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冬月大雪,其时尚未天亮,茫茫大雪将天地映照得犹如白昼,也分不清什么时辰。城楼、长河、街市染上无边的洁白,静谧无声,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马车停在长河岸边,驾车的小厮冯升,将明溪从车上搀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往下落,漫天雪花中,眼前一座庞大气派的府邸,巍峨壮观,这里便是东京城了。

    明溪抬眼望了望,做梦一样,打小自己隐姓埋名寄养于山野,若非收养她的静月师太病故,只怕她还不会回来。通敌叛国的罪臣遗孤,当年父亲自刎于东华门外,母亲难产,只留下她这唯一的血脉,此番归来,只有一个目的,为当年惨死的爹娘沉冤昭雪。

    西南角青瓦挑檐下开着小门,进去禀报的家仆从那小门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老一少。到了跟前,驾车的冯升递话说:“这是我们相爷和七公子。”

    相爷很温雅,白面秀须,满身的书卷气,明溪怔了怔,打小静月师父向她提起最多的就是这位相爷,很熟悉但又很陌生,今儿是头一回相见。

    “明溪见过相爷……”

    她低首行礼,其实她本该叫一声“世伯”,当年是相爷冒着风险,将她连夜送去少华山,才保住了她一条小命。但对外身份还不能泄露,眼下归来,只当是临川老家的远亲,投奔来了。

    相爷伸手将她在半空中搀住,唤一声“明溪”,不由含泪连连点头,上上下下看着她,万般感慨:”你这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孩子,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相爷流泪,她也跟着掉眼泪,脸颊上滚下的泪珠映着雪光像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南海珍珠。

    “过去的都过去了,不提了,”相爷强笑起来,拉着她的一只小手说:“走,咱们回家去。”

    进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举足踏雪,脚下不断扬起纷飞的雪沫子。才刚在府门外的少年并未跟上来,那会儿明溪没敢仔细瞧,只注意到那少年穿了件玄色披风,身形俊朗。也许听冯升说他便是七公子,明溪才格外留心了点,那个曾经数次出现在她梦境里的少年,黄沙漫天,无尽的旷野上,他白马鲜衣,疾风如电前来营救她……

    师父给她解梦说,那是她的前世,因为前世的亏欠,所以这一世才会反复在梦里出现。

    其实前世今生真假难辨,既然师父替她筹谋了一切,她想要复仇唯有按着师父的话照做。

    “以后你就住这座院子。”一座西南向的精致偏院,名叫春晖苑,相爷在院中古树下停了停,转头吩咐跟来的家仆:“你们都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侍候。”

    春晖苑里里外外早已收拾妥当,是相爷亲自盯着下人布置的,当家主母虞夫人都没插上手。院子不大,精巧别致,在廊下抖落身上的残雪,竖格排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位虾红衣衫的婢女。相爷唤她秋蝉:“汤泉水可准备好了?”

    那婢女秋蝉回道:“夜里便备好了,小重山别院马车送来的。”

    相爷唔了声,向明溪道:“一路颠簸,必定累坏了,先去沐浴更衣,换了衣裳再来说话。”

    婢女便叫她一声姑娘,将她引去东向的暖阁,游廊的尽头一间封闭的小屋子。屋子里点着灯烛,一道一道素白的帘幄笔直的垂下来,霎时间白汽萦绕,雾影重重。

    她像走进了梦里的天庭瑶池,脱去身上的青袍等于从此脱胎换骨,曾经少华山庵堂里的日子统统成为前尘往事。温热的汤泉水,云蒸霞蔚,她在里面浸泡了许久,仍旧像沉浸在梦境里,婢女秋蝉进来催促了好几回,相爷还在堂前等着她呢,她终于起身换了衣衫。

    到了堂前,秋蝉很乖觉的退了出去,相爷让明溪往榻上坐了,才笑吟吟望着她说:“当年我送你出去时尚在襁褓之中,如今一眨眼长这么大了。孩子,你命苦,你爹娘将你托付给我,若非当时万不得已,我合该把你留在身边照顾的。眼下虽说是没法子,不过你既回来了,当年的事事过境迁,风声已过,旁的也不相干,只有一样,你要明白你的身世终究要烂在肚子里。你一个女孩子,家仇国恨,不该拖累到你身上,这是我私心的话,也是肺腑之言。我只求这一世你能平平安安,我能给你的,必定拼尽全力。我想你爹娘倘或活着,也会希望你能过一世安稳的日子。”

    师父料定的没错,果然一见面相爷便劝她放弃复仇。当朝枢密院与中枢两大党派势力,天子宠溺佞臣,想要翻案谈何容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道理谁都明白,何况她一个弱女子,真能搅动朝堂,便如当臂挡车,既艰难也凶险。明溪心下有数,只得面上应承:“相爷的教诲,明溪记下了。”

    相爷笑道:“倒也不是教诲,我见了你如见至亲,也没什么好生分的,我这是为你的今后打算。”

    明溪应说是,“万事全凭相爷做主。”

    相爷叹口气,道:“如今看着你,总禁不住想起你爹娘,你爹爹才华横溢,少年英才,他生前的那些遗物应该妥善保管。那年送你出去时一并都带去了少华山,本想交给你师父保管,可惜天不假年,你师父仙逝,我痛心不已。眼下你又带了回来,这些遗物是你爹爹的心血也是宝藏,虽说只怕过不了明路了,这一世明珠暗藏,流传给下一世倘或有朝一日为后人所用,同样也是流芳千古。这院子虽然僻静,到底在府里,还是不太妥当,我想不如将遗物拿到东郊别院去。你想翻阅的时候或者在府里待的闷了,便可以去别院逛逛。”

    小重山浣溪别院,是相爷当年特意为师父所建,是相爷最珍爱的地方。明溪便道:“相爷说的是,这些东西放在明处太过扎眼,还是收进别院藏书阁比较妥当。”

    相爷欣然点点头,问:“你师父可曾给我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他这样问,带着一股期许的意味,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总盼着给他留下点念想之物。可惜师父当年伤透了心,从此萧郎是路人,明溪只得实话实说:“师父清净恬淡,一心修行,从不在意身外之物,并不曾留下什么。”

    相爷听了,低首蹙了蹙眉,千言万语只化作了沉默,伤感了半晌,才起身走了。

    明溪不想骗相爷,当年他辜负了师父,到了师父心里还是恨着相爷的。虽然出了家,日日参禅,终究还是意难平。

    这样不挺好么,既恨便表示一直挂念,人啊年幼的时候最挚城,也最容易付出真心。但是有情不一定成眷属,错付了,伤心刻骨,而后的时光再漫长,也终究意难平,猛然间再想起当初,原来当时的痛这样难以消弭,原来早已印在血液里,任凭如何挣扎,怎么也甩不掉。

    明溪对着相爷的背影发了一会儿怔,她还不太明白那样的感情是怎么回事,这些跟她都不相干。她这边回了回神,便去清点父亲的遗物,驾车的冯升亲自盯着家仆搬上马车,而后按相爷的吩咐去往东郊别院。因着不能引人耳目,去的时便是冯升独自驾车去的,一个人也没带。

    等从别院回来,上房主母早派人催促了好几次,等他去回话。冯升战战兢兢到了上房,堂前端坐的虞夫人,听他交待完,端庄的脸气得歪了一半,起身拍桌子道:“果然去了少华山,我就疑惑她是哪一房临川老家的远亲,我怎会不知,相爷竟这样哄骗我,打量我是死人吗!”

    冯升吓得打个寒噤,跪在地上不敢吭声。屋子里只有夫人的陪嫁女使锦樱姑姑,并无旁的下人,锦樱姑姑向冯升使个眼色,冯升才踉跄着退了出去。

    “锦樱你听听,这还成什么体统,当朝中枢左相,外头养了人,一来二去的瞒着我这些年。如今弄了个孽障回来,明目张胆的进了府,这要传出去,颜家世代簪缨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世家千金的虞夫人,入府这些年,掌管这个家,上上下下一概事务搭理得无不妥贴。向来是坐得定,可这事涉及到静月,杯弓蛇影,立马就毛了。静月当年那手段,相爷深情自许,被迷得神魂颠倒,最后千里迢迢从老家搬来老太太,才总算把这事料理了。

    锦樱只怕虞夫人气得失态,连忙相劝:“夫人先别急,那丫头未见得是咱相爷的血脉,她才多大?算算也就跟咱们七公子差不多的年纪,年头对不上啊。“

    也是,静月来东京时,大公子还没出生,虞夫人却道:“他老不正经的,谁知道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来,并非我多心,这些年府里每年一大笔银钱开支不知去向,如今看来,还不都贴补了少华山那位,没准儿他跑去少华山私会,神不知鬼不觉,把咱们都唬住了。“

    锦樱道:“夫人这话可像小孩子脾气,少华山远在千里之外,一来一去得多少时日,相爷这些年并不曾出过远门呀。”

    有一年,相爷获罪被贬倒是有可乘之机,不过被贬之地在南方,与少华山南辕北辙,也不大可能。

    “那你说,倘或不是他的孽障,他欺神弄鬼的做什么。你没瞧见他那护犊子的行径,自己早早的去收拾了院子,一夜没睡等着迎接,到这会儿还杵在那院子里不肯回来呢。“

    锦樱顿了顿,便道:“要奴婢看,这事也容易,等她安顿下来横竖要见人的,果真是咱相爷的种,相貌骗不了人,想瞒也瞒不住。“

    虞夫人伤心,掏出袖口的锦帕拭泪,嫁入颜家三十几年了,为相爷操持家业,繁衍子嗣,哪一点不称职?相爷那颗真心竟还在静月身上。即使她死了成了灰了,仍旧对她念念不忘。

    曾经沧海难为水,果然还是年少情深,而后弱水三千,满天星辰,也始终抵不过当时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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