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十一点,远离大陆的南海西沙,云翳月影,只闻吞噬万物微小抗议的浮浪声。

    一艘通体耀白,泛着星点驳痕的轻量渔帆扰动安宁,撕破浓稠粘滞的夜风,出现在苍茫无几的海中央。片刻后,绕着一个虚无的点慢速打着旋。

    船尾密密挨挨捆着十几个压缩空气瓶,在夜灯投射下划出道道银线。

    三个穿着哑光漆黑的潜水服的年轻人聚在一旁,面临一场强度不低的20米水深夜潜,下水前要反复轮查挂配装备是否齐全稳妥。

    风从侧来,船身倾得厉害,孙乐荔在金属围栏旁借力,手上攥紧卫星电话和接入水下摄像的显示屏。

    女孩曲线柔满,被合体潜水服勾勒地窈窕有致。

    长卷发为方便戴头套挽成了光滑的高髻,挺秀的侧脸在酝酿风暴的潮热中显得雾露氤氲。

    “学姐,有动静吗?”

    赵应磊把潜水笔和取样套夹放进她腰间挂着的透明密封袋,便迅速移开视线,趴在一旁张望。

    他学姐兼临时领导,工作状态出了名的不好惹,他们这群硕士小崽子不敢造次。

    孙乐荔摇头,把仪器往外送,自己侧过身去逡巡远眺,试图找出一点异样。

    赵应磊专注地盯了一会儿,脸色也凝重起来。

    摄像头的补光灯打亮方圆十米,白天澄澈碧透的西沙水陷入沉睡,微尘般的浮游生物顺着流波汩汩翻涌,偶尔一群胭红剪尾的金带齿颌鲷匆匆划过。

    而本次野考的主角,造礁珊瑚,稳稳充当背景板,丝毫没有预期中产/卵的迹象。

    她的课题组半个月前从这片海域采出了鹿角珊瑚和滨珊瑚的五个亚种切片,从xing腺发育状况推测,一年一度转瞬即逝的48小时产卵窗口的活跃顶峰期就在晚八点。

    眼下已经推迟近三小时。

    孙乐荔按亮卫星电话,看着两小时前接收的最后一条北斗气象预警:

    “预警级别:黄色预警;预警类型:雷暴;受影响区域:西沙群岛及周边海域;预警时间:2023年4月22日 03:00 - 2023年4月22日 06:00。”

    如果不是天气异常,他们毫无疑问会守通宵。

    即便异常,她跟队友反复确认过的答案依然是——要等。

    时间附着在风暴云上,步步紧逼,从云的成型速度来看只早不晚。孙乐荔脑子飞速转出了一个新方案。

    另两个男生围了过来,她清楚自己在这次野考是主心骨,没有慌的权利,声色惯常清冽稳静:“模型预估用的采样水温24.5°C,盐度33PSU。但这里实际水温最低26°C,盐度35PSU。嗯,怀疑锚定点有偏差。”

    “正常两周内同水域内温度变化极小,最大可能是被一股北向暗流拉高了温度。”

    给了他们一点反应时间,她才抬手朝北方指,“我们从这儿离岸向北移一海里,再以两海里外为圆心,半径一海里顺时针绕几圈。一小时内还观测不到,就撤到最近的岛。”

    虽然那岛返程也要六七海里了,但更近的都是禁止停靠的无人沙岛。

    “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我有个问题啊,”说话的是研二齐濛,卷毛小个子,“这一海里怎么定的?”

    孙乐荔答得干脆:“舷灯。右舷灯绿色,照程最大一海里。”

    赵应磊回味一番然后感叹:“哇,师姐,你,哇。”

    给船长交代完踏出船舱时,船刚掉完头。雨前风起势迅速,桅杆上的双层白帆被南风喂得鼓涨饱满,帆力比来时更甚。

    三个男生没有放过短短几分寻心航程,借着船身右侧的绿色舷灯,举着望远镜侦查。她在一旁热身放松,因为早早穿上了潜水服,绷的难受,活动幅度有限。

    快到达指定点附近时,船尾螺旋桨搅水声起,接着发动机开始嗡鸣,船长快步到桅杆松了帆,朝几人大喊:“准备好进弯道了大家!”

    孙乐荔搬过一个压缩瓶,仔细拉好头套,保证随时能下水。

    然而船每拐多一点,她心慌就多一分。黏滑的手汗在监控仪上留下十个指印。

    第二圈过半程,已至午夜时分,云层经过几番撕裂重组愈发厚黑,像磨过利爪嘶吼蓄力的猛兽。

    倒衬得眼前这片海异常静谧安稳。

    齐濛面色犹疑地确认:“按理说绿光和珊瑚卵色是对比色,我们应该不会看漏吧?”

    赵应磊也茫然,“对啊,不能落在那一丁点误差区……吧?最近几年时点都很准。”

    她凝眉呼气,有一滴不知是雨是汗的水珠从鼻尖滑落。

    转瞬,又一滴。更多的随即来势汹汹,砸在脸上昭示着答案。

    赵英磊慌了,“师姐,好像下雨了!”

    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噔噔跑到为了省油手动拉帆的船长那,“陈叔,最后一圈掉头走反方向!不对,现在就掉!加到20海里就行!”

    船长看她脸色凝冷也没再多话,都是老搭档,而且小姑娘每次加钱也相当大方。

    计划再次变更,气氛轻松些,稍微往回驶了四分之一时,她忽然感觉望远镜的镜头蒙上一层浅淡模糊的红晕。

    心猛地漏跳,她屏息定睛,才发觉可能是一条几海里外的远洋渔船。

    大型船会出现在这个方位不奇怪,他们目前在浅礁区外缘,夜航或与近岸补给船对接都会在这个区域。

    须臾,守着左前侧的齐濛突然喊起来,“师姐,看!红光边缘和我们舷灯交界那块!”

    三年经验,堪堪一眼她便确定这就是今夜主角。

    此刻雨势还不足以缩短视距,在茫茫之外,大片芒橘色光点繁星坠海,在幽淡绿光映衬下珲璨鎏金,彼此团簇成形状变幻的星云一般悠然随浪漂浮。

    又短短几分钟,几团星云声势浩大的汇聚,朝他们涌来,密织的橘幕中渐渐绽开更小朵荧粉和橙黄。

    “干活了!”孙乐荔把众人从幻境中喊醒,跟船长小声商量,“陈叔,别下锚行吗,尽量靠动力停船。”

    船长听得咂嘴,“动力?这趟跑到现在比我想象的耗油多不少,一旦雨大帆也废了,回不回得去还另说哦。”

    “很快,您别担心。”

    她狠狠心砍掉大半工作,才转头跟下水的两人交代,“精简点,明轩分卵集采,我收集礁群复建信息,齐濛统计白化种包括未卵,跟好我。”

    “应磊你留在这,盯着点我身上的浮标,船别离太远,实在扛不住了对讲机呼我。”

    “放心吧,你们千万小心。”

    随之船斜切出去从侧面切断卵流,孙乐荔抬手发令,三人背对海面从船上仰身跃下。

    水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星点织就银河绸缎流光倾泻,舒展铺开,他们循着将光带持续不断送上来的细缓暗流,加了三次配重,一路速潜触到30米底。

    敞亮宽厚盾状礁盘上,大眼鲷和电光雀鲷成群穿梭,俨然一场盛装夜宴。

    不过热闹都是别人的,她巡游一圈,异常冷静地想,也许不到三十分钟就能上去。因为活跃卵区也就三分之二,光秃秃的白化斑块又多又突兀。

    鹿角亚种里最不挑剔的壮实鹿角和丘突鹿角占去大半,而对酸化和盐度极其敏感的松枝,只有边角里孤零零几颗还显棕色,显然没在产卵。

    令人难过的是,岸基实验室今年选育的松枝幼虫长势并不乐观。

    深海区泠泠清寂,身形止不住摇摆,孙乐荔让自己沉溺在这股被人温柔托抱的安心中,快速切进心流状态。

    靠水下显微镜识别出每个亚种后,小心探入根部采出礁盘碎片、小型藻和活珊瑚腔送进真空采样袋,再泵满带有卵和浮游生物的水样。

    这套流程她烂熟于心。每完成一块,潜水灯频闪三次,队友回以两次示意跟随。

    二十分钟几轮默契配合下来,孙乐荔感觉深层浪涌逐渐显速,甚至偶尔抓住礁盘才能停稳。她暗道不妙,对讲机连发问询信号,都一直无人应答,便决定不等了,挂起高速频闪让两人提前结束。

    齐濛率先游回她身边,迫于时间集采瓶只满两个,打手势比了三零示意她存活率过了三成,两人略一碰头去汇合在外圈收尾的陆明轩。

    然而,刚靠近陆明轩,他便神色慌张地指向别处。

    30多米西北方向,锚线上一排荧光紫点在远处暗淡白光里格外扎眼,渔帆已经下锚了。

    显然不对劲。

    船长与他们团队合作了很多次,懂得浅礁下锚的破坏性,赵应磊也不是第一次做安全员,更懂下锚前要知会潜水员配合。

    没有的话,大概率是遇到了发不出信号的特殊情况。

    孙乐荔突然有点想骂自己今晚做的所有烂决定。

    但也只能强撑镇定,小臂作十字交叉,让队友注意激流降速。接着给BCD充气做出上浮姿势,队友紧跟行动。因为要不停地躲避暗流,前25米足足用了五分钟。

    借着强光手电发上岸信号时,她向上看,风翻搅得海面声浪凶猛。三人扔掉最后一块配重,挣扎着浮出水面。

    刺眼红光和着骤烈密集的雨点打得水镜红茫茫一片。孙乐荔一把扯掉面罩头套,大口换着气,稳神便看到不远处失去动力的渔帆在风暴中大幅簸荡,舱顶应急灯急促而有节奏闪烁着。

    三短,三长,三短。海难求救。心悬上嗓子眼,她厉声喊,“陈叔,赵应磊,在就回答我!”

    船边黑影一动,奋力抛下救生绳,是船长,“我在!你们先爬上来!”

    三人逆风顶雨攀绳子上船,几近力竭。孙乐荔一下瘫软在没脚深的积水里,哑着嗓子问,“陈叔,赵应磊呢?”

    “晕船了,我把他弄进船舱里了。”船长偏头抬下巴点了点齐濛,“进去看看他。”

    “行。走,明轩。师姐……”齐濛俯下身看她,“任务完成了多好啊。”

    孙乐荔点头,把腰上那串鼓鼓囊囊的采样袋递给他,“去把样品都放箱子里。”

    目送两人进去,她极力克制着嘴边最没用的对不起,微弱哭腔散入雨里,“有人回应吗,海警呢?”

    “海警远呐。我还用高频选呼发了信号,你们下水前看到那艘远洋船回应了,要了定位。”

    船长像一眼洞穿她心思,“姑娘,别难受,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胆子大的不要命。”

    “在我们西沙,金贵的东西都得浪里拿,你见哪个西沙人怕过风浪?”

    他举着选呼张望了会儿,捞起还在发懵的孙乐荔,指着远处,“好好看看!”

    “……救生艇?”

    “对啊!我行船总是运气好,”大叔嘿嘿直笑,“老渔民了,老天保着!”

    又嘱咐她,“我去帮那仨小伙子收拾一下,你在这接着啊。咱别耽误人家时间。”

    一艘橙黄色气艇尖头劈开两道白幕,航速极快,须臾便近在眼前。

    孙乐荔长吁出来,绷至极限的神经瞬间松弛,勉强压制的泪意将收未收。

    她就这么看着汽艇以一个漂亮的回甩并排泊在渔帆前。来自反推器和涡轮引擎的钝重噪音刹那间压过风浪,嘶吼数秒,嗡隆隆低沉下去。

    一个全身哑光黑色雨衣雨裤的身影从驾驶座起身,长腿大步,利落翻跨到他们船上。

    她摆好笑脸迎过去,“先生您好。”

    许是救星天降光环,孙乐荔打眼便觉得这个男人身形极其凛凛挺拔,气势全然不落这片劲风烈雨。

    “三更半夜还这么大雨,实在给您添麻烦了。”

    孙乐荔费力凝神想要在这张脸上聚焦,却不期撞上隐在帽檐下的一双灼亮黑眸。

    这双眼已在毫无避讳地打量她了。

    心悸乍起,一股无形窒息感有如浪墙汹涌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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