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寇翾听得心中一紧,手中的勺子差点从掌间滑落,他眉心不受控制地皱作一团,唇也闭得紧紧的。

    而这一幕,全叫老妇看在了眼里。

    老妇豁然一笑:“哦?老拙最开始还错把二人当做一对鸳鸯,如今看来,还真是老拙没有眼力。”

    苡鸢也只是笑笑,没说话。

    “可你们二人却不大相似……”老妇迟疑着开口,黑色的瞳仁半睁,上下打量他们。

    苡鸢和司寇翾仍是那身行装。

    她一袭青莲罗裙,素色缕带淡雅贵气地缠在腰间,发丝无一点装饰,只别了支透亮的白玉簪子,整个人仙气飘飘,像是挂画上的神女,普度众生,眉眼含笑,远远一望便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这样之人,落在疾苦的埃尘中都是不该的。

    她该是驾云飞腾的,该是饮琼浆玉露而非浊水粗茶,该是居广寒仙宫而非低矮陋棚。

    老妇见她第一眼,便心生喜欢。

    司寇翾便不必所说,玄色的单薄外衫衬他冷淡疏离,黑金腰带环在腰间,发带束起利落的马尾,双眉浓密,眼瞳一片墨色,长睫下是难以让人靠近的漠意。

    许是在沙尘中苦行太久,又或是他不喜这些吃食,只见他薄唇紧闭,无半点血色,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戾气,仿佛只一靠近他便能伸手将你轻易玩弄掌间,半邪半魅般。

    老妇只觉着,他脾气不好故而不苟言笑。

    要说这二人是姐弟,还真是难令人臣服。

    老妇淡淡看了眼不发一言的司寇翾,才将他不悦的神情纵览眼底,又说:“老拙怕是真有些老了,越看越觉着二人似天作之合。”

    他这才抬了抬嘴角。

    转瞬即逝。

    苡鸢也没有太多慌张,“许多人都是这般说的,大多说我二人样貌出众罢了,如此多年过来,早已习惯了。”

    司寇翾:“……”

    他们莫过于见了两面。

    什么姐弟,他二人甚至无法放到一块去说。

    司寇翾感到鼻间塞了一团棉花,气进不来也出不去,呼吸莫名静置了,就如他在置气一般。

    且不说苡鸢站在光明中,他深陷昭潭间独忍黑暗,他们就连身份都是云泥之别。

    而苡鸢袖中的手不知从何时绕过他的身后,余有温热的掌心与他冰冷僵硬的背脊相触,他浑身一震。

    苡鸢将柔水似的的掌落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打,像是在安抚他。

    可她却不是看着自己的,她一直在同阿婆说谈,一言一举都是这样爱怜。

    老妇问:“那家中是?”

    她回:“行医的。”

    话一出,在轻轻拍打中,苡鸢感到这人似乎是震了震身子,像是笑了。

    是,司寇翾没忍住笑了一下。

    心道,真能编。

    “家父在当地开了个药堂,专为人把脉抓药,我们姐弟亦是在家父的传授下,精通不少医术,”她本是眼瞳含光的,可一说到这时又忽地闭上了眼帘,似是在痛苦般,“奈何医者不自医,家父忽有一日患病,其状怪异,倒地不起半年有余,极难医治,就连我二人也束手无措……”

    苡鸢演得认真,眼中竟一瞬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眼底染上了淡淡的绛红色。

    “我也是在一次偶然中才得知,那怪病其实亦是能根治的。阅书无数后,终得知此病急需一草药,珍贵无比且极难获取,于是我二人才踏上了这茫茫的寻药之路……幸而在这大漠中遇到阿婆您,不然,我们怕是要在这黑夜中萧瑟无依了……”

    讲到这,老妇隐隐听了些进去,在心中默默把之前的猜疑推翻了。

    还真是姐弟。

    “那药引究竟是什么?竟让你们如此跋山涉水,翻过长河大江地来到这?”老妇一脸忧愁。

    抬袖擦泪的苡鸢在轻纱的遮掩下浅浅一笑:“其名曰,凌天桂叶。”

    ——

    老妇收了碗筷,也顾不得洗,用水冲了冲满是油污的手后,又匆匆赶到隔间替他们铺好床褥。

    窄小的木塌中,铺了层陈旧斑驳的棉被,屋顶残缺,源源不断地往里灌入冷风,一盏枯灯亮在床前,除此之外,便是黑暗。

    苡鸢欲上前帮衬,却被老妇一把拦下:“让你们姐弟共处一室,已是老拙照顾不周。这些事,老拙该做也能做。”

    他们只好齐齐肃手而站,几次伸出手又无奈地缩回,动作如此一致,倒还真有几分姐弟的感觉。

    收拾完后,老妇一脸慈笑地叮嘱道:“夜间可能会凉,也可能会下些小雨,只一张被褥实在太让你们受苦了。若是实在熬不住,可以翻下床榻底下的那床木棉被,也有些年头了,生了不少污垢,我这才没拿出来,但也至少能挡挡寒。”

    苡鸢忙摇头说没事,本就是借宿,能得以一住便是感激。

    “到底是老拙招待不周。”

    老妇又交代了一番,最后蹒跚着走了。

    小屋静了下来,仍能听见呜咽的风声。

    苡鸢和司寇翾同时相视一眼,又很快收回彼此的目光。他们不敢相谈太大声,只因这小棚处处漏风,无一处严密。

    于是,最先开始的是沉默。

    狭小的木棚中,拥挤窘困。

    苡鸢从未这样窒息过。

    可只是一急促吸口气,沙尘便会伺机飞至鼻间,让她倍感束缚。

    司寇翾亦是如此。

    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

    倒不是怕飞尘伺机而入,只是怕破了这静谧氛围,届时怕惹得二人又尴尬起来。

    苡鸢缓缓走至床前,轻轻往上一坐,闭眸不语。

    他们又是这般僵持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外头忽有狂风席卷而来,带着黄沙,以铺天盖地之势,在这片大漠中喧嚣。

    声声呜咽灌耳。

    苡鸢便是在这时说:“大漠银河亦是盛景,要去棚外看看吗?”

    司寇翾心中那座冰山稍有消融,竟情不自禁地颔首点头。

    茫茫长夜,漫天银砾。

    二人就地而躺,毫无拘束地背抵黄沙,虽四周窘困,却因这墨天银星,徒增了几分闲适。

    不见婵娟,乌云绕天边,隐隐看着似要落雨。

    他盯着苍穹,问:“为何是这?”

    “什么?”

    “此境绝非是修术之地,不过是一方再寻常不过的人间地界,”司寇翾侧头,眼中情绪难摸,而那墨瞳中此刻仅有苡鸢如莲般皎洁的面容,“所以,为何是这?”

    她眼睫轻颤。

    轻笑了一声,又偏过目光看向长空:“这才第一日,怎能料得每一步该如何走?我若说,其实我也不知接下来又会遇到何事,你会如何想?”

    他答得毫不犹豫:“回暗夜之域。”

    “然后呢?”她的声音轻了起来。

    司寇翾不语,任沙轻抚身躯,凭夜色遮住阴郁的冷脸。

    “是继续于深渊中坠落,还是隐忍所有屈辱?司寇翾,你该明白的。”

    他呼吸忽然重了起来,却还是沉默。

    渐渐,空中落下雨点。

    灰云笼罩大漠,毫不留情地下起了雨。

    清凉的雨滴打在他的脸上,也不谈避开,只是阖上了眼睑,静静感受这一刻的恣意。

    苡鸢亦是没有躲,听他说:“神……”

    “阿婆正在里屋睡着。”

    “怎么?”

    “得注意称谓啊。”

    却见司寇翾略脸上颜色渐红,似是害羞了。

    苡鸢则在一旁偷偷笑着。

    还未听到那句意料中的“苡鸢”,他便倏然起身,作势要往里屋走。

    苡鸢也跟着起来,双手向后撑着,借黄沙支起半个身子,她叫住就要离开的司寇翾:“你要去哪?”

    总不能因为一个名字就要打退堂鼓。

    事实上,他的确是。

    若此句一经出口,又何谈高低贵贱?

    该打破这一切的不该只是一个称谓,而更该是权势。

    他得让一切都情有可原起来。

    对应梦中的,实力相当,就如左丘翼那样,能坦然地叫住她,而非扯起尊卑。

    他如今还不够如此。

    他余半个目光在苡鸢身上,一脸漠然:“落雨了,里边没有屋顶能够遮盖,我进去给她添床被子。”

    苡鸢未免有些惊喜。

    他还是有基本的善的。

    她笑:“不用了。方才出棚时我早就在外设了道结界,什么也进不去的。原本放在小屋中的那床棉被我也一同设法传过去了。”

    他脚步一顿,不由地又走了回来。

    苡鸢还是那样淡淡地笑着,眼中光亮不减,似夏日林中于暗色下飞舞的流萤般,明明众生皆为墨仁,偏她有这样的一双眼,万千芬芳汇在一处,令人神之向往。

    她总是爱这样笑着,明明什么话也没说,却总让人容易产生错觉,她分明是在说着“怜悯”,亦是在说“慈爱”。

    这便是神。

    不加花钗点缀,不着艳丽之裳。

    只需站在那,便洁若冰莲。

    这样的神,便应了那竹简书中所言:

    “云深处见一谷,曰竹笙。

    谷中,金阳耀目,薄雾缠山,万物生长。

    神女居云臻,揽得望舒于怀中,足有玉莲,掌生金花,貌若芳春。

    集大善,佑苍生。”

    乃雪盈神姬,苡鸢。

    司寇翾不会独独悟出为何神会降在一侧,邀他共赴未知。

    他只知醉在其中。

    在雨下,黄沙纷飞中,他穿过呼啸的疾风,替她挡下尘土飞扬。

    他站姿如松,在荒漠中独立。

    余下一节目光,问:“凌天桂叶,是此行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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