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藏书阁偏僻人少，事务清闲——这是林识月原来的想法。
但事实上，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容易简单。
比如藏书阁落在外廷，故而来往的人就算少，也定然比内廷的人要多。一日也有十余人来访，来者有开明之人，亦有酸腐学子。他们闲言碎语让林识月颇为烦恼。有些学子自以为是，前来便拿着本书，在寻林识月登记的时候，便直愣愣地把书往她鼻子下塞。
“姑娘家可认得这是什么字？”
林识月：......想骂人。
“藏书阁内，切勿大声喧哗，”她叹口气，伸手夺过那本书来，“以及，这本书你拿不走。”
学子瞪眼：“为何？”
林识月冷笑：“因为书不借给蠢货。给蠢货读，书觉得脏。”
书的确觉得脏，她没说谎。她在接过那本书的时候，都听见书的哀叹了。
那学子自然勃然大怒：“尔等无知妇人！你待我禀告圣上......”
林识月懒得理他了：“秦嬷嬷，劳烦您将他请出去。”
秦嬷嬷把他架出去的时候，他还大声叫嚣着。林识月看不下去了，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事务，走到门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藏书阁以后不会借给你任何一本书，以及，我是圣上亲封六品书院使，你再如何嚣张，亦是白身，这般对一个有官名在身的人，是大不敬，我是能将你扭送到京兆尹的，明白吗？”
那书生闻言，立刻萎缩了下来。
林识月示意秦嬷嬷把他丢出去后，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继续缩回她的藏书阁中，在桌案旁闭上眼睛，进入了她脑中的那个图书馆里。
有些时候，便醒来干些事。例如清点藏书阁中那些损坏的书，例如听一听这些书会讲什么故事。藏书阁的书，大多年纪很大了，和她在洪州的图书馆听到的故事不同，这些书讲的故事，大多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当然了，有些书会给她讲一些皇家秘闻，让她一边听着，一边露出些笑容来。
修补书的时候，也会遇到些麻烦事。
林识月在桌案上铺设好材料，准备好浆糊等一系列材料后，便开始修补书籍。今日她打算将前几日给她讲过八卦的三四本书都初步做一个修补。修补书籍需要费精力，她投入的时候，往往很难注意到周边的事物。因此她特意让秦嬷嬷在门边帮她守着。
等到天色将暗的时候，她才堪堪放下手中的笔，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疼的脖颈——
然后陡然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商......商止川？”她惊异之下，叫了他的名。
外头已近暮色，他半张脸沉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只见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凝视着林识月。
“许久不见了，林姑娘。”他笑起来，朝着林识月的方向迈了一步，整张脸便映在了摇摇晃晃的烛火下。
“怎么进来的？”
“想见你，总有办法的。”他将他提着的盒子放在桌案上，温声道。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盏小巧的燕窝羹，一点没有洒出去，似乎还是温热的。
林识月惊喜地看着面前的燕窝羹，伸手捧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正好有些疲乏了！”
燕窝爽滑，她慢慢吃着，将一整碗温热的燕窝吃完，才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商止川一直在旁边站着，见她吃完，才开了口：“秦嬷嬷......是在门口替你守着吗？”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了。
林识月的身影僵硬了一下，她的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回答的方案，并快速揣测着商止川今日来此的目的。最终她还是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商止川。
“嗯。”她弯起嘴角，眼中毫无笑意。
这是她防备心起来的表现。
商止川也叹了一口气，四处打量了一下，也干脆盘膝在地上坐了下来。这般他就显得比林识月矮了许多。他仰头看着林识月，伸手碰了碰她的手。
“别担心，我只是问一问。”
林识月似乎想要继续扬起笑容，但是紧紧抿着的唇能展现出她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并不太好。
“问什么？你知道了什么呢？”
她有些焦躁地问，手攥紧了裙摆。
不应该这样的。按照她往常的做法，她应当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套出来者的目的，然后根据来者知道了多少，做出对应的回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截了当地发问。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些焦躁。尤其此时此刻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商止川。
或许是......近些日子安逸了太久，又或许是这件事在她心里压了太久，让她霎时间失了冷静罢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林姑娘。”商止川看出了林识月此时此刻的焦虑，他攥紧了林识月的手，眼睛凝视着林识月，其中的神色认真而深情，“我只是想知道，你做了什么。”
“然后呢？如果我真的做了，你要杀了我吗？”林识月的回应异常尖锐。
商止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会，我只是担心你。”
林识月用力闭上眼，再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被她压到了最底下：“景筠找过你了，是不是？他告诉你蛊虫的真相了？”
“是。”
“他说的是真的。”林识月的眼神刹时间变得有些冷厉，“我交换蛊虫，的确是为了那个心思。那蛊虫的作用你也知晓了，便是秦嬷嬷的姿态，蛊虫会逐渐蚕食人的心智，短时间会被我所控，但长期以往，终究会蚕食人的生命......”
她冷淡地说着，骤然间，感觉自己被用力扯了过去，随后落入了一个极其温暖的怀抱中。
林识月僵硬住了。
商止川用力地抱着林识月，双臂紧紧地搂住她。胸膛的温暖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一阵酥麻感瞬间从头到脚扩散了开，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说话也有些僵硬：“这......这是做什么？”
“没事的，做了这个事情，也不代表你是恶人，”他声音温柔宽慰，“别怕，林姑娘。”
良久，他们俩才慢慢分开。
林识月扬了扬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才拿出了那个盒子，轻轻打开，里面已然只剩下两枚黑色的药丸了：“我只用了一枚，还没来得及对陛下用，放心吧。”她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商止川摸了摸林识月的头：“没事的。就算用了......也没关系。”
他最后一句说的显然有些艰难。
林识月盯着他，轻轻哼了一声：“你在想什么？”
方才商止川的眼神柔和的不像话，林识月突然想起初见他的那日，他眼神中的寒霜与冷意，突发奇想问了出来。
“在想......”商止川望着林识月，“可不可以亲你。”
林识月再次哼了一声：“......殿下此话有些孟浪，不似正人君子，倒像是个登徒子。”
商止川忍不住笑出声来，温柔地看着林识月，再次伸手碰了碰林识月的脸：“别担心。”
“别担心，我会站在你这边的。我一直都相信......我的林姑娘。”他语气笃定而骄傲。
“你不怪我对秦嬷嬷用了？”林识月扬起声调。
商止川快速朝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没有办法，”他叹口气，“只是......只是觉得有些遗憾罢了。若是我能再聪明些，便不至于叫你自己背负这些东西了。”他的话里透着复杂的意味。
他一直都知道林识月心中的善意和怜悯，否则她当时就不会在山上救下巧巧。也正因为如此，他更明白林识月才选择使用那枚蛊虫时，内心的煎熬和痛苦。
“对不起。”他呢喃着，再次紧紧抱住了林识月。
林识月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仰起了头，双臂慢慢合拢，也轻轻地回抱了商止川。明亮的眼中闪烁着些许泪花。
她无数次觉得自己已经把自己变得很坏了，她自己都有些唾弃自己，但商止川，总能将她拉回来。
“谢谢你。”她闭上眼，在心里悄悄说。
＊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林识月在藏书阁做书院使，也已经有一年有余了。商止川时常会想办法来看她，而她也在藏书阁中做着事情。
皇帝让她做书院使，自然不是要她单纯看着藏书阁的。前几个月开始，她就时常穿于内廷外廷之间。皇帝尝到宫人读书的好处后，自然也不排斥林识月的行为。林识月便在内廷的那个小角落开辟了小小的场所，教小太监小宫女认字。
当然，皇帝还是有些忌讳。故而也只是教他们认字而已。闲暇时刻，最多便给他们讲些故事。林识月不着急，有些事情，她心里很清楚，是需要慢慢来的。
先让小宫女小太监了解书里的故事，一点点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再徐徐图之。
对于女官来说，教授的东西就可以多些了。女官大多也已经学了些字，读了些书。给女官的教法，是不一样的。除去给她们分享些故事外，便是与她们一同读书。
读的书很多，具体要看林识月那段时日搬了多少书去内廷。有话本，也有国子监的学子要学的那些经史。她一概不管，统统抱了过来。
等读书累了，便教女官修补书籍。
宫内的事情也就这些，毕竟在皇帝的眼皮下，她能做的事情不多。但好在日子一天一天过着，皇帝对她的重视程度也在一点一点降低。尤其在宫人做事的速度提高了不少后，皇帝对她的警惕也降低了许多。由此，林识月得以偶然，可以写几封信出去。
她坐在藏书阁的窗边，仰头看着正朝她飞来的信鸽，迫不及待地开了窗。
信鸽落到了她的手心。她快速打开几封信——是寸碧寄来的。
“按照姑娘的吩咐，重开图书馆的效果还算不错。大家都还记得我们呢！这一月我办了些读书会，原本以为不会有人来，但是居然来了七八位学子，甚至还有两位姑娘！他们说的真好，我虽说没听明白，但也觉得他们说的一定很有道理！”
“有个婆婆来寻我，也托我给她办一张‘读书证’，说是替家里的孙子借。我替她做了事后，心里觉得特别好！姑娘，我喜欢这件事情。”
“前几日别的州的分馆也有讯息传来，大约也是反响还不错的意思，但或多或少也有些问题，如果......姑娘能自己去一趟，就更好了。”
林识月看着，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她仿佛能看到寸碧那个小姑娘骄傲的样子，一定是高高地扬起下巴，叫“姑娘”的时候，唇角是微微扬起的，眼睛也闪闪发亮。
但看到后面，林识月的微笑也落了些许。
“自己去一趟啊......”她心中叹息，有些落寞。
她何尝不想呢，不过......想必也快了。
自从她能够写信出去，便吩咐寸碧重开京城内的图书馆。陈定言也来帮忙，停业许久的图书馆终于再次开了起来。她受限宫中，不好多交代，好在寸碧已经看着她开了许多次，也不是两眼抓瞎的状态了。居然也把图书馆开的有模有样的。
陈定言得了空，也会来此处讲学一二，有时会抽空给寸碧讲讲字。一来二去，她也学了不少，虽说到不了学识渊博的地步，但闲着看几本话本，也是可以做到的。
林识月放下手中的信件，给寸碧写了回信后，放飞信鸽。她回身，朝着紫宸殿的方向看去。
“就快了。”她喃喃。
＊
除夕来了。
皇帝大摆家宴，丹轮公主特地也请了她参加。林识月跪坐在桌前，看着手心的那枚漆黑药丸，垂下了眼睛。
少顷，她捏起药丸，将它放进了衣袖中，前往赴宴。
宴席之上，杯酒交错。林识月安静地坐在偏僻一角，心思却全然不在宴席之上。她吃着食物，眼神却在发飘。
丹轮公主注意到了她的情况，她眯起眼看了林识月一会儿。但她心不在焉的，居然没有发现丹轮公主的注视。丹轮公主看了半天，轻轻哼了一声，慢慢悠悠提起衣裙朝着皇帝的方向走去。
她的位置距离皇帝本来就离得不远，更何况她又受宠，故而这么几步也没引起太多的注意力。
林识月攥紧了手中的药丸。
晚些时候，宴会终于结束了。皇帝先行离席，林识月捏了捏手，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到了紫宸殿门口。
“劳烦姜公公，我有事求见陛下。”她对着在门外候着的姜侯保说。
姜侯保把她的求见传给了皇帝。
“谁？林识月？”皇帝眯起眼睛想了一下，才从记忆中找出这个人的印象，皱起眉，“她来寻朕作甚？”
时间如流水飞逝，他已经快忘记林识月了。也慢慢忘记自己当初对她有多么忌惮。方才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当时的模样。
“想想也好笑，朕当时竟对一个小姑娘这般忌惮。”他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姜侯保将林识月叫进来。
林识月来到殿中，行礼后，便也同皇帝寒暄了片刻。
“在藏书阁可还习惯？”
“多谢陛下关怀，有陛下照拂，臣自然不敢懈怠。”她回应道，有些紧张。
“那便好。”
寒暄了片刻，皇帝也有些不耐了：“那你今日求见，是何事啊？”
林识月沉默片刻：“......臣今日，是来请辞的。”
皇帝另一只在把玩茶杯的手，停了下来。他直起身体定定地看着林识月，言语中带了些质疑：“哦？请辞？怎么，藏书阁的日子过的不舒心吗？”
“并未，藏书阁很好。臣在藏书阁也收获颇丰。只是......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臣在入宫之前，在京城开了图书馆。”
“嗯。”皇帝示意自己在听。
“其实臣不仅在京城有图书馆，在洪州......也开了图书馆。且在那里遇见了臣的第一位老师，他对臣有知遇之恩。他如今年迈，臣和他也多年未见了，便想着回去看看他，陪着他以尽孝心。同时还能开着图书馆。毕竟......那才是臣的老本行。”她恭顺的说。
皇帝淡淡的听着。也没有什么评价。在林识月讲完后，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林识月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真话。皇帝也清楚。两人心知肚明。
林识月清楚，自己一旦得到准许，是否真的去洪州，也不那么重要了。而皇帝也清楚，如果让林识月离开，那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林识月唯一需要防备和确定的，就是皇帝是否真心让她离开。是否会在......中途刺杀她。
所以......是放，还是不放？
皇帝凝视着林识月。
一年多在宫中，她的的确确是本分的。没有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反倒做的事情都还让他舒心。那些人学了些字，使唤起来也顺手了许多，这不得不说是林识月的功劳。
但是......会是伪装吗？毕竟才区区一年，真正心机深沉的人，区区隐忍一年算什么？皇帝想起自己当年夺嫡之时，那些兄弟藏得一个比一个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皇帝还是没有说话。
林识月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了。这一年......皇帝难道还没有对她放下戒心吗？她捏着手心的药丸，眼神慢慢沉了下去。
“你......和丹轮关系不错？”皇帝突然开了口。
“是。”林识月谨慎地回答。
皇帝突然想起方才宴席之上，丹轮公主突然找他嘟囔了几句——
“父皇今日就别想那些烦心事了。今日除夕，当是要快乐些。”
“父皇也别老把人想的那么坏，有些人她其实所求的很简单了，父皇稍稍满足一下，就没那么多事情了。”
他当时只是以为丹轮在随意嘟囔，也没在意，只笑着回了一句：“你啊，若是在父皇的位置上，也就不由自主会想得多了。”
“哼，”丹轮公主罕见露出些娇俏模样，“我想那些作甚？我只知道我父皇最好最厉害，这天下都是父皇的！”
......原来如此。
皇帝没忍住笑了起来，丹轮的心思，原来落在了这里。
也顺带着想起当初陈定言的规劝话语：“林姑娘是有大才之人啊！”
有大才之人，如鸿雁。若是困于一方，如同将鸿雁折翅，何其残忍。
他叹口气，带着些释然意味开口道：“罢了。若是真想家了，便回去吧。”
林识月拢在袖袍内的手猛然颤了颤，抬起头看着皇帝。脸上的震惊和讶异还来不及遮掩，便大剌剌展现在了皇帝的面前。皇帝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你还不相信？”
林识月眼神闪了闪，回避了皇帝的注释：“臣......”
皇帝再次笑起来：“不必多说了，朕准了，今日除夕，便再在藏书阁待一日吧，明日再收拾离开吧。”
他笑着，心中也颇有些无奈，有些好笑。他早些日子，究竟在恐惧什么呢？
林识月望着皇帝，也慢慢舒了一口气。攥紧手心那颗药丸，再次谢恩。
......
除夕后，初三。
林识月收拾好了行李，独自走在宫道上。
事情基本上已经处理好了。秦嬷嬷被她下蛊，她也没有什么别的补救方法。便留了些药材给她，命她按时煎服了。并留了封暗信给景筠——或许他还能有办法。
其余的事情......也大差不差了。藏书阁的书籍大部分已经修补好了，也整理好了，关于具体的书籍修补方法，她也写下来交给了陈定言......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做的了。
她仰起头，叹口气。那接下来繁忙的，便是出宫的事情了。先得去搞定马车——这可是个长途旅行。如果能找到什么离京的商队，凑着一同离开就更好了，毕竟还得防着皇帝突如其来的反悔，还得回一趟京中图书馆，看看有什么需要带走......
她凌乱地想着，已然到了宫门口。拿着宫牌给侍卫检查了后，便带着行李慢慢走了出去。
阳光正好，如万千波粲，洒在她的发梢上。
她缓过神来，顿在了原地。
瞳中映出那人的笑容和挺拔的身姿来。
商止川一身黑色素纹长袍，长身而立，微笑着看着林识月，朝她伸出手来。
“林姑娘——”
是与初见那时，截然不同的语调和眼神。
林识月笑起来，大步朝他奔去，将手递到了他的掌心之中。
“要同我一同走吗？”她望着他。
商止川颔首，目光温柔地凝视着林识月：“我承诺过的，要带林姑娘你，亲自看看这大好山河。”
（全文终）
但事实上，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容易简单。
比如藏书阁落在外廷，故而来往的人就算少，也定然比内廷的人要多。一日也有十余人来访，来者有开明之人，亦有酸腐学子。他们闲言碎语让林识月颇为烦恼。有些学子自以为是，前来便拿着本书，在寻林识月登记的时候，便直愣愣地把书往她鼻子下塞。
“姑娘家可认得这是什么字？”
林识月：......想骂人。
“藏书阁内，切勿大声喧哗，”她叹口气，伸手夺过那本书来，“以及，这本书你拿不走。”
学子瞪眼：“为何？”
林识月冷笑：“因为书不借给蠢货。给蠢货读，书觉得脏。”
书的确觉得脏，她没说谎。她在接过那本书的时候，都听见书的哀叹了。
那学子自然勃然大怒：“尔等无知妇人！你待我禀告圣上......”
林识月懒得理他了：“秦嬷嬷，劳烦您将他请出去。”
秦嬷嬷把他架出去的时候，他还大声叫嚣着。林识月看不下去了，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事务，走到门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藏书阁以后不会借给你任何一本书，以及，我是圣上亲封六品书院使，你再如何嚣张，亦是白身，这般对一个有官名在身的人，是大不敬，我是能将你扭送到京兆尹的，明白吗？”
那书生闻言，立刻萎缩了下来。
林识月示意秦嬷嬷把他丢出去后，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继续缩回她的藏书阁中，在桌案旁闭上眼睛，进入了她脑中的那个图书馆里。
有些时候，便醒来干些事。例如清点藏书阁中那些损坏的书，例如听一听这些书会讲什么故事。藏书阁的书，大多年纪很大了，和她在洪州的图书馆听到的故事不同，这些书讲的故事，大多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当然了，有些书会给她讲一些皇家秘闻，让她一边听着，一边露出些笑容来。
修补书的时候，也会遇到些麻烦事。
林识月在桌案上铺设好材料，准备好浆糊等一系列材料后，便开始修补书籍。今日她打算将前几日给她讲过八卦的三四本书都初步做一个修补。修补书籍需要费精力，她投入的时候，往往很难注意到周边的事物。因此她特意让秦嬷嬷在门边帮她守着。
等到天色将暗的时候，她才堪堪放下手中的笔，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疼的脖颈——
然后陡然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商......商止川？”她惊异之下，叫了他的名。
外头已近暮色，他半张脸沉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只见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凝视着林识月。
“许久不见了，林姑娘。”他笑起来，朝着林识月的方向迈了一步，整张脸便映在了摇摇晃晃的烛火下。
“怎么进来的？”
“想见你，总有办法的。”他将他提着的盒子放在桌案上，温声道。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盏小巧的燕窝羹，一点没有洒出去，似乎还是温热的。
林识月惊喜地看着面前的燕窝羹，伸手捧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正好有些疲乏了！”
燕窝爽滑，她慢慢吃着，将一整碗温热的燕窝吃完，才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商止川一直在旁边站着，见她吃完，才开了口：“秦嬷嬷......是在门口替你守着吗？”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了。
林识月的身影僵硬了一下，她的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回答的方案，并快速揣测着商止川今日来此的目的。最终她还是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商止川。
“嗯。”她弯起嘴角，眼中毫无笑意。
这是她防备心起来的表现。
商止川也叹了一口气，四处打量了一下，也干脆盘膝在地上坐了下来。这般他就显得比林识月矮了许多。他仰头看着林识月，伸手碰了碰她的手。
“别担心，我只是问一问。”
林识月似乎想要继续扬起笑容，但是紧紧抿着的唇能展现出她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并不太好。
“问什么？你知道了什么呢？”
她有些焦躁地问，手攥紧了裙摆。
不应该这样的。按照她往常的做法，她应当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套出来者的目的，然后根据来者知道了多少，做出对应的回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截了当地发问。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些焦躁。尤其此时此刻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商止川。
或许是......近些日子安逸了太久，又或许是这件事在她心里压了太久，让她霎时间失了冷静罢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林姑娘。”商止川看出了林识月此时此刻的焦虑，他攥紧了林识月的手，眼睛凝视着林识月，其中的神色认真而深情，“我只是想知道，你做了什么。”
“然后呢？如果我真的做了，你要杀了我吗？”林识月的回应异常尖锐。
商止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会，我只是担心你。”
林识月用力闭上眼，再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被她压到了最底下：“景筠找过你了，是不是？他告诉你蛊虫的真相了？”
“是。”
“他说的是真的。”林识月的眼神刹时间变得有些冷厉，“我交换蛊虫，的确是为了那个心思。那蛊虫的作用你也知晓了，便是秦嬷嬷的姿态，蛊虫会逐渐蚕食人的心智，短时间会被我所控，但长期以往，终究会蚕食人的生命......”
她冷淡地说着，骤然间，感觉自己被用力扯了过去，随后落入了一个极其温暖的怀抱中。
林识月僵硬住了。
商止川用力地抱着林识月，双臂紧紧地搂住她。胸膛的温暖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一阵酥麻感瞬间从头到脚扩散了开，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说话也有些僵硬：“这......这是做什么？”
“没事的，做了这个事情，也不代表你是恶人，”他声音温柔宽慰，“别怕，林姑娘。”
良久，他们俩才慢慢分开。
林识月扬了扬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才拿出了那个盒子，轻轻打开，里面已然只剩下两枚黑色的药丸了：“我只用了一枚，还没来得及对陛下用，放心吧。”她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商止川摸了摸林识月的头：“没事的。就算用了......也没关系。”
他最后一句说的显然有些艰难。
林识月盯着他，轻轻哼了一声：“你在想什么？”
方才商止川的眼神柔和的不像话，林识月突然想起初见他的那日，他眼神中的寒霜与冷意，突发奇想问了出来。
“在想......”商止川望着林识月，“可不可以亲你。”
林识月再次哼了一声：“......殿下此话有些孟浪，不似正人君子，倒像是个登徒子。”
商止川忍不住笑出声来，温柔地看着林识月，再次伸手碰了碰林识月的脸：“别担心。”
“别担心，我会站在你这边的。我一直都相信......我的林姑娘。”他语气笃定而骄傲。
“你不怪我对秦嬷嬷用了？”林识月扬起声调。
商止川快速朝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没有办法，”他叹口气，“只是......只是觉得有些遗憾罢了。若是我能再聪明些，便不至于叫你自己背负这些东西了。”他的话里透着复杂的意味。
他一直都知道林识月心中的善意和怜悯，否则她当时就不会在山上救下巧巧。也正因为如此，他更明白林识月才选择使用那枚蛊虫时，内心的煎熬和痛苦。
“对不起。”他呢喃着，再次紧紧抱住了林识月。
林识月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仰起了头，双臂慢慢合拢，也轻轻地回抱了商止川。明亮的眼中闪烁着些许泪花。
她无数次觉得自己已经把自己变得很坏了，她自己都有些唾弃自己，但商止川，总能将她拉回来。
“谢谢你。”她闭上眼，在心里悄悄说。
＊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林识月在藏书阁做书院使，也已经有一年有余了。商止川时常会想办法来看她，而她也在藏书阁中做着事情。
皇帝让她做书院使，自然不是要她单纯看着藏书阁的。前几个月开始，她就时常穿于内廷外廷之间。皇帝尝到宫人读书的好处后，自然也不排斥林识月的行为。林识月便在内廷的那个小角落开辟了小小的场所，教小太监小宫女认字。
当然，皇帝还是有些忌讳。故而也只是教他们认字而已。闲暇时刻，最多便给他们讲些故事。林识月不着急，有些事情，她心里很清楚，是需要慢慢来的。
先让小宫女小太监了解书里的故事，一点点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再徐徐图之。
对于女官来说，教授的东西就可以多些了。女官大多也已经学了些字，读了些书。给女官的教法，是不一样的。除去给她们分享些故事外，便是与她们一同读书。
读的书很多，具体要看林识月那段时日搬了多少书去内廷。有话本，也有国子监的学子要学的那些经史。她一概不管，统统抱了过来。
等读书累了，便教女官修补书籍。
宫内的事情也就这些，毕竟在皇帝的眼皮下，她能做的事情不多。但好在日子一天一天过着，皇帝对她的重视程度也在一点一点降低。尤其在宫人做事的速度提高了不少后，皇帝对她的警惕也降低了许多。由此，林识月得以偶然，可以写几封信出去。
她坐在藏书阁的窗边，仰头看着正朝她飞来的信鸽，迫不及待地开了窗。
信鸽落到了她的手心。她快速打开几封信——是寸碧寄来的。
“按照姑娘的吩咐，重开图书馆的效果还算不错。大家都还记得我们呢！这一月我办了些读书会，原本以为不会有人来，但是居然来了七八位学子，甚至还有两位姑娘！他们说的真好，我虽说没听明白，但也觉得他们说的一定很有道理！”
“有个婆婆来寻我，也托我给她办一张‘读书证’，说是替家里的孙子借。我替她做了事后，心里觉得特别好！姑娘，我喜欢这件事情。”
“前几日别的州的分馆也有讯息传来，大约也是反响还不错的意思，但或多或少也有些问题，如果......姑娘能自己去一趟，就更好了。”
林识月看着，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她仿佛能看到寸碧那个小姑娘骄傲的样子，一定是高高地扬起下巴，叫“姑娘”的时候，唇角是微微扬起的，眼睛也闪闪发亮。
但看到后面，林识月的微笑也落了些许。
“自己去一趟啊......”她心中叹息，有些落寞。
她何尝不想呢，不过......想必也快了。
自从她能够写信出去，便吩咐寸碧重开京城内的图书馆。陈定言也来帮忙，停业许久的图书馆终于再次开了起来。她受限宫中，不好多交代，好在寸碧已经看着她开了许多次，也不是两眼抓瞎的状态了。居然也把图书馆开的有模有样的。
陈定言得了空，也会来此处讲学一二，有时会抽空给寸碧讲讲字。一来二去，她也学了不少，虽说到不了学识渊博的地步，但闲着看几本话本，也是可以做到的。
林识月放下手中的信件，给寸碧写了回信后，放飞信鸽。她回身，朝着紫宸殿的方向看去。
“就快了。”她喃喃。
＊
除夕来了。
皇帝大摆家宴，丹轮公主特地也请了她参加。林识月跪坐在桌前，看着手心的那枚漆黑药丸，垂下了眼睛。
少顷，她捏起药丸，将它放进了衣袖中，前往赴宴。
宴席之上，杯酒交错。林识月安静地坐在偏僻一角，心思却全然不在宴席之上。她吃着食物，眼神却在发飘。
丹轮公主注意到了她的情况，她眯起眼看了林识月一会儿。但她心不在焉的，居然没有发现丹轮公主的注视。丹轮公主看了半天，轻轻哼了一声，慢慢悠悠提起衣裙朝着皇帝的方向走去。
她的位置距离皇帝本来就离得不远，更何况她又受宠，故而这么几步也没引起太多的注意力。
林识月攥紧了手中的药丸。
晚些时候，宴会终于结束了。皇帝先行离席，林识月捏了捏手，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到了紫宸殿门口。
“劳烦姜公公，我有事求见陛下。”她对着在门外候着的姜侯保说。
姜侯保把她的求见传给了皇帝。
“谁？林识月？”皇帝眯起眼睛想了一下，才从记忆中找出这个人的印象，皱起眉，“她来寻朕作甚？”
时间如流水飞逝，他已经快忘记林识月了。也慢慢忘记自己当初对她有多么忌惮。方才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当时的模样。
“想想也好笑，朕当时竟对一个小姑娘这般忌惮。”他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姜侯保将林识月叫进来。
林识月来到殿中，行礼后，便也同皇帝寒暄了片刻。
“在藏书阁可还习惯？”
“多谢陛下关怀，有陛下照拂，臣自然不敢懈怠。”她回应道，有些紧张。
“那便好。”
寒暄了片刻，皇帝也有些不耐了：“那你今日求见，是何事啊？”
林识月沉默片刻：“......臣今日，是来请辞的。”
皇帝另一只在把玩茶杯的手，停了下来。他直起身体定定地看着林识月，言语中带了些质疑：“哦？请辞？怎么，藏书阁的日子过的不舒心吗？”
“并未，藏书阁很好。臣在藏书阁也收获颇丰。只是......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臣在入宫之前，在京城开了图书馆。”
“嗯。”皇帝示意自己在听。
“其实臣不仅在京城有图书馆，在洪州......也开了图书馆。且在那里遇见了臣的第一位老师，他对臣有知遇之恩。他如今年迈，臣和他也多年未见了，便想着回去看看他，陪着他以尽孝心。同时还能开着图书馆。毕竟......那才是臣的老本行。”她恭顺的说。
皇帝淡淡的听着。也没有什么评价。在林识月讲完后，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林识月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真话。皇帝也清楚。两人心知肚明。
林识月清楚，自己一旦得到准许，是否真的去洪州，也不那么重要了。而皇帝也清楚，如果让林识月离开，那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林识月唯一需要防备和确定的，就是皇帝是否真心让她离开。是否会在......中途刺杀她。
所以......是放，还是不放？
皇帝凝视着林识月。
一年多在宫中，她的的确确是本分的。没有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反倒做的事情都还让他舒心。那些人学了些字，使唤起来也顺手了许多，这不得不说是林识月的功劳。
但是......会是伪装吗？毕竟才区区一年，真正心机深沉的人，区区隐忍一年算什么？皇帝想起自己当年夺嫡之时，那些兄弟藏得一个比一个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皇帝还是没有说话。
林识月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了。这一年......皇帝难道还没有对她放下戒心吗？她捏着手心的药丸，眼神慢慢沉了下去。
“你......和丹轮关系不错？”皇帝突然开了口。
“是。”林识月谨慎地回答。
皇帝突然想起方才宴席之上，丹轮公主突然找他嘟囔了几句——
“父皇今日就别想那些烦心事了。今日除夕，当是要快乐些。”
“父皇也别老把人想的那么坏，有些人她其实所求的很简单了，父皇稍稍满足一下，就没那么多事情了。”
他当时只是以为丹轮在随意嘟囔，也没在意，只笑着回了一句：“你啊，若是在父皇的位置上，也就不由自主会想得多了。”
“哼，”丹轮公主罕见露出些娇俏模样，“我想那些作甚？我只知道我父皇最好最厉害，这天下都是父皇的！”
......原来如此。
皇帝没忍住笑了起来，丹轮的心思，原来落在了这里。
也顺带着想起当初陈定言的规劝话语：“林姑娘是有大才之人啊！”
有大才之人，如鸿雁。若是困于一方，如同将鸿雁折翅，何其残忍。
他叹口气，带着些释然意味开口道：“罢了。若是真想家了，便回去吧。”
林识月拢在袖袍内的手猛然颤了颤，抬起头看着皇帝。脸上的震惊和讶异还来不及遮掩，便大剌剌展现在了皇帝的面前。皇帝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你还不相信？”
林识月眼神闪了闪，回避了皇帝的注释：“臣......”
皇帝再次笑起来：“不必多说了，朕准了，今日除夕，便再在藏书阁待一日吧，明日再收拾离开吧。”
他笑着，心中也颇有些无奈，有些好笑。他早些日子，究竟在恐惧什么呢？
林识月望着皇帝，也慢慢舒了一口气。攥紧手心那颗药丸，再次谢恩。
......
除夕后，初三。
林识月收拾好了行李，独自走在宫道上。
事情基本上已经处理好了。秦嬷嬷被她下蛊，她也没有什么别的补救方法。便留了些药材给她，命她按时煎服了。并留了封暗信给景筠——或许他还能有办法。
其余的事情......也大差不差了。藏书阁的书籍大部分已经修补好了，也整理好了，关于具体的书籍修补方法，她也写下来交给了陈定言......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做的了。
她仰起头，叹口气。那接下来繁忙的，便是出宫的事情了。先得去搞定马车——这可是个长途旅行。如果能找到什么离京的商队，凑着一同离开就更好了，毕竟还得防着皇帝突如其来的反悔，还得回一趟京中图书馆，看看有什么需要带走......
她凌乱地想着，已然到了宫门口。拿着宫牌给侍卫检查了后，便带着行李慢慢走了出去。
阳光正好，如万千波粲，洒在她的发梢上。
她缓过神来，顿在了原地。
瞳中映出那人的笑容和挺拔的身姿来。
商止川一身黑色素纹长袍，长身而立，微笑着看着林识月，朝她伸出手来。
“林姑娘——”
是与初见那时，截然不同的语调和眼神。
林识月笑起来，大步朝他奔去，将手递到了他的掌心之中。
“要同我一同走吗？”她望着他。
商止川颔首，目光温柔地凝视着林识月：“我承诺过的，要带林姑娘你，亲自看看这大好山河。”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