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他的血浆在血管中爆开,似乎要迅猛地突破这具轻薄的肉身,令他就此化为一滩没有意识的血肉。

    他宁愿如此。

    ‘请你宽宥我的贪婪’

    ‘请你怜悯我的恐惧’

    邵明无意识地念着这两句话,不断地、焦灼地祈祷,直到他意识到,他所祈求的神明,此刻正在与别的男人接吻。

    他昏了头,把喇叭按得震天响,一只脚就没离开过油门。

    应梨的脸无限逼近、放大,她的瞳孔中映出了疾速飞驰而来的庞然大物,何存抓住她肩膀的手指骤然用力,力道有些太过了,只是两人都没注意到。

    轮胎划过地面,产生剧烈而刺耳的摩擦声。

    “吱呀——”

    不到半米的距离,跑车停了下来,没有直接冲撞上这对亲吻以后的男女。

    应梨与何存俱是僵了片刻,过了一两秒,他们才默默松了口气,沉默地望着车里的男人。

    他的额头正在流血。

    邵明还在大口喘着气,他的脑子发晕,眼前出现了一点点的重影。

    医生说,他存在双相情感障碍症,精神会影响到□□。一开始邵明不相信,但他努力聚焦着目光,还是无法将应梨看得分明,整个人又在轻微发抖了,他心里的焦灼不断上升,最后狂叫了声,抬手狠狠地砸了下方向盘。

    何存拿出了手机,已经按下110,然而看了眼邵明的迈巴赫车标,他又讽刺一笑,把手机收回去。

    他已经恢复冷静,徐徐地问应梨,“你需要我在这里吗。”

    “我做了蠢事。”应梨口吻懊恼,她很怕邵明又会冲下来打人,催着何存,“你快上去吧。”

    何存放开了她,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双腿是有些发软的,他冷眼看了下邵明,随后冲着应梨点点头,“我就在旁边,不走远。”

    他的身影已经看不太见了,应梨才站了起来,察觉到自己的掌心里出了点汗。

    人在直面死亡的时候,原来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冷静。

    应梨镇定地走过去,敲了敲邵明的车窗,口吻冷淡,“邵明。”

    他刚才想要撞死她,这份癫狂让应梨几乎有些不能相信。

    车窗降下,邵明还虚虚直视着前方,并没有看向应梨。

    他的唇色有些苍白,目光没有焦点,人也显得尤其颓丧,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郁之感。

    应梨耐心地跟他说着,“我们之前说好,你以后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邵明扯了扯嘴角,他在极力调整着呼吸,却仍是开不了口。

    这种感觉甚至有些诡异了,就好像是鬼压床,意识无比清醒,思维如此敏捷,可是肉身迟钝,无法做出半点反应。

    这幅样子看得应梨心中无奈,她明白,此刻的邵明不由自己掌控。

    这个男人,骨子里是不太可靠的,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他是一团爆裂的能量,当能量倾泻而出,无论是正是负,都无法由人所控,更不要说好好沟通。

    应梨准备离开,这个念头才刚一出现,她就听见了邵明一声轻轻的呻.吟,艰难地对她说,“应梨。”

    他试图对应梨笑,为彼此的久别重逢的开场变得温情一些,“好久不见。”

    这让应梨觉得毛骨悚然,瞬间反应了过来,邵明不打算同她讲道理。

    邵明,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来定义他们的关系,什么再也不见,不不,他想要的其实是久别重逢、顺水推舟、圆满结局。

    应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邵明活了过来,应梨和别人接吻的这个冲击力终于变得淡了一些,他要让自己努力忘记这回事,镇定地打开了车门,却不慎瞧见后视镜里的自己:一脸的血。

    分外狼狈。

    应梨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警惕着看他,“我不想见你。”

    三年的时间如同走马灯一样过在了邵明的眼前,每一天他都想见到应梨,在他的想象中,应梨也是这样的。

    是应梨的力量,支撑他走过了这九百多天,不然呢,他这么一个人,他怎么可能熬得过来。

    邵明对此深信不疑。

    可应梨怎么能这么说呢。

    邵明被她这五个字噎得心脏都停了停,他想要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但最后呈现出来的几乎是有些恐怖意味的怨气,“但我想见你”。

    应梨古怪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问道:“为什么啊。”

    她的困惑是如此显而易见,邵明突然之间领悟了过来:她在为自己的无耻而感到震惊。

    邵明难得有一次猜到应梨的心思,却不觉得欣喜,但也没有难堪,此时此刻,他甚至分外的坦然。

    他就是不要脸,应梨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这回事了。

    “因为……”他停了一下,有无数种矫饰的言语浮上心间,但最后只是轻轻告诉应梨,“再不来找你,我觉得我就要死了。”

    应梨看了看他的车:“所以跑来撞我吗?”

    “不是……”

    “邵明。”应梨又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她已经懒得应付邵明了,应梨这么好脾气的人,也会把厌烦之情表达得这么明显。

    邵明撑不住,狼狈地倒退一步。

    他有太多的话想告诉应梨,但对方根本不想听,竖起了冷漠的堡垒,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不想再看见你了,邵明,如果你继续这样骚扰我……”

    后半句话应梨没能说得出口,因为邵明飞快钻上了车,这样就听不到她的威胁。

    隔着车窗,应梨瞧见邵明的脸色灰败,没有任何表情。

    他直接倒车,二人眼神交汇了不到半秒,邵明扬长而去。

    应梨站在原地抿了抿唇,自从上次看到了邵明,她的心里就一直有这样不安的猜测,今日总算变成了现实。

    这不是邵明第一次死缠烂打了,应梨不懂他这次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何存眼看着那辆迈巴赫跑远,才慢悠悠从后头转出来,问了她一声,“前男友?”

    他身上的烟味还没有散去,应梨对他弯腰道歉,“对不起何总,刚刚我是先看见他了,才,”

    “我也看见了。”何存打断了她的话,冷不丁说:“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下来?”

    应梨嘴唇小小地张开,何存似笑非笑地说:“我在追你,看不出来?”

    她的痛经彻底消失,这么猛烈的痛,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应梨慢慢地开口,“我没有想到。”

    何存挥挥手,二人往人行道上走,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刚刚那样,对我也不是没好感的,对吧。”

    应梨默不作声,事实上,她刚才是有一点精神崩溃了,因为毫无预兆的痛,以及邵明的不知分寸。

    “我刚才不该那么做,不好意思,利用了你。”她走在何存的身后,解释清楚:“我就是想把他吓跑。”

    确实没有其余的意思。

    何存双手插着兜,惬意地仰头看着天,“我很乐意被你利用。”

    他在路边给应梨找了辆出租车,目送着应梨进去,又温声叮嘱:“那男的看起来有点精神病,你千万注意安全,不行就来找我。”

    找他也没有用的,他是阴险的生意人,仍然敌不过邵明这种疯狗。

    应梨眨了下眼睛,“何总,明天的直播我就不来了,对不起,麻烦你重新找人。”

    何存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淡淡地看她。

    应梨对他挥挥手,“何总再见。”

    她把车门关上了,不敢看男人紧抿着嘴唇的脸,小小地吐出一口气来。

    邵明的出现让应梨全方面的警惕起来,她又去了店里,应夏刚好不在,只有个帮忙的小姑娘,跟应梨说最近店里没什么奇怪的人。

    她开始向学校申请走读,就在附近租了个小小的两室一厅,应夏那间朝南,阳台上还养了几盆植物,房间里有投影,布置得十分温馨。

    等收拾好这些过后,应梨把应夏带过来参观她们的新家,她的心情不错,应夏倒是可有可无,看过一圈之后,冷不丁说道,“要是能养个狗就好了。”

    她之前一直住在店里,但眼见应梨如此紧张模样,应夏心知自己无法拒绝妹妹同住的要求。

    “房东不让养宠物。”应梨和应夏坐到沙发上,然后打开客厅的电视,她感到很满意,“你以后可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

    这里距离学校和唱片店都挺近的。

    门铃响了起来,应梨快步去开了门,刚才说得房东就站在门口,手里拎了一篮子鸡蛋,“小同学啊。”

    这是个矮小又和善的奶奶,脸上带了点歉意,“我来提醒你一句,这个房子已经被我卖出去了,不过你们可以继续住。”

    成交价要高于市场的百分之三十。

    “买家好像认识你,在你租房之后才来要买的。”房东又偷看沙发上的应夏,这么貌美的姐妹花,难怪会遇上这种没常理的事情。

    应夏提高了声音:“买家姓邵吗?”

    房东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只能提醒到这里,“以后房租不用给我了,但你们总之呢,小心点。”

    应梨没注意到自己下意识接过了那篮子鸡蛋,怔怔地关门,走向了应夏。

    “挺好,今天吃西红柿炒鸡蛋吧。”应夏打开了电视,开始研究该如何投影她爱看的韩剧。

    应梨闷闷地放下鸡蛋,她原地转了一圈,感觉方才还充满温馨的小房子,此刻却如同牢笼。

    “姐姐,这是邵明买的房子。”

    “是啊。”应夏笑着说,“看起来是送给你的礼物。”

    “我不想要。”

    “那我们搬家?太麻烦了,而且我赌,你下一个租得房子还得是邵明的。”

    应夏轻描淡写地说,“你用不着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你不要有这种无聊的道德感。”

    “可是我有点,”应梨坐在了她的身边,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有点恶心的感觉。”

    邵明做事让她瞧不起。

    应夏意外地瞥了她一眼,默然道:“邵明听见要气死了。”

    “邵明跟我还算有点交情。”应夏指使着妹妹去冰箱里拿可乐,她是个十足的享乐主义者,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你就当是他送给我的,你沾了我的光,行吗?”

    “不行。”

    “那该怎么办呢我的小葡萄。”应夏哈哈笑出了声,“你又斗不过邵明,你阻止不了他的行为,要么我去把他砍死,你要不要姐姐替你去砍死他?”

    “……不要。”

    “不要这么严肃。”应夏放软了语气,察觉到应梨快哭了,又有点厌烦。

    “他既然敢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那就是打定主意赖上你了。”应夏语气幽幽地吓着她,“你其实也知道,邵明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

    过去的邵明,那就是个花团锦绣的废物,应夏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生出了浓烈的厌恶之感。

    现在可不一样,他从油锅里滚了一遍还不死,就已被淬炼出了钢铁身躯。

    “你从来不会害怕,但你怕邵明,对不对。”应夏凝视着应梨,“你吃过他的苦,你害怕那种感觉,所以你很慌,拼命想远离他。”

    说完,她却又微微笑了。

    曾经的邵明怀揣过如此歹毒的心思,时至今日,他终于得到了应梨的畏惧,却为此而陷入绝境。

    这是一种,命运的馈赠。

    应梨出神地想着这件事。

    她怕邵明吗?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坚决地摇头,“不管怎么样,我不想要邵明的礼物,我们不搬家,继续给房租吧,请房东转交给他好了。”

    这亦是来自邵明的教训。

    邵明放开了手,又往后退了两步,他对应梨和颜悦色地说:“对,我是没有教养。”

    这个人,越是生气,表情就越是漂亮,抱怨似的,“可是你也没有职业操守啊。”

    应梨不明所以,但心知他在说出很恶毒的话,只用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望着他。

    “怎么?”邵明笑着问她,“你是不满意我给的价格?但是妹妹。”

    他突然面无表情,变得有些骇人了,一字一顿地说,“你也不打量打量自己,就你,值当几万块钱吗?高价扰乱市场是要被行拘的。”

    应梨恍然大悟:他说自己是妓.女。

    而送的礼物,是嫖.资。

    从那以后,应梨就明白了,礼物不可以随便收下,送礼物的行为也许会出于不求回报的喜欢,但绝大部分时候,这是一种需要双方都付出的交易。

    她收了邵明的礼物,所以就要付出一点东西,也许是性,也许是尊严。如果她不肯,那么她就会受到邵明的羞辱。

    这是一种成年人默认的法则,从没有人教给过应梨,就在今天,应梨付出了这份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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