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书院每月放课一次。这一日,书院学子可自由进出书院,大多人学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都会携上美酒一壶,与知己好友去戏院看上一出好戏,或是去酒楼中吃一顿美食。

    往年书院多为权贵子弟,而今年在陈定言的改革下,多了些许贫户子弟,且一部分并非京城人氏,在京城内也没有亲人,与书院内的权贵子弟交情也一般。在放课日,一般都是窝在书院内休息,或是继续发奋学习,以求春闱之时,能得一个好的名头,谋得一官半职,以供谋生。

    当然了,近些日子,京城内望月图书馆的开设,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新的去处。有些贫户子弟为免呆在书院内,受到那些权贵子弟的笑话,便选择离开书院,在图书馆里呆上一日。

    而今日,便是乾明书院的放课日。

    林正等着同窗都离开了寝房,才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子,带上一个空的钱袋,从书院侧门安静地离开了。

    他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弯,最后终于绕到了一处酒楼前。这处酒楼名叫醉仙坊,是城中最昂贵的酒楼,但味道却不怎么样,所以有人又管入醉仙坊的人,叫作冤大头。

    这醉仙坊难吃,却依旧能在京城中活下来,没有倒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它的位置。醉仙坊恰好位于乾明书院的正门不远处。只消出了正门,沿着主路走上个十分钟,便能看见醉仙坊的大门了。乾明书院的学生多为权贵子弟,自然不缺钱,偶尔学累了,也会从书院里溜出来打打牙祭。而每逢放课之日,便更热闹了。

    但这醉仙坊的客人,自然不包括林正。他向来都是没钱进去的那一类人。

    但今日的林正不同。他站在醉仙坊的正门,手中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反复复,最终伸手一摸袖中的空钱袋,一咬牙走了进去。

    “客官,是几位呢?想要些什么?喝什么茶水?”

    他刚刚一走进去,一旁的小二便殷勤地走上前来,对他一阵招呼。

    他颇为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脸侧了侧,试图用头发挡住自己的脸:“不......不必了。”

    他有些蹩脚地冲着那个小二挥了挥手:“我已经......已经定了房,就在楼上——我自己去就好。”

    “啊......好,那客官您当下脚下。”那小二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林正强装淡定地点头,试图装作轻车熟路的样子,朝着楼梯走去,期间又试图用头发挡住自己的脸,避免被同窗看见自己。

    幸运的是,他一路顺畅地走到了二楼。

    “天字三号......找到了。”他沿着长廊慢慢找着,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寻的房间。抬手就要敲门,却又在敲门前顿了一下。

    他的眼神中浮现出些许挣扎意味,但最终眼镜向下一瞥,看见自己袖中的那个空空如也的钱袋后,狠下心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按照特殊的韵律,他敲响了门。

    门很快开了,里面坐着的——

    正是林正近一年没有见到面的池康。

    开门的是个侍卫打扮的人,给林正开完门后,便关上门,确认周围没有人后,回到了池康的身后站着。

    池康面色苍白,但比起在洪州已经好上了不少,一双眼向上挑起,手中拿着个空茶杯细细把玩着,瞥了局促不安站着的林正一眼,鬼魅般露出一个笑来。

    “林正,好久不见。”

    林正看着池康,张了张口,没想出来要怎么称呼他——姐夫的儿子......做弟弟的,要怎么称呼。

    池康看出林正的局促,短促地笑了一声:“叫我......姐夫就好。”

    林正的眼睛瞪得浑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思议地盯着池康,在他看似温和,实则冷冽的眼神中慢慢平缓了下来,嗫嚅般叫了一声:“姐夫。”

    “哎,坐吧。”池康笑着示意他坐下,但林正怎么都觉得他的表情瘆人得可怕。

    “说说你姐姐近些日子的状况吧......你瞧,一听说你在京城看见了她,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就想看看她呢。”池康捏着茶杯笑道。

    林正:“......好。”他在乾明书院看见林识月时,因为担心自己的事情被揭穿,故而没多想直接给池康写了信,试图借刀杀人。毕竟当时洪州村长家的那一场火,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若是姐姐没有死在那场火里,那这场火与她也定有关联。

    他以为池康来,是想要找林识月报仇的。毕竟依据母亲写来的信......村长也是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中的,且据说自从村长死后,池康便一路消瘦下去,池顺也因为悲伤过度而郁郁而终了。

    但......姐夫?

    林正不敢深想下去。

    他讲完了自己知道了林识月的一切后,手再次摸上了那个空钱袋,期期艾艾地开口:“......姐夫,你回信中说,只要我告诉你姐姐的现状......便给我很多钱......”

    “噢,自然是不能亏待你。”池康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眯起眼笑了笑,拍拍手,身后的侍卫便上前来。他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着一个匣子,打开,便整齐地放着六枚银元宝。

    “拿去吧,都是你的。”

    林正的手在颤抖。他颤颤巍巍地碰上了白银,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拿过了白银,好像是怕人抢似的。

    “多谢姐夫,多谢姐夫。”他喘着粗气,嘿嘿笑着。

    “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以后......还得多帮我看着你姐姐,她姑娘家的,孤身在外,也是可怜。”池康微笑着,意有所指的说,“若是日后有什么要说的,每月十五来这里寻我便是。”

    “是是是,都是一家人。”林正忙不迭点头。

    目送着林正离开了房间,池康的眼神便变得极为可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林正离开的方向,像是想要将他活活吃了一般。

    “自家人......”他咀嚼了一下这句话,冷笑出声。

    “此子不堪大用,池公子何必对他如此在意?”

    房间的阴影中突然走出了一个人。看他姿态,似是一直都呆在房间内,听完了池康与林正的所有对话。但由于房间的布局,林正没能发现这人的存在。

    待他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那张脸暴露在跳动的烛火之下时,脸的轮廓便清晰了起来。

    “若不是他,我也寻不到我的妻子啊。”池康阴冷地笑着。

    “就算你寻到了又如何?”孙气松看着他,怜悯地摇了摇头,“看你这般作态,想必死士的行动是失败了——我早便告诉过你,商珣的武功高强,即使你想办法支开了他身边的侍卫,光凭借他一人也可以抵挡。”

    “我怎知他会如同狗皮膏药般黏在月娘身边!”似乎戳到了池康的怒气点,他没有忍住,猛然爆发出来,对着孙气松怒吼了一声。

    “池公子慎言,他毕竟是世子。”

    孙气松冷静地看着他,双手拢在袖袍中平缓道。

    “世子......世子,又是世子!”

    孙气松不咸不淡地开口:“是。便是世子。所以池公子对我之前的提议,考虑的如何了?”

    “商珣为景王世子,身份高贵,只要他在林姑娘身旁呆着,那池公子便拿林姑娘没办法,更别说——成婚了,就算池公子有证据能够证明自己与林姑娘的婚约——”说到这里时,孙气松可疑地顿了一下,仿佛自己也觉得颇为好笑,“若是林姑娘自己不乐意,池公子便也不见得能成功,毕竟林姑娘现在可是圣上眼前的红人。”

    他的话刺到了池康心底最阴暗的地方。

    他脑中回溯来许多碎片般的记忆:有女子一人站在湖边眺望远方的场景;有她抬手,慢慢褪去身上衣物的场景;有她发簪落下,扬起满头黑发的场景......她咬牙切齿地痛苦着,却也被他拥在怀中,逃脱不得。

    池康猛然抬起头,一双眼闪着疯狂的暗芒:“你说得对。”

    月娘不知为何,跳脱了原有的轨迹。那么,就让一切拨乱反正——那才是正确的道路。

    “就按照你说的办。”他下定了决心。

    孙气松坦然笑了起来,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池康的让步。

    “好,好,好。池公子总算不再顾忌那些有的没的了,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开始吧。”

    他抚掌而笑,眼中却毫无笑意,细细看来,那流淌着的,分明是彻骨的恨意。

    *

    林识月已经呆在景王府里,整整五日了。

    期间也见过了景王和景王妃。景王如她所想,是个不言苟笑的英俊中年人,景王妃却比她想象得还要温婉柔和些。

    听闻林识月受伤的消息后,也不问过自己与商止川的关系,只是嘘寒问暖着林识月的身体情况,并用了府上最好的药。流露出的关切是林识月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过的。

    所以......在这般母亲的教导下,商止川是如何有了“顽石”之称的......林识月深表疑惑。

    但这种关怀也让林识月颇有压力。她在屋内看了几日书,每日都受着景王妃的这般好意,纵使她再怎么厚脸皮,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所以等到了第五日,身上的伤口好了大半后,就找了借口出了王府。

    走在大街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林识月心中一直蔓延着的那一股局促感终于消散了许多。

    她扭头看着跟在她身后抱着剑的汀舟,粲然一笑。

    汀舟也有些害羞地回之一笑。

    因为害怕林识月上街再次遇到危险,但商止川自己又因为有官职在身,不好随意离开,便派了汀舟跟在林识月的身边护着她。

    “汀舟,你这么跟着我,不跟着你家殿下,不算玩忽职守吗?”林识月看着汀舟,想逗逗他。

    汀舟抱紧了怀中的剑:“林姑娘说笑了,我按照殿下的吩咐,怎么算玩忽职守了。”

    林识月转身拿起一旁小摊上的一串红玛瑙项链,抬头对着阳光细细看了一眼,看着玛瑙的成色,心里下了定论——是个不怎么样的红玛瑙。

    一问价格,果然没错。这般低的价格,能有什么好成色的东西。

    林识月撇撇嘴,正想把玛瑙放回去,就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双指微并,将一个碎银推到了老板面前,声音温和。

    “这红玛瑙项链,我要了。”

    林识月觉得这声音非常耳熟,但一时间也想不太起来。

    她没有抬头,只是叹气将手中的项链放了下来,后撤一步打算去别的摊位逛逛。

    然而肩膀却被人拍了拍。

    她抬起头来,看清了那人的脸,也看清了他手中的那一串红玛瑙项链。

    “既是喜欢,便买下就好,我的妻何必如此犹犹豫豫?”池康微笑着,向林识月伸着手,递给她项链。

    林识月僵硬了片刻。

    她盯着池康的脸,唇抿得紧紧的,拢在宽大袖袍中的手也忍不住在颤抖。

    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他又是为什么要找到自己?以及......他口中的那个“妻”又是什么意思?

    种种思绪纠缠在一起,最终构成了一个答案。

    她突然有了一个可怖的猜测。

    “前几日......是你吗?”

    池康温和地笑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不回答,就已然是一个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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