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诚然,他与她素不相识。

    他也没有任何出手帮她的理由。

    支她去隔间,或许不过是临时起意,并无旁的目的。

    闻言,沈玉蓁神情微怔,一时竟有些迷茫。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也许这于殿下而言不足挂齿,可于妾身来说却是恩深义重。若非殿下以微知著,察觉妾身被雨淋湿,妾身便不能得殿下恩典,去到隔间更衣……”

    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默不作声地掀眸看他。

    他面容清隽,可能是因为双眸蒙着绫带,眉间的情绪平和得近乎淡漠,遍身的清冷和矜贵。

    似乎外界的所有事情都不能牵动他的悲喜。

    虽不见凡尘,却洞悉凡尘事,淡然置之。

    ——就像是方才的初相遇,他明知她是外人,却还是唤她近身。

    沈玉蓁不知道,以他洞幽察微的能力,是否已经通过官兵的追捕和她的胆怯心虚,料到了她的身份和事迹。

    她稍作迟疑,最终还是收住话锋,没有冒险坦白。

    她与他不过是初见,她连他的身份和为人都尚且未知,又怎能凭借他一时的小恩小惠,和旁人一声“殿下”,便主动将自己的把柄和软肋交付予他?

    是以她沉默片刻,微垂了睫羽,接着道:“不管怎样,殿下都是帮到了妾身。殿下的赐衣之恩,妾铭记于心。”

    她的声音隐没在屋外的潇潇风雨声中。

    话音落下,屋内也陷入暂时的沉寂。

    沈玉蓁还没等到萧渡的回答。

    尉凌便捧着一个托盘重新回到正堂。

    木质的托盘上,是他去别处取来的膏药和纱布。

    尉凌将托盘放置案上以后,便退后半步,道:“殿下,清和大师他们还在前院接受官兵的盘问,须得过些时间才能来为您疗伤,还请殿下稍候一阵。”

    清和是寺内的医僧,仁心仁术,妙手回春。

    萧渡在慈恩寺的这些年,一直是因为清和在帮着他调理。

    而这次的医治,自然也是由清和负责。

    可每逢宿疾复发之时,萧渡都不喜旁人在侧。

    就连这回也不例外。

    因此尉凌与清和等人才会屏退玉清苑,在外面候着。

    看着尉凌送来的药罐,沈玉蓁自然而然地便想起方才情急,她不慎用簪子在萧渡脖颈上划出的那道伤口。

    他之后好像用绸帕擦拭过,而今他的那道伤口已经不再渗血,但拓在他肤色冷白的颈间,仍旧是红的有些触目惊心。

    见此,沈玉蓁的那阵歉疚复又浮上心头。

    也许是为了补偿,又或许是出于讨好的目的。

    她主动请缨道:“殿下,妾可以一试。”

    “家母在世时沉疴难起,一直是妾侍奉左右,久而久之,妾倒也通些医术,简单的伤口处理更是不在话下。”说着,她稍稍抬睫,打量萧渡的神情,“妾无意伤及殿下,还请殿下……能够给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此话一出,萧渡倒是没什么反应。

    反观尉凌却是义愤填膺,闻言,目光冷厉地看向她,眸里含着若有似无的杀意,“殿下宽宏大度,没有治你的谋害之罪便已是仁慈至极,你又何来的脸面得寸进尺,请求将功赎罪?”

    沈玉蓁自知理亏,倒也没辩解。

    她凝眸望着面前的萧渡,无声地祈求着,几乎是将所有的希望,都赌在了他的一念之间。

    可惜萧渡看不见她眸里的哀怜。

    他摩挲着指尖的棋子,轻描淡写地叫住尉凌:“无妨。”

    ——他想看看,这位久别重逢的故人之女,走到绝境,会有怎样的抉择。

    他语调平缓,像是默许了她的这个请求。

    沈玉蓁虽有些懵怔,但这样机会来之不易,她连忙提裙跪坐在他身旁,伸手拿起托盘的纱布,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因他一直坐于案前弈棋,只让人留意到他清隽的面容、挺秀的身姿。

    直到这时,沈玉蓁才发现他的身量其实也极为高挑挺拔,即便是与她平坐,也还是要比她高出半个头不止。

    偏他还端坐着,脊背挺直,她须得仰着头,方才看得清他颈项处的伤。

    沈玉蓁拿起纱布,耐心又细致地为他擦去伤口的血迹。

    隔得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沉水香。

    淡淡的冷香萦绕在她的鼻间,一丝一缕地渗进她的呼吸,似乎要将她的神智侵占。

    难以忽视。

    沈玉蓁还从未与外男靠得如此之近,一时间,不由得耳尖发烫。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做出的这个唐突的决定。

    她极力稳住心绪,想要尽快处理好他的伤口。

    可越是着急,她手上的动作便越是难以控制。

    不经意间,她的指尖竟是不慎碰到了他的脖颈。

    沈玉蓁眼睫轻颤,悄然抬眸看他,“……抱歉。”

    萧渡神情未变,“无碍。”

    他说这话时,棱角分明的喉结微动。

    沈玉蓁甚至能隔着纱布,感受到他声腔的微震。

    他的从容自若,倒是显得她有几分小题大做。

    见他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沈玉蓁方才定下神来,继续为他上药。

    质地清润的药膏慢慢地抹在他的伤处,沈玉蓁忽而一怔,突然发现他喉结上,有一颗极不起眼的小痣——淡淡的,并非她所以为的血迹。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那张澹泊寡欲、六尘不染的脸,总觉得他的这颗小痣似乎有些突兀。

    这颗小痣长在他的喉结处,就好像外露又隐秘的尘俗欲念,和他此刻的疏冷淡漠格格不入。

    沈玉蓁心神微恍,很快又摒除心里的这些杂念。

    这回,她全神倾注,安静地处理着他的伤口。

    因为他们的相对无言,屋内寂然无声。

    只有屋外的翛翛雨声,在昭示着时间的缓慢流逝。

    最后剪断用来给萧渡包扎的纱布时,沈玉蓁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她整理好剩余的这些药具,而后双手交叠,平举至眉间,以额触地,俯身行拜礼,“先前伤及殿下绝非有意,小人自知罪重,不敢奢求殿下宽宥。可殿下非但没有问责,反倒悯恤小人,惠赠新衣。”

    “小人的罪责不可容谅,殿下的恩情小人亦无以为报。”

    “小人往后愿常伴殿下左右,以赎罪,以谢恩。”

    她逐字逐句地陈述着,尾音轻颤,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

    这是她目前仅有的办法。

    她虽不知他具体的身份和名姓,也不知他真正的为人和品行,可他却是她至今遇到的,除了瑞王以外,和皇室有关联的人物。

    她想留在他身边徐徐图之,借助他的身份和地位,救出安嬷嬷,洗脱自己身上的冤屈。

    沈玉蓁屏息凝神,不安地等待着、期盼着他的答案。

    鎏金瑞兽香炉腾起香雾,正堂内阒寂无声,显得屋外的滴沥雨声似乎都有几分遥远。

    时间便在这样的僵持中缓慢流逝。

    好像是过了一瞬,又好像是过了一世。

    端坐案前的男子终是漫不经心地拨了下手中念珠,缓声道:“抱歉,不必。”

    简短的答案,似乎在刹那间掐灭了她心里渺茫的希望。

    虽然这完全在情理之中,她也早已有所预料。

    但真正听到他的回答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心脏骤跌,有一瞬间的心灰意懒。

    一旁的尉凌看出她的萎靡,不禁扯了下唇角,讥嘲道:“我们殿下少时便遁迹空门,五蕴皆空,向来不重浮名虚利,又怎么可能接受你这个来历不明、神鬼莫测的人物留在身边?”

    他在很明确地提醒她,她不过是在痴心妄想。

    尉凌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冰棱一般刺在沈玉蓁的心上。

    沈玉蓁眼眶微红,既是气馁,又是难堪。

    她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直面身前的萧渡。

    闻言,萧渡眉宇微蹙,“尉凌,适可而止。”

    他的语调仍旧平和,但尉凌常年侍奉他身侧,自是听得出他话里的不耐。

    尉凌只得噤声,很是不服气地看向一旁的沈玉蓁。

    她已缓缓直起身来,纤瘦的肩膀弱不禁风。

    “施主,这世间自有你的去处。”

    “明日,我会让尉凌送你回去。”

    萧渡如是道。

    沈玉蓁却因他的话而深陷迷茫。

    如今的她已经是穷途末路。

    母亲病逝,父亲枉死。

    唯一陪着她的安嬷嬷也生死未卜。

    她又能回到哪里去?

    然而萧渡并没有向她解释的打算。

    他用手撑着桌面,慢慢地站起身来。

    可他难以视物,起身的同时不免也踉跄了一下。

    沈玉蓁离他最近,见他身形微晃,下意识地便想伸出手拉他。

    她的手扶住他的,掌心相贴。

    一时间,他手里的温度也随之递到了她的掌心。

    分明带着些凉意,可沈玉蓁却像是烫到了似的,心跳微微一滞。

    她不由得睫羽轻颤,抬眸看向他,一时竟不知是否该松手。

    好在不远处的尉凌见状,连忙上前,从她这里扶住了萧渡。

    萧渡略微侧首,偏向她,道了句:“多谢。”

    他嗓音清润,疏淡又不失礼数。

    直到这时,沈玉蓁才忽然有了一种实感。

    ——原来他当真是失了明,看不见外物。

    尉凌扶着萧渡走出正堂,沿廊道行远。

    沈玉蓁望着他们逐渐消失不见的方向,贝齿轻咬下唇。

    既然他多给了她一日,明天再送她离开。

    那她便还有机会。

    况且……

    这位殿下看似清风朗月,高山仰止。

    非但没有追究她的误伤之责,反倒还给她一个机会将功赎罪。

    若她再想想法子,说不定,真的能求得这位贵人的垂怜。

    沈玉蓁站在原地,慢慢地抬起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前襟的里层,放着那块多年前,旁人赠她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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