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暗夜之域莫名的躁动。

    大抵是天热,又没什么风,本就如同地狱的城门更是一片死寂。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司寇翾总察觉四周死气沉沉,连两旁的魔兵亦是沉默寡言,一眼望去,尽是病恹恹的面容。

    司寇翾抬眼看天,艳阳正烈。

    大地被烧得起了雾气,也许真是因为天热吧。最近地旱,不知是几百年没有下雨了。

    正想着,司寇翾执长戟于手中,正欲返城与人换岗,一回头便撞上今早来势汹汹的几人。

    为首的是那巡司身边的心腹,他的脸上写满了第一次威胁他人的笨拙,话也说得吞吞吐吐的,试图装出仗势凌人的模样:“喂、喂,司、司寇翾?”

    被叫住的他停下脚步,皱眉看向那人。

    许是司寇翾这个表情太过吓人,让他徒生出忌惮,尤其是当司寇翾说出那句“要做什么”的时候,他隐隐发怵。

    他可不要得罪雪盈神姬……

    他吓得哆嗦,如若不是身后有人用手指戳他后背,他估计还说不出半句话。

    “我们巡司……找你有事,跟我们去一趟吧。”

    按往常来讲,司寇翾定是不会多说什么的,只管跟着他们走,任人宰割,忍气吞声。

    可今日……司寇翾高昂着俊首,浓眉下一双绝情眼狠厉淡漠,唇边无一丝弧度,好似下一刻他便要发飙发怒。

    他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怪不得巡司要派自己过来喊人……

    心腹内心一片苦楚,恨不得当场撒腿就跑。

    果然,他话不出所料:“我若说不呢。”

    极冷淡的陈述口吻让人不寒而栗。

    心腹也进退两难,只是怯怯道:“巡司要寻你……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左丘讲尊卑,你该不会、该不会都不在意这些了吧?”

    也不能因为有神姬撑腰就这样无视规矩啊……

    司寇翾却是在看什么好笑的笑话般,竟兀自地扬了扬嘴角,转瞬即逝。

    他挨一场打其实也没什么。

    只是自前几日那件事之后,左丘翼下了严令,虽说的是不准苛待手下,却字字句句牵扯着他。

    左丘翼爱恋神姬,对她所说的定是不会有反。那日苡鸢离开野恙林后,便去赴了他的盛邀。

    司寇翾自是不知苡鸢是如何向左丘翼圆的谎,又是如何攀扯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才归。

    总而言之,左丘族的人都因苡鸢而对自己避而远之,甚至不敢冒犯。

    若让那王座上的君主动了怒,定是要伤及无辜。

    ……

    无辜?他想着想着,眼中不由地覆上自嘲的意味,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已经变得会怜惜了吗?

    左丘族何曾有过无辜。莫过于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和强盗。

    他最初只是为让左丘商燎淡去又要欺压他的想法,好让事情不会闹大,可现在,他不得不去了,他不会怜惜任何人,他要当旁观者看内斗。

    遮阴的木棚内,左丘商燎正用衣袖擦拭着手中的几把尖刀。

    刀似银针般大小,握在手中如同飞镖,在光下射出银色辉芒。

    司寇翾还是一脸的冷漠,冰山难融。

    他听着左丘商燎那句训斥:“狗.畜.生,站过去!”

    转过头才发现他身后摆着个大草垛。

    高自己头首一尺之外的地方,画着一点红心。

    左丘商燎要拿他做人肉靶子。

    周围原本还有人劝阻,可当左丘商燎提起那在狱中奄奄一息的左丘煴时,又什么也不做了。

    一个外姓人,竟让他们同族的大人受如此皮肉之苦,在不见天日的地狱苦不堪言!

    “我打听过了,魔尊殿下今日并不在暗夜之域,神姬更不会又像上次那样从天而降,救你在生死之间。司寇翾,我就是看不惯你,你平日明明如同蠕虫般苟活就足够让人愉悦了,现在非要学什么翻身,趾高气昂的,还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左丘商燎一丝不苟地擦拭手中的利器,语气满是不爽。

    “还有……今日辰时之事,我真是越想越觉得好笑。我敬你几分,你便要蹬鼻子上脸了?野狗,你怎么敢的啊?”

    说罢,他的眼里布遍凶恶与奸邪,手中利器如飞,“咻”一声,便稳稳扎在了司寇翾顶上的红心之中。

    本是应该喝彩的,可他却慢吞吞道:“啧,没射准……”

    他边笑着边拿起另一只尖刀,刚要投出去,却又缓缓放下了抬起的长臂。

    他难以置信地说:“司寇翾,你不该害怕的吗?”

    从始至终,这小子不发一言,冷漠得透顶。

    换做旁人,早就要被这架势吓尿了,更甚者还会晕过去。

    他到底在淡定什么啊?

    眼里是不见尽头的黯渊,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让人汗毛四起,浑身发凉。

    这不是左丘商燎想看到的。

    未得回应,左丘商燎更是怒火中烧,径直地走向他,周围人还没回过神,他便一掌扇在了司寇翾的脸上。

    力道大而狠,脸掌碰撞间声音清脆。

    他揪着司寇翾的衣衿,臂上青筋纵横,他以为足够凶狠便能打倒司寇翾眼里的淡漠,但其实不然。

    司寇翾一直都是这样。

    之前大家当他是无觉无情的宣泄口,现在才明白过来,他是置身事外的看戏者。

    看他们恼羞成怒,却无能反抗。

    想到这,他果真恼了:“你他娘的装什么?同是左丘族的狗,你又比谁高贵多少,啊?!”却什么也做不得。

    司寇翾的薄唇渐渐有血延出,勾了勾唇,还是默而不语。

    那就让无能者恼羞成怒吧。

    “你他娘……”

    司寇翾在最后阖上眼睑,静候着那一拳落下。

    可四周却突然静了下来。

    抓在自己衣衿的那只手渐渐滑落,预料中的拳头并未打在自己身上。

    他听到扑通的倒地声,睁眼便见左丘商燎昏迷在自己跟前,身子瘫成一团。

    再看周围,其余人还是站着的,只是都闭上了眼眸,四肢看着软弱无力,软绵绵地站在原地其实也同躺下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是不是热得恍惚了。

    他竟也发觉自己身有异样,脑袋渐渐沉了起来,眼睑控制不住地闭合。

    他极力克制心中的猜疑,试图用所有理智叫醒即将昏睡的自己。

    他单手撑着脑袋,左右摇晃,却也无济于事。

    仿佛下一刻……

    将闭上眼睑之际,他望向长空,只见天边隐隐浮出一抹青色。

    在白天中绽开,起舞,像一朵青莲。

    他定睛于那抹颜色,却见它靠得越来越近,渐渐在墨瞳中放大。

    已经进入梦境中了吗?

    长剑之上,她一袭青衣飘飘,裙摆摇曳,像层层碧波荡漾,那两臂间的透纱披帛在风中高扬,似湖面上的圈圈涟漪。她只身站在剑上,出水芙蓉,身姿挺立。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那是苡鸢。

    司寇翾最终还是扛不住闭上了眼。

    仅仅是那一瞬间,他发觉一身轻,从脚底至头顶,从未这样飘飘然。意识逐渐模糊,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肉.体已经动弹不得了,仿佛跌入云间,在做一场绵绵美梦,思绪被拉着走,他身置光与风,所有都忘了。

    耳边,他隐隐听到两人的对话。

    “好像我每次见你,你都在挨欺负。”

    “没事的,还好我们赶到了!不过我都说了,让神姬你别贪恋那口红豆酥,这东西几时没有?看把他打的……”

    是苡鸢。

    另一人又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同苡鸢说话。

    他这才发觉自己还身处梦境中,虚幻之影漂浮在他身边,他试图动手与之搏斗,可无论他用了多少的力,却还是只在原地挣扎不前。

    可他至少还尚存一丝理智。

    打破虚境,逃离此地。

    去见见能中的那抹日思夜想的倩影,就算只是远远看一眼。

    司寇翾跪在云间,朝天际低吼一声,咬齿间浓眉倒竖,脸色泛红,背后两道赤碧之光乘势而起,汇成一处,似潮焰巨龙徐徐而飞,蹑影追风间便直抵苍穹。

    巨龙咆哮,吼得这梦境几近要塌裂。

    可任凭它如何冲撞这无形无边的虚境,也无一丝变化。

    他拧着眉头,手腕一转,一团烈火在掌中燃起。他缓缓飞至半空中,双手并用,招招狠厉,无数火团加入这场撕裂的纷争中,与盘旋的巨龙相聚。

    远远不够,这个虚境坚固得似乎永远也破不了。

    外面的声音纷杂,更惹得他内心一片紊乱。

    眼瞳中渐渐升起一片青水蓝,转而散开成丝,又扭转成一双羽翅,在他眼中绽开,下一刻,便撑大而出,潮鸣电掣,向那天边砸去。

    他也开始飞向那尽头,巨龙在他的靠近中缓缓埋下头颅,长须拨动着他的窄腰,像在央乞着原谅。

    司寇翾默默地抬起双臂,耳边那句“这次我又来找你了,并未食言”久久不散。

    他闭眸,双手靠近那天壁,以扛鼎拔山之力撕扯着这幻境。

    纵是眼染腥红,脸色苍白,耗尽全身力气,也要打开。

    可无论他施了多少力,这片虚境仍是纹丝不动。

    琉璃般的虚境天际隐隐映出他此时的模样,毫无生气,一双眉紧皱,像是冰川上即将爆发的熔浆,下一刻便要蓄力而出。

    他低低嘶吼一声,再次尝试撕开它。

    察觉轻微晃动后,司寇翾已经离光明不远了。

    可远方之外,千万只流光幻蝶纷沓而来,它们挥动着薄翅,每一下都是浪漫的歌章,竟能这样夺人眼目,让人沉浸其中,闪闪光亮下,它们飞舞旋转,在司寇翾身边环绕。

    他便是这时才意识到,他中术了。

    雪莹神姬的千漾幻蝶术。

    传闻中,此术最是难修,是三界第一高强法术。

    它能有多强大?

    挥袖间,万只幻蝶从中而出,所行之处一片寂然,凡是被它栖息之地都将成为荒芜,与它相接触之人更是会跌入早被编好的幻境中,在里面沉醉,忘乎所以,周遭所发生的一切都将不复记忆,统统忘却。

    难怪今日的暗夜之域如此不对劲。

    竟是因为神姬要来了。还伴着如此强大的法术。

    可他是何等低微之人,竟配得神姬千金一术。

    他合上眼,渐渐地,被海浪包裹。

    周身散着天青色的雾气,缠绕成长哀的孤狼,每一次的高声嚎叫都是致命的进攻。

    司寇翾双手攀在虚境上,慢慢地,徒手撕开了一道如细丝的裂缝,有光撒进来,打在他半张脸上。

    苡鸢在外边笑靥如璨星。

    他就要逃离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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