉我是这般差事,若是此刻我反悔,那这相思阁的名声该当如何?”

    叶重歌也不急着让她回答,见她迟迟未有反应,也不再多言,挑选了几件称手的暗器,便准备离开。

    “最后一次,再无下次。”出门的那刻楼萧宁干净清冷的声音响起。

    叶重歌笑了笑,朝她摆摆手,随即走出万棠阁。

    一袭紫衣在阳光下折射出好看的光芒。

    那愈远的背影看似洒脱不羁,实则背负着重重的枷锁,她们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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