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神智清醒却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很痛苦。
三魂七魄被禁锢于黑暗，身处混沌，无法出声，也无人应答，只保持着永远下坠的状态。
傅明知被巨大的惶恐无助淹没，江云被钉在通天柱上三年，他被重澜关押起来折磨了三年。可在过去的时间中，他从未这般茫然惶恐过，像在黑暗中胡乱爬行的蚂蚁，像被卷入深海漩涡中的遭难者。
他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已经感受到那风雨欲来的命运感。
傅明知想摆脱这种状态，为此想了很多东西:升云宗、天下苍生、自己的父母。
然后，他想到了江云。
江云还在通天柱上等着他，等着他去救她，通天柱立于极北之地，钉于寒眼，她被钉在那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稍一想象就让人钻骨啃心，痛极焦极，他怎么能在此折戟沉沙？
被重澜囚禁折磨的三年，支撑傅明知活下去的无疑是解救江云的信念，什么折手钉烙妖毒他都熬过来了，如今绝不能死在这里。
等他掌握身体的控制权，等他逃出去，入魔也好死亡也好被天下人追杀唾弃也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在意，哪怕是死，他也要和江云死在一起。
他年幼父母逝世，少年时期照顾自己的姨母中毒身亡，如今又被视为恩师的重澜囚禁折磨，如今除了江云，他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自损元神的感觉很痛，仿佛有把刀在脑子里胡乱搅动，可傅明知不觉得可怕，他甚至隐隐兴奋，等出去了，等见到江云了，他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告诉她，自己其实根本不喜欢兰殊，告诉她，自己从未觉得是她给兰殊下毒，打破了太清结界。
再告诉她，在很久很久之前，久远到他们还未正式认识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爱上她了。
有只鸽子在他心里四处乱蹦，他越来越痛，越来越兴奋，混沌三年的神智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清明过。
黑暗如碎片块块滑落，光线刺破混沌，傅明知的眼睛开始聚焦，神色骤然明亮，他终于看到了色彩。
然后下一瞬，他眼里的光就凝固了，整个人都失了颜色。
他看到了一片红，一片江云身上的红。
他日思夜想的人，浸润在自己的血液中，身体灵脉横出，皮肉绽开，鲜红温热的血暴露在风中，浸满了柱身上镌刻的古老符文。
而与这片赤色相对的是江云如雪苍白的脸，她静静闭着眼，虽已无生气，神情却被定格在死前最灵动的一瞬。
仿佛下一秒就睁开眼睛，如从前一般对他调侃地笑。
傅明知大脑嗡的一下。
他睁大眼睛，脑袋里一片红，无意识地低头摇头。再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正明剑。
正明剑光彩熠熠，刃上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江云的血，血流过剑柄，一直浸到他的指缝。
傅明知仓惶松开手，宝剑滑落掉入云层，他却不管不顾，只想把江云抱下来。长钉附加血咒，无法取下，傅明知把自己的手弄的鲜血淋漓依旧毫无所觉，只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
江云的身体太冷了，只有流出来的血是热的，可这热血又总能烧死他的心。
直到他把自己也弄得浑身都是血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强制禁锢住他的动作。
重澜面色温和，眼带虚假怜悯，手上灵脉血发出的熠熠灵光透过瓶身，十分光彩夺目。
他对落魄不堪，形如疯魔的天之骄子温声道:“是你亲手杀了江云，你做的很好。”
傅明知愣愣看他，眼睛失去聚焦，连连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他从没有想过要杀江云，得知江云受罚的每时每刻他都想救她出来，她是他的挚友，是他从未宣之于口过的深爱之人，是他的性命……他怎么会杀了她呢？
“我——”
傅明知的否定没有说出口，淡褐色的瞳孔突然一圈圈扩大，记忆如潮水，侵涌他的大脑，他仿佛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颓然地接受血淋淋的苦痛，另一半保持疼痛的理智冷眼看着自己受刑。
他是如何剖开江云灵脉，江云是如何痛吟，是如何慢慢失去生气。
大喜大悲之下，他眼中沁满血丝，颓唐地望着远处惨白的雪山。
风卷寒意，雪花纷扬，带来江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傅明知，我丝毫不意外，你会如此做。”
-
“跪下！”
升云宗客房中，姜长老坐在椅子上，声音冷冽。
站在她面前的兰殊一声不吭地下跪，膝盖与地板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问你，清一聚灵瓶怎么会落到升云宗弟子手中？”
兰殊低头，道:“弟子去升云宗库房时就发现清一聚灵瓶已经不见，实在不知清一聚灵瓶为何会到升云宗弟子手中，许是升云宗库房结界出了问题吧。”
姜长老冷笑:“坠玉从你那里得知清一聚灵瓶存在升云宗库房，我昨日让你取清一聚灵瓶后你又迟迟没有动身，直到今日清晨才发现清一聚灵瓶不见。兰殊，你一向细心，但凡这两件事没有同时发生在你身上，我都不会对你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她越说越生气，怒斥道:“说，你到底在升云宗弟子死亡一事中扮演什么角色？！”
兰殊语气平静:“坠玉宗主来找我时，恰好弟子来告知我去取回清一聚灵瓶，弟子是您吩咐过来的，我怎么能未卜先知，让来找到的坠玉宗主恰好遇到您派来的弟子？”
“再者，清一聚灵瓶之事涉及的是两个升云宗小弟子，我又有什么理由掺和他们事。”
姜长老眉目肃冷，“你觉得，你为什么会掺和傅明知弟子的事？”
她说的傅明知的弟子，而非楚连。
兰殊心头一震，眉眼依旧低垂，“弟子不知道长老在说什么。”
姜长老知道兰殊对江云心怀芥蒂，谁又会对害了自己的人毫无芥蒂呢？
楚连之死事件中的王小红神似江云、清一聚灵瓶到楚连手中的过程、江云翻案时兰殊那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一切，都很难让姜长老不多想。
一刻钟，两刻钟，姜长老就这么盯着兰殊，兰殊也依旧跪在地上。
她脊背挺的笔直，不肯示弱半分，然地藏之毒导致她身体贫弱，忍不住咳嗽两声。
可她又很快忍住，眉眼间有寒霜覆盖，异常倔强。
姜长老牢牢盯着自己的弟子，兰殊肤如白露，细眉清目，跪地时不卑不亢，脊背笔直。五百多年过去，已长成的女修早已脱去曾经的凡俗之气，愈发像一位真正得道的璇玑仙子。
——五百多年。
姜长老闭了闭眼，距兰殊被救，已经过了五百多年。
五百年前，太清大陆云白山遭难，天罚降临，整个云白山树死草枯，生灵涂炭。
修真界大惊，连忙令众弟子前往救援，而恰在云白山附近执行任务的璇玑宫众人则亲眼目睹了云白山黑云压顶，天雷骤降，倾吞万物的可怕场景。
璇玑宫修士震惊之下，为自己心中之善，舍弃生死畏惧，毫不犹疑地进入天罚之下的云白山。
然而神奇的是，他们踏入云白山地界的一刹那，天雷收束，黑云散去，仿佛天道眼中的恶人已诛，所以云开日出，金光弥漫。
然而当他们真正踏入云白山地界，却被眼前之景，深深地震撼住了。
原本风清日和，花鸟遍野的云白山如今毫无生机，满目疮痍，漫山遍野皆是断木灰草，野兽尸体，而那几个坐落在云白山的小村落，更是无一幸存，全部都变成了废墟。
璇玑宫修士找了又找，愣是没有找出一个幸存者。
就好像，天道觉得整个云白山上的生灵都该死，所以一个都没有放过一样。
那时候，尚没有成为长老的姜清华，也在搜救队伍中。
她在一处被毁掉的树林中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发现一位幸存者，满心沉重，正欲离去之时，偶一回眸，忽然看到已经搜查过的村落废墟中有人影晃动。
她立刻转身赶去，看到一个满脸灰尘的小姑娘，努力掀开一块木板，神情呆滞地坐在废墟上。
姜清华检查了她的身体，并且柔声问了她几个问题。
然而小姑娘吓坏了，不管问她什么，都得不到回应。
然后，在姜清华的柔声安慰之下，小姑娘扑到她怀中放声大哭。
再然后，小姑娘就被带回了修真界五大仙门之一的璇玑宫，赐名兰殊，成了名震一时的璇玑宫首席弟子。
姜长老一直觉得，在那等天灾之下几乎不可能有人幸存，而兰殊却幸存下来了，那么这就是命，在她眼中，兰殊一个人，却有着云白山所有遭难生灵的重量。
所以她也一直在尽心栽培兰殊，什么好的修炼资源都优先倾斜给兰殊，而兰殊也不负众望，如果不是先前中毒，她如今早已成了修真界有头有脸的强者。
兰殊是她救的，又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
姜长老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一手栽培的弟子会卷进这等龌龊之事中。
她问:“你到底有没有参与升云宗弟子之死？”
兰殊声音平静:“没有。”
姜长老闭了闭眼:“起来吧。”
“我们尽量在升云宗留两日，竹沥医君虽言无法让你继续修炼，但或许他有办法恢复你的身体，免得和如今这样，日日病痛缠身。”
兰殊站起来，恭恭敬敬道:“是。”
有一只蝴蝶从窗外飞进来，兰殊盯着那蝴蝶斑斓的翅膀，心想昨晚在升云宗库房看到的那只蝴蝶，亦是和这只蝴蝶同样的花纹。
茫茫夜色，去取清一聚灵瓶的璇玑宫首席弟子听到了楚连和方圆的窃窃私语，然后，她打开库房，任由二人盗走清一聚灵瓶。
她默许了那场闹剧的发生，甚至可以说是为此推波助澜。
只因为那个像江云的弟子。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告诉她，江云从没害过她。
[我倒是很意外傅渣男为什么让江云出来啊？]
[谁知道，可能被戳到痛点恼羞成怒了吧。]
[太好了，终于可以换副本不用看渣男的脸了。]
江云倒是不意外傅明知会突然指派她任务，她昨天那么直白地提醒他不要把对已逝之人的愧疚放在一个毫不相干的活人身上，傅明知要是能继续厚着脸皮亲近，她才会惊讶呢。
并且傅明知这次指派给她的任务不难，只是调查一处村庄传言中的妖怪。
真正的大妖都生活在妖界密林，在凡间作恶的大多都是被挤占生存空间，无路可走的弱小妖怪，没什么棘手的。
等她用两三天解决这个任务，回到泽霞峰时新月之夜也即将到来，破阵探秘，运气好就能拿到正明，拿剑跑路一气呵成！
玄情:【你很高兴？】
江云:【神主不生气了？】
玄情:【你要哄我？】
江云:【我为什么要哄您？是您自己自顾自生气的。】
玄情:【那我就还在生气。】
生气就生气吧，生气她也没办法，江云想，曾经九髓闹脾气的时候，她顶多就敷衍过他无足轻重的两句，最后还是他自己耐不住寂寞，巴巴地跑过来求和。
无论是蜷缩在妖界密林的小蛇妖还是住在云光岛的神明，目前江云都没有心思去和软地诱哄。
可以讲道理，哄孩子就算了。
玄情沉默一会儿，还是不甘心:【你不会哄人？】
江云:【会吧。】
玄情:【那你为什么不哄我？除了我，你难道更愿意哄别人？】
不讲理的神明生气了，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不满，语调平平，后半句无端给人几分危险感。
江云装作没听见，道:【因为没心情吧，而且我也不愿意哄别人。】
玄情:【那你哄过别人吗？】
江云弯唇:【哄过啊。】
玄情又不说话了，似乎真生气了。
江云没理会他，继续赶路，不过在出云锦城之前，她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
云锦城依傍升云宗，一般修真界有什么大事，这里的人知道的最快，前几天的兰殊中毒案被侦破一事亦是如此。
他们大多不敢相信兰殊中毒之事竟然真的不是传闻中寻求邪法的江云所为，但这个消息是升云宗和璇玑宫合欢宗三方一起发布的，做不得假，所以他们也只能相信。
他们也没有觉得歉疚，只是感叹一番世事难料后，就开始对真正的凶手合欢宗坠玉口诛笔伐，偶尔还会冒出来一句【看吧，就算不是江云干的，那也是合欢宗的人干的！那个坠玉不就是合欢宗的吗？】
诸如此类自以为清醒的话。
说到底，他们本就不知道具体实情，更不想知道具体细节，只想知道谁是凶手，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以来增加一点饭后茶谈罢了。
兰殊中毒案的真相对大众而言还没有“江云根本就不喜欢傅明知”这一事更有吸引力，前者只被讨论了几句，而后者则又被说书人端上诸位茶客的桌面。
甚至市井之间开始流传起了另一种和从前截然相反的说法。
“傅明知为了兰殊屡次背弃与江云的约定，这不妥妥的是被爱蒙眼，弃德行于不顾的渣滓吗？”
“原来恋爱脑的不是江云，而是傅明知！”
“唉，怪不得璇玑宫的兰殊最后没与她结为道侣，这样为了眼前欢背信弃义的男人谁敢要啊？赌他有了新欢之后不会像对江云一样对自己吗？”
“就是，这些修士一天天的不好好修炼，竟搞些情爱的幺蛾子。”
对此，意识们评价:[什么风评逆转。]
江云倒没多大反应，她曾经不为恶质流言所恼，今日便不会为“逆转流言”高兴，把听到的东西全当耳旁风，直奔任务地点。
闹妖灾的村落名为许家庄，平日傍山吃山，鲜于外界交流，前些日子许家庄陆续有孩童走失在山里，疑似遭了妖鬼魇术，村民向附近宗门求助过，那个宗门派了两个弟子过来搜查一圈，没摸到什么异常痕迹就回去了，谁知这几天走丢的孩子越来越多，不得已之下，他们最开始求助的宗门将此事报给了升云宗，而傅明知又将这桩差事安到了江云头上。
江云刚进村就看到一对扛着锄头的中年男女向村口走，看起来似乎要去山里劳作。
“二位叔婶请留步。”江云迎上去，向他们打了招呼，开门见山地介绍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我是升云宗弟子，鄙名王小红，前些天你们村长曾求助说本村孩童接连走失，恐有妖鬼出没，我宗门便特地派我过来解决此事。”
她将语气放的温和:“不知您二位可知道内情？若是不清楚，可否告诉我村长去向？”
他们二人似乎是夫妻，听她所言后，男人眼眶慢慢湿润，女人“啊呀”一声，嘴角下撇，洋洋洒洒挥泪。
“唉………”
江云微顿，“您的孩子也走失了？”
“是！”女人抹着眼泪，眼里布满血丝，悲痛道:“我家小孩的名字和你一样，也叫小红！可怜她已经走丢五天了，才六岁的小孩，平时娇生惯养的什么都不会，都不知道还活没活着！”说罢，她哀嚎起来。
江云哽了下，“那还挺有缘的，所以二位是知道此事的具体情况吗？”
男人看了妻子一眼，轻轻牵住她的衣角，妻子抽抽搭搭地停止哀嚎，男人对江云道:“我就是村长。”
真是凑巧，江云向他颔首致意，拿出自己的弟子令牌给他看，村长接过来，打量几眼，递还给她，道:“仙长请随我来。”
他带着江云前往自己家中，村长家和一路经过的农舍没有区别，他推开篱笆门，引江云进青黄的矮小木屋。
木屋被分成三个空间，刚进门就能看到的厨房，供人居住的卧室、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客房’。
村长一家居住的卧室并不大，床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一扇小小的窗子半开着，底下靠墙摆放着几块木板。
村长拉过一把椅子让江云坐下，江云摆摆手，走近窗户向外看，发现这里的视野不错，能看到对面郁郁葱葱的青山，然后她低头，默默看着有着些微损坏痕迹的窗框。
她突然道: “小红是从钉死的窗户处跑出去的？”
村长默默点头，指了指靠墙的几块木板，“我家小孩是最后一个不见的，我担心她也会走丢，就拿木头把窗户钉死了，结果两天前一觉醒来，木板被拆下来，小孩也不见了。”
江云转头看他，“这两天村里没再有孩子失踪？”
村长还没答话，村长夫人恨恨道:“那是因为村里已经没有小孩了！一共六个小孩，全都被妖怪给勾走了！”
“……原来如此。”
江云拿起木板，看着上面的痕迹，钉子留下的小孔周围凹凸不平，木刺横出，旁边有点点血迹，不难看出扒窗户的人手生笨拙。
她对村长道:“可否让我看看其他孩子失踪前的最后地点？”
村长带她去看了其他失去孩子的家庭，从第一个孩子开始，他们都是在夜晚的家中失踪的，情况与村长家大同小异。
江云得出结论，这些失踪的孩子的确被惑了心智，自己偷跑出去的，至于生死……江云觉得他们还活着。
最起码，大部分还活着。
魇术难习又耗费心神，若是那东西真想要人命，大可以等这里的孩子落单直接上口吞吃，山里孩子少，又好玩，成天在附近疯跑，它能找到的机会太多了，何必大费周张用魇术把孩子完完整整地带出去。
江云想了一会儿，在村长家借宿一宿，找了些木头，在房间里乒乒乓乓一顿摆活。
很快，一只四肢齐全，五官歪斜的木头小人诞生了。
[小别致长的真东西。]
江云:[尽力了。]
她向木头人吹了口气，放入一丝自己的元神，木头小人身体一寸寸变软，一节节抽长，五官长开，很快变成了一个穿肚兜的小男孩模样。
只是江云实在手艺堪忧，所以小男孩也长的眼歪嘴斜，一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傀儡，呈宿人之灵魂。
若人□□死亡，而灵魂保留，会傀儡术的大家可将其灵魂装入木偶，其肢体活动与人格思绪都和活着无异，可说是另一种层面上的起死回生之术。
只不过这种术修习起来也极为困难，只有璇玑宫宫主练非雪能完全掌握，昔日江云与她交好，她简单教过江云两招。
江云算是聪明的了，却也做不到灵魂纳入，只能做到将自己的一丝元神装入木偶中，与木偶互通两感。
听觉、发声。
她叮嘱村长夫妇一番，让他们今日与木偶同眠，然后回到自己小小的客房，从窗户处向外看。
山岳连绵，翠色铺眼，无瘴无邪，与她幼时生活的村落几乎没有区别，当然是遭难之前的家乡没有区别。
或许村民们从未想过妖怪诱心，心子被拐这等祸事会出现在他们身上，就如同小时候江云也没想到惊雷异兽，罚从天降，会降到自己与亲人身上。
她转移目光，躺在木板床上，收敛气息，和意识们聊天。
村庄夜色静谧，江云阖着眼躺在床上，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她没睁眼，安静听着旁边屋子里木偶与那个东西的对话。
“你长的真难看，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难看的小孩。”那个东西的声音清脆，像是五六岁的孩子，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嫌弃，“你爹娘得长的多难看才能生出你啊。”
什么当面霸凌。
江云操控着木偶说:“……你来我家做什么？”
静了片刻，她感觉自己放在木偶身体里的元神被触动了一下。
只不过那东西道行太浅，没能动摇江云的元神。
“你和我去玩吧，我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它还补充一句，“反正你长的这么丑，肯定没有其他小孩和你玩。”
江云:“好啊。”
木偶和那东西翻窗离开，等它们走出一段距离，江云睁了眼，翻身下床，顺着自己的与木偶连通的元神，遥遥跟在它们身后。
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夜色将歇，天色熹微，江云才跟着它们来到一处距离村庄很远的密林洞穴前。
里面传出孩子阵阵的笑闹声。
江云在洞穴外布下阵法，大步走进去。
洞穴外表狭小，内有洞天，宽阔的空间中失踪的孩子三两聚在一起追逐打闹，神态无忧无惧。
面带福相的白胖小孩是个人参精，裹着件红肚兜，坐在一旁拉着木偶的手兴致勃勃地说话，一个小男孩在它们旁边沉默地坐着。
地上散乱着五六个青皮野果，被跑闹着的小孩一踢，咕噜噜地滚到男孩旁边。
男孩抓起野果，看了两息，忽然扭头直直看向站在洞口的江云。
他墨发白肤，眼瞳偏蓝，五官尚未长开，却已初见凌驾众人的精致感，洞口寒风簌簌，吹起他柔软的额发，靛青的眸都被寒的阴阴凉凉。
有一瞬间，他眸如漩涡，如星海，包裹着迷离的万物。
江云一怔，心底突然涌现出一股熟悉。
三魂七魄被禁锢于黑暗，身处混沌，无法出声，也无人应答，只保持着永远下坠的状态。
傅明知被巨大的惶恐无助淹没，江云被钉在通天柱上三年，他被重澜关押起来折磨了三年。可在过去的时间中，他从未这般茫然惶恐过，像在黑暗中胡乱爬行的蚂蚁，像被卷入深海漩涡中的遭难者。
他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已经感受到那风雨欲来的命运感。
傅明知想摆脱这种状态，为此想了很多东西:升云宗、天下苍生、自己的父母。
然后，他想到了江云。
江云还在通天柱上等着他，等着他去救她，通天柱立于极北之地，钉于寒眼，她被钉在那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稍一想象就让人钻骨啃心，痛极焦极，他怎么能在此折戟沉沙？
被重澜囚禁折磨的三年，支撑傅明知活下去的无疑是解救江云的信念，什么折手钉烙妖毒他都熬过来了，如今绝不能死在这里。
等他掌握身体的控制权，等他逃出去，入魔也好死亡也好被天下人追杀唾弃也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在意，哪怕是死，他也要和江云死在一起。
他年幼父母逝世，少年时期照顾自己的姨母中毒身亡，如今又被视为恩师的重澜囚禁折磨，如今除了江云，他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自损元神的感觉很痛，仿佛有把刀在脑子里胡乱搅动，可傅明知不觉得可怕，他甚至隐隐兴奋，等出去了，等见到江云了，他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告诉她，自己其实根本不喜欢兰殊，告诉她，自己从未觉得是她给兰殊下毒，打破了太清结界。
再告诉她，在很久很久之前，久远到他们还未正式认识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爱上她了。
有只鸽子在他心里四处乱蹦，他越来越痛，越来越兴奋，混沌三年的神智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清明过。
黑暗如碎片块块滑落，光线刺破混沌，傅明知的眼睛开始聚焦，神色骤然明亮，他终于看到了色彩。
然后下一瞬，他眼里的光就凝固了，整个人都失了颜色。
他看到了一片红，一片江云身上的红。
他日思夜想的人，浸润在自己的血液中，身体灵脉横出，皮肉绽开，鲜红温热的血暴露在风中，浸满了柱身上镌刻的古老符文。
而与这片赤色相对的是江云如雪苍白的脸，她静静闭着眼，虽已无生气，神情却被定格在死前最灵动的一瞬。
仿佛下一秒就睁开眼睛，如从前一般对他调侃地笑。
傅明知大脑嗡的一下。
他睁大眼睛，脑袋里一片红，无意识地低头摇头。再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正明剑。
正明剑光彩熠熠，刃上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江云的血，血流过剑柄，一直浸到他的指缝。
傅明知仓惶松开手，宝剑滑落掉入云层，他却不管不顾，只想把江云抱下来。长钉附加血咒，无法取下，傅明知把自己的手弄的鲜血淋漓依旧毫无所觉，只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
江云的身体太冷了，只有流出来的血是热的，可这热血又总能烧死他的心。
直到他把自己也弄得浑身都是血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强制禁锢住他的动作。
重澜面色温和，眼带虚假怜悯，手上灵脉血发出的熠熠灵光透过瓶身，十分光彩夺目。
他对落魄不堪，形如疯魔的天之骄子温声道:“是你亲手杀了江云，你做的很好。”
傅明知愣愣看他，眼睛失去聚焦，连连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他从没有想过要杀江云，得知江云受罚的每时每刻他都想救她出来，她是他的挚友，是他从未宣之于口过的深爱之人，是他的性命……他怎么会杀了她呢？
“我——”
傅明知的否定没有说出口，淡褐色的瞳孔突然一圈圈扩大，记忆如潮水，侵涌他的大脑，他仿佛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颓然地接受血淋淋的苦痛，另一半保持疼痛的理智冷眼看着自己受刑。
他是如何剖开江云灵脉，江云是如何痛吟，是如何慢慢失去生气。
大喜大悲之下，他眼中沁满血丝，颓唐地望着远处惨白的雪山。
风卷寒意，雪花纷扬，带来江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傅明知，我丝毫不意外，你会如此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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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
升云宗客房中，姜长老坐在椅子上，声音冷冽。
站在她面前的兰殊一声不吭地下跪，膝盖与地板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问你，清一聚灵瓶怎么会落到升云宗弟子手中？”
兰殊低头，道:“弟子去升云宗库房时就发现清一聚灵瓶已经不见，实在不知清一聚灵瓶为何会到升云宗弟子手中，许是升云宗库房结界出了问题吧。”
姜长老冷笑:“坠玉从你那里得知清一聚灵瓶存在升云宗库房，我昨日让你取清一聚灵瓶后你又迟迟没有动身，直到今日清晨才发现清一聚灵瓶不见。兰殊，你一向细心，但凡这两件事没有同时发生在你身上，我都不会对你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她越说越生气，怒斥道:“说，你到底在升云宗弟子死亡一事中扮演什么角色？！”
兰殊语气平静:“坠玉宗主来找我时，恰好弟子来告知我去取回清一聚灵瓶，弟子是您吩咐过来的，我怎么能未卜先知，让来找到的坠玉宗主恰好遇到您派来的弟子？”
“再者，清一聚灵瓶之事涉及的是两个升云宗小弟子，我又有什么理由掺和他们事。”
姜长老眉目肃冷，“你觉得，你为什么会掺和傅明知弟子的事？”
她说的傅明知的弟子，而非楚连。
兰殊心头一震，眉眼依旧低垂，“弟子不知道长老在说什么。”
姜长老知道兰殊对江云心怀芥蒂，谁又会对害了自己的人毫无芥蒂呢？
楚连之死事件中的王小红神似江云、清一聚灵瓶到楚连手中的过程、江云翻案时兰殊那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一切，都很难让姜长老不多想。
一刻钟，两刻钟，姜长老就这么盯着兰殊，兰殊也依旧跪在地上。
她脊背挺的笔直，不肯示弱半分，然地藏之毒导致她身体贫弱，忍不住咳嗽两声。
可她又很快忍住，眉眼间有寒霜覆盖，异常倔强。
姜长老牢牢盯着自己的弟子，兰殊肤如白露，细眉清目，跪地时不卑不亢，脊背笔直。五百多年过去，已长成的女修早已脱去曾经的凡俗之气，愈发像一位真正得道的璇玑仙子。
——五百多年。
姜长老闭了闭眼，距兰殊被救，已经过了五百多年。
五百年前，太清大陆云白山遭难，天罚降临，整个云白山树死草枯，生灵涂炭。
修真界大惊，连忙令众弟子前往救援，而恰在云白山附近执行任务的璇玑宫众人则亲眼目睹了云白山黑云压顶，天雷骤降，倾吞万物的可怕场景。
璇玑宫修士震惊之下，为自己心中之善，舍弃生死畏惧，毫不犹疑地进入天罚之下的云白山。
然而神奇的是，他们踏入云白山地界的一刹那，天雷收束，黑云散去，仿佛天道眼中的恶人已诛，所以云开日出，金光弥漫。
然而当他们真正踏入云白山地界，却被眼前之景，深深地震撼住了。
原本风清日和，花鸟遍野的云白山如今毫无生机，满目疮痍，漫山遍野皆是断木灰草，野兽尸体，而那几个坐落在云白山的小村落，更是无一幸存，全部都变成了废墟。
璇玑宫修士找了又找，愣是没有找出一个幸存者。
就好像，天道觉得整个云白山上的生灵都该死，所以一个都没有放过一样。
那时候，尚没有成为长老的姜清华，也在搜救队伍中。
她在一处被毁掉的树林中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发现一位幸存者，满心沉重，正欲离去之时，偶一回眸，忽然看到已经搜查过的村落废墟中有人影晃动。
她立刻转身赶去，看到一个满脸灰尘的小姑娘，努力掀开一块木板，神情呆滞地坐在废墟上。
姜清华检查了她的身体，并且柔声问了她几个问题。
然而小姑娘吓坏了，不管问她什么，都得不到回应。
然后，在姜清华的柔声安慰之下，小姑娘扑到她怀中放声大哭。
再然后，小姑娘就被带回了修真界五大仙门之一的璇玑宫，赐名兰殊，成了名震一时的璇玑宫首席弟子。
姜长老一直觉得，在那等天灾之下几乎不可能有人幸存，而兰殊却幸存下来了，那么这就是命，在她眼中，兰殊一个人，却有着云白山所有遭难生灵的重量。
所以她也一直在尽心栽培兰殊，什么好的修炼资源都优先倾斜给兰殊，而兰殊也不负众望，如果不是先前中毒，她如今早已成了修真界有头有脸的强者。
兰殊是她救的，又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
姜长老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一手栽培的弟子会卷进这等龌龊之事中。
她问:“你到底有没有参与升云宗弟子之死？”
兰殊声音平静:“没有。”
姜长老闭了闭眼:“起来吧。”
“我们尽量在升云宗留两日，竹沥医君虽言无法让你继续修炼，但或许他有办法恢复你的身体，免得和如今这样，日日病痛缠身。”
兰殊站起来，恭恭敬敬道:“是。”
有一只蝴蝶从窗外飞进来，兰殊盯着那蝴蝶斑斓的翅膀，心想昨晚在升云宗库房看到的那只蝴蝶，亦是和这只蝴蝶同样的花纹。
茫茫夜色，去取清一聚灵瓶的璇玑宫首席弟子听到了楚连和方圆的窃窃私语，然后，她打开库房，任由二人盗走清一聚灵瓶。
她默许了那场闹剧的发生，甚至可以说是为此推波助澜。
只因为那个像江云的弟子。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告诉她，江云从没害过她。
[我倒是很意外傅渣男为什么让江云出来啊？]
[谁知道，可能被戳到痛点恼羞成怒了吧。]
[太好了，终于可以换副本不用看渣男的脸了。]
江云倒是不意外傅明知会突然指派她任务，她昨天那么直白地提醒他不要把对已逝之人的愧疚放在一个毫不相干的活人身上，傅明知要是能继续厚着脸皮亲近，她才会惊讶呢。
并且傅明知这次指派给她的任务不难，只是调查一处村庄传言中的妖怪。
真正的大妖都生活在妖界密林，在凡间作恶的大多都是被挤占生存空间，无路可走的弱小妖怪，没什么棘手的。
等她用两三天解决这个任务，回到泽霞峰时新月之夜也即将到来，破阵探秘，运气好就能拿到正明，拿剑跑路一气呵成！
玄情:【你很高兴？】
江云:【神主不生气了？】
玄情:【你要哄我？】
江云:【我为什么要哄您？是您自己自顾自生气的。】
玄情:【那我就还在生气。】
生气就生气吧，生气她也没办法，江云想，曾经九髓闹脾气的时候，她顶多就敷衍过他无足轻重的两句，最后还是他自己耐不住寂寞，巴巴地跑过来求和。
无论是蜷缩在妖界密林的小蛇妖还是住在云光岛的神明，目前江云都没有心思去和软地诱哄。
可以讲道理，哄孩子就算了。
玄情沉默一会儿，还是不甘心:【你不会哄人？】
江云:【会吧。】
玄情:【那你为什么不哄我？除了我，你难道更愿意哄别人？】
不讲理的神明生气了，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不满，语调平平，后半句无端给人几分危险感。
江云装作没听见，道:【因为没心情吧，而且我也不愿意哄别人。】
玄情:【那你哄过别人吗？】
江云弯唇:【哄过啊。】
玄情又不说话了，似乎真生气了。
江云没理会他，继续赶路，不过在出云锦城之前，她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
云锦城依傍升云宗，一般修真界有什么大事，这里的人知道的最快，前几天的兰殊中毒案被侦破一事亦是如此。
他们大多不敢相信兰殊中毒之事竟然真的不是传闻中寻求邪法的江云所为，但这个消息是升云宗和璇玑宫合欢宗三方一起发布的，做不得假，所以他们也只能相信。
他们也没有觉得歉疚，只是感叹一番世事难料后，就开始对真正的凶手合欢宗坠玉口诛笔伐，偶尔还会冒出来一句【看吧，就算不是江云干的，那也是合欢宗的人干的！那个坠玉不就是合欢宗的吗？】
诸如此类自以为清醒的话。
说到底，他们本就不知道具体实情，更不想知道具体细节，只想知道谁是凶手，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以来增加一点饭后茶谈罢了。
兰殊中毒案的真相对大众而言还没有“江云根本就不喜欢傅明知”这一事更有吸引力，前者只被讨论了几句，而后者则又被说书人端上诸位茶客的桌面。
甚至市井之间开始流传起了另一种和从前截然相反的说法。
“傅明知为了兰殊屡次背弃与江云的约定，这不妥妥的是被爱蒙眼，弃德行于不顾的渣滓吗？”
“原来恋爱脑的不是江云，而是傅明知！”
“唉，怪不得璇玑宫的兰殊最后没与她结为道侣，这样为了眼前欢背信弃义的男人谁敢要啊？赌他有了新欢之后不会像对江云一样对自己吗？”
“就是，这些修士一天天的不好好修炼，竟搞些情爱的幺蛾子。”
对此，意识们评价:[什么风评逆转。]
江云倒没多大反应，她曾经不为恶质流言所恼，今日便不会为“逆转流言”高兴，把听到的东西全当耳旁风，直奔任务地点。
闹妖灾的村落名为许家庄，平日傍山吃山，鲜于外界交流，前些日子许家庄陆续有孩童走失在山里，疑似遭了妖鬼魇术，村民向附近宗门求助过，那个宗门派了两个弟子过来搜查一圈，没摸到什么异常痕迹就回去了，谁知这几天走丢的孩子越来越多，不得已之下，他们最开始求助的宗门将此事报给了升云宗，而傅明知又将这桩差事安到了江云头上。
江云刚进村就看到一对扛着锄头的中年男女向村口走，看起来似乎要去山里劳作。
“二位叔婶请留步。”江云迎上去，向他们打了招呼，开门见山地介绍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我是升云宗弟子，鄙名王小红，前些天你们村长曾求助说本村孩童接连走失，恐有妖鬼出没，我宗门便特地派我过来解决此事。”
她将语气放的温和:“不知您二位可知道内情？若是不清楚，可否告诉我村长去向？”
他们二人似乎是夫妻，听她所言后，男人眼眶慢慢湿润，女人“啊呀”一声，嘴角下撇，洋洋洒洒挥泪。
“唉………”
江云微顿，“您的孩子也走失了？”
“是！”女人抹着眼泪，眼里布满血丝，悲痛道:“我家小孩的名字和你一样，也叫小红！可怜她已经走丢五天了，才六岁的小孩，平时娇生惯养的什么都不会，都不知道还活没活着！”说罢，她哀嚎起来。
江云哽了下，“那还挺有缘的，所以二位是知道此事的具体情况吗？”
男人看了妻子一眼，轻轻牵住她的衣角，妻子抽抽搭搭地停止哀嚎，男人对江云道:“我就是村长。”
真是凑巧，江云向他颔首致意，拿出自己的弟子令牌给他看，村长接过来，打量几眼，递还给她，道:“仙长请随我来。”
他带着江云前往自己家中，村长家和一路经过的农舍没有区别，他推开篱笆门，引江云进青黄的矮小木屋。
木屋被分成三个空间，刚进门就能看到的厨房，供人居住的卧室、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客房’。
村长一家居住的卧室并不大，床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一扇小小的窗子半开着，底下靠墙摆放着几块木板。
村长拉过一把椅子让江云坐下，江云摆摆手，走近窗户向外看，发现这里的视野不错，能看到对面郁郁葱葱的青山，然后她低头，默默看着有着些微损坏痕迹的窗框。
她突然道: “小红是从钉死的窗户处跑出去的？”
村长默默点头，指了指靠墙的几块木板，“我家小孩是最后一个不见的，我担心她也会走丢，就拿木头把窗户钉死了，结果两天前一觉醒来，木板被拆下来，小孩也不见了。”
江云转头看他，“这两天村里没再有孩子失踪？”
村长还没答话，村长夫人恨恨道:“那是因为村里已经没有小孩了！一共六个小孩，全都被妖怪给勾走了！”
“……原来如此。”
江云拿起木板，看着上面的痕迹，钉子留下的小孔周围凹凸不平，木刺横出，旁边有点点血迹，不难看出扒窗户的人手生笨拙。
她对村长道:“可否让我看看其他孩子失踪前的最后地点？”
村长带她去看了其他失去孩子的家庭，从第一个孩子开始，他们都是在夜晚的家中失踪的，情况与村长家大同小异。
江云得出结论，这些失踪的孩子的确被惑了心智，自己偷跑出去的，至于生死……江云觉得他们还活着。
最起码，大部分还活着。
魇术难习又耗费心神，若是那东西真想要人命，大可以等这里的孩子落单直接上口吞吃，山里孩子少，又好玩，成天在附近疯跑，它能找到的机会太多了，何必大费周张用魇术把孩子完完整整地带出去。
江云想了一会儿，在村长家借宿一宿，找了些木头，在房间里乒乒乓乓一顿摆活。
很快，一只四肢齐全，五官歪斜的木头小人诞生了。
[小别致长的真东西。]
江云:[尽力了。]
她向木头人吹了口气，放入一丝自己的元神，木头小人身体一寸寸变软，一节节抽长，五官长开，很快变成了一个穿肚兜的小男孩模样。
只是江云实在手艺堪忧，所以小男孩也长的眼歪嘴斜，一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傀儡，呈宿人之灵魂。
若人□□死亡，而灵魂保留，会傀儡术的大家可将其灵魂装入木偶，其肢体活动与人格思绪都和活着无异，可说是另一种层面上的起死回生之术。
只不过这种术修习起来也极为困难，只有璇玑宫宫主练非雪能完全掌握，昔日江云与她交好，她简单教过江云两招。
江云算是聪明的了，却也做不到灵魂纳入，只能做到将自己的一丝元神装入木偶中，与木偶互通两感。
听觉、发声。
她叮嘱村长夫妇一番，让他们今日与木偶同眠，然后回到自己小小的客房，从窗户处向外看。
山岳连绵，翠色铺眼，无瘴无邪，与她幼时生活的村落几乎没有区别，当然是遭难之前的家乡没有区别。
或许村民们从未想过妖怪诱心，心子被拐这等祸事会出现在他们身上，就如同小时候江云也没想到惊雷异兽，罚从天降，会降到自己与亲人身上。
她转移目光，躺在木板床上，收敛气息，和意识们聊天。
村庄夜色静谧，江云阖着眼躺在床上，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她没睁眼，安静听着旁边屋子里木偶与那个东西的对话。
“你长的真难看，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难看的小孩。”那个东西的声音清脆，像是五六岁的孩子，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嫌弃，“你爹娘得长的多难看才能生出你啊。”
什么当面霸凌。
江云操控着木偶说:“……你来我家做什么？”
静了片刻，她感觉自己放在木偶身体里的元神被触动了一下。
只不过那东西道行太浅，没能动摇江云的元神。
“你和我去玩吧，我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它还补充一句，“反正你长的这么丑，肯定没有其他小孩和你玩。”
江云:“好啊。”
木偶和那东西翻窗离开，等它们走出一段距离，江云睁了眼，翻身下床，顺着自己的与木偶连通的元神，遥遥跟在它们身后。
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夜色将歇，天色熹微，江云才跟着它们来到一处距离村庄很远的密林洞穴前。
里面传出孩子阵阵的笑闹声。
江云在洞穴外布下阵法，大步走进去。
洞穴外表狭小，内有洞天，宽阔的空间中失踪的孩子三两聚在一起追逐打闹，神态无忧无惧。
面带福相的白胖小孩是个人参精，裹着件红肚兜，坐在一旁拉着木偶的手兴致勃勃地说话，一个小男孩在它们旁边沉默地坐着。
地上散乱着五六个青皮野果，被跑闹着的小孩一踢，咕噜噜地滚到男孩旁边。
男孩抓起野果，看了两息，忽然扭头直直看向站在洞口的江云。
他墨发白肤，眼瞳偏蓝，五官尚未长开，却已初见凌驾众人的精致感，洞口寒风簌簌，吹起他柔软的额发，靛青的眸都被寒的阴阴凉凉。
有一瞬间，他眸如漩涡，如星海，包裹着迷离的万物。
江云一怔，心底突然涌现出一股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