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虫纷飞。

    司寇翾的目光随它们颤动的篇幅一块走,背抵着硬邦邦的树干,脑袋硌得直疼。

    忽然有些后悔。居然拉着苡鸢一块上来了。

    她会不会有些不舒服?

    转头,她早就闭眸睡下。身子随着轻缓的呼吸规律地起伏着。

    往下看,微弱的火堆间,那二人也是早就酣睡。

    又剩下他一人不曾睡下了。

    树叶在夜中沙沙作响,奏起一首欢乐。

    他的思绪就来到了今日。

    白天里,他未曾能跟苡鸢说上一句话。

    他们明明昨晚还能畅谈片刻的,一觉醒来,两人却彼此间默契地将夜下的回忆隐藏。

    谁都不曾提起。

    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眸,就此睡下。

    ——

    辰时,林中鸟兽苏醒。

    鸣声与嘶吼共汇一处,成了唤他们从梦中清醒的钟声。

    又是宁骁最先被吓醒的。

    他喘着粗气,胸膛上下起伏着,感到心悸的同时还不忘把顾贺摇醒,话语断断续续:“顾、顾贺,该起、起来了。”

    顾贺被他的动静吵醒。

    坐起身来揉了揉双眼,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确保自己的刺刀是否还在。

    宁骁见他起来了,这才走到身旁各自立着的两棵大树前,摇了摇根固深土中的绿树,在底下唤:“师尊、司寇兄,已是辰时了。”

    树上的苡鸢拧着眉,缓缓睁眼后扶腰坐起。

    高空中视野辽阔,在婆娑的树影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确实天色不早了。

    她轻盈地一跃,稳稳落地,脚踩着枯枝败叶的柔软。再仰头看他,发现他正目光空洞着。

    她把单边手放在嘴边,喊他:“司寇翾,该下来了。”

    他颤了颤羽睫,翩翩若蝶舞一般。

    眸光微闪,那墨瞳便像腐烂处最璀璨耀眼的黑宝石。

    蓝衣加身,与天一样的颜色。

    正是这天,也正是因为在他的身上,才能见到苍穹亦有埋于暗林的一刻。

    苡鸢在底下看着他,于是就这样想了。

    待他下来,苡鸢果断问:“昨晚还是失眠吗?”

    被戳穿,司寇翾面色不改,只是淡淡回:“你如何知道?”

    却听她轻笑一声:“你动都没动过。”

    哪有人躺在如此细的树干上睡觉能忍住一动不动的,尤其是在熟睡过去后。

    啊对了,苡鸢不会。

    料想是他可能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所以才会难以入睡,她这才说:“今夜定能找寻一处良地供我们休息,届时你再放心睡下。”

    身后在地上冻了一夜的两人瑟瑟发抖。

    终于能有张像样的床了。

    只不过,这山高路远的,处处萧瑟,哪里会有人家呢?

    他们一头雾水地在野林中穿梭,越过荆棘,拨开云雾,走得毫无章法。

    虽说这也是宁骁曾经走过的地方,可他当时一直处于惊吓状态,哪还记得事?更别提这弯弯绕绕的路。

    倒是顾贺显得心疼得多,几欲要哭了一般:“没成想世子竟在我不在时,受了这么多的苦。”

    说罢,两人紧紧相拥,抱头痛哭了好半会儿。

    看到这样感动的画面,苡鸢嘴角向下弯了弯,快步绕过他们往前走去,身后跟着的还有司寇翾。

    他们一路沉默,成了探路的领头人。

    日头正盛时,他们恰好出了林子。

    而林外,是另一世界。

    跟宁骁描述的不一样。

    他记忆中有一条大致的路线。

    建安城在深山后,越过无数石洞和巨林,再淌过一条小河,便是方才待过的野林,然后才到的大漠寅旨。

    耗时整整两个日夜。

    可……小河呢?

    苡鸢撩开遮挡视线的藤蔓,独自一人挡在前头。

    才从林叶中露了面,姣容便叫清凉的水雾给打湿了。

    她的耳边忽然明朗了起来。

    与林中的鸟歌蝉鸣不同,这林外的世界像是安了个绝音罩一般,明明只是隔了几根藤蔓和几层茂叶,可方一打开这些阻碍,她能听到的只剩下水势磅礴的击水声。

    是从千丈高的地方掉出来的浩浩汤汤。

    她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后面跟上的三人,道:“我先出去探探路,没我出声,你们绝不可往前半步。”

    宁骁听话地大声说:“嗯!”

    这一应也同样表明了另两人的回答。

    苡鸢这才放心地走出了这片被叶子挡下的阻碍。

    粉裙勾着枝蔓上的尖刺,鹅黄披帛荡在腰间,经林外的清风一吹,同样挂在了枝叶上。

    才站了没多久,她便感到身上的衣裳有些湿润。

    仰头看天,脸上就让水雾蒙上了一层清凉之意。

    听着耳边回荡的浩荡水声,再看着天空无形地被划成阴阳两界,一半是晴天,一半乌蒙蒙的,她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附近隐了一道瀑布。

    她向前走得近了些,眼前仅是座高可遮日月的大山,连滴水都没有。

    这座山绵延至无边处,叫她摸不着哪里才有出口。

    壁上陡峭,光秃秃的表面到处都是潜在的危险,蹬上去是不可能了。

    可不觉得奇怪吗?

    如果这高山后边就是那道轰隆的瀑布,那么为何这水落大地的巨响没有回声?

    这水声实得不能再实。

    分明就在眼前。

    而这山,连接着成群的绿林。

    不可能静成这样的。

    飞鸟可在它这筑巢,野兽会来它这觅食,到处都是声音,偏它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么这山,指定是障眼法了。

    她在嘴边大喝:“白灵——”

    那白玉簪子就应声而出,缕缕青丝浮在淼淼水雾间。

    玉簪从发间出来的那瞬便被苡鸢手中的那团碧波包住,它半悬在透若琉璃的碧球中,簪尖指向那座深山。

    它感受到了恣意的激流正拍打着石岸。

    深渊一样的水底蕴着最为蓬勃的力量。

    于是,在碧波与玉簪的共行中,是它占了主导地位。

    它剑指巨山,以风驰电掣之速往这碍眼的劈去。那无穷大水,就在身后召唤着它,引它释放体内所有的神力。

    白玉簪子体内的金火早就把那碧波融化吞没,它微微一动,四周便是地动山摇。

    苡鸢在身后用五指牵制着它,借一条金丝缠着它簪上的花纹,似乎是在束缚警告它——不可失态。

    它被抓在苡鸢的手中,听着苡鸢的号令,剑锋坚韧,只是一个向下的招式,这山就裂开了。

    眼前的巨山在顷刻间坍塌成灰。

    有几粒碎石落下她脚前,还没等苡鸢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就融于土中消失了。

    她想,果然是障眼的幻术。

    山倒土去,那凉意就更肆无忌惮了。

    被剥去了保护壳,它不加遮掩地向人展示它的气壮山河,声势浩大。

    就连白玉簪子见了也是灵躯一震,不等苡鸢召自己回去,它就乖乖归在她的髻间。

    那垂水还未完全现在眼前,苡鸢最先看到的是那被断开的路。

    原本是连着那座大山的,可自山塌后,路就没了。前方完全塌陷了下去,视野之下一片开阔,她所站的地方本还是一块平地,现如今也被迫成了悬崖。

    水声越来越清晰,如拨开了多年的阴霾一样,垂水一泻千里,汹涌澎湃。

    悬崖下是潺潺水流,那高空落下的万丈水帘在大河下溅出千朵水花,自下往上看,才发现那源头可抵青天。

    她神情一怔,与知镜用默音交谈。

    苡鸢冷声问:“这是宁骁口中的河?”

    知镜乐得贼兮兮:“当然不是。”

    “你笑什么?”她顿了顿,“这路,是你故意引我们过来的?”

    “对!”

    “原路在哪?你干嘛要这样做?”

    “嗯……苡鸢,穿过这瀑布,你会看到一座高巅,那巅上有一修真的门派,那里边有一位如雪一样的圣女。”

    她疑惑:“然后呢?”

    它答得迅速:“然后司寇翾第一层塔的三盏绮华灯便全部都会被点燃,此行值一百片。”

    行,她干。

    苡鸢果断地转身,撩开隔绝声音与外界的那层层枝叶,一低眼就看见了宁骁和顾贺趴在这障碍前,耳朵抵着外边,好像偷听一般。

    她皱着眉别开眼,目光对上司寇翾的。司寇翾就不同他们了,听着她的嘱托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苡鸢脸上也雨过天晴,无视底下二人的殷切,朝司寇翾远远叫道:“可以继续向前了。”

    他镇定自若地颔首说好。

    待苡鸢转过身,他就跟着她走,方一穿过绿林,就感受到了有不少冰凉的水滴溅在自己的脸上。

    他抬手抹了抹面中,看着手上莫名沾上的水珠一时无言。

    眼前这片瀑布滔滔不绝,气势恢宏。

    宁骁在身侧惊呼:“这里哪来的‘飞流直下三千尺’?我……我记得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的……”他走到断崖前,指了指下边缓缓流动的河水,“诺,我来时就是这样一条河,但是,又不是这条河。”

    顾贺懵懂问:“哈?”

    “我的意思是……河是这样的河,但是地方不一样。我来时是没有瀑布的!”

    他无助地看着苡鸢,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苡鸢答得轻松,倒让三人出乎意料:“确实是走错路了。”

    司寇翾神色不改,苡鸢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不会问,那是因为两人彼此间存在着信任。

    顾贺闻后捉急,不顾宁骁的阻拦也要冲到苡鸢眼前,气势汹汹:“世子总是敬你为师尊,夸你多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现在一看,你也不过如此,连路都能带错。”

    顾贺的敌意是从一开始就有的。

    他只把苡鸢当做一名医女,此外再无其他。

    他从小生存的环境告诉他,他只能慕强,其他不如自己的都只能踏在脚下。

    世子管她称为师尊,他认。

    可她究竟强在何处?

    是世子随口一提的斩妖除恶、挽救寅旨?还是设下结界、身轻如燕?

    顾贺从未见识过。

    当然,也从未把那些编造的当过真。

    现在,所谓的掌门、强者带错了路,误了他们的建安之行,这笔账如何算?

    若晚到一日,陵州那边又会发生什么,他都不得而知。

    他的眼神凶狠,死死盯着苡鸢。

    可苡鸢只是摆了摆手,顺便把要上前拉人的司寇翾给赶了回去,道:“可是穿过这水帘,身后就是我要寻的栖身之所。你们不是要找地方歇脚睡下吗?里面便是。”

    顾贺的目光软了下来,在苡鸢怜悯地注视下显得是这样的无辜,最后只剩一句有气无力的:“能睡觉?”

    宁骁也凑了上来:“真的吗?真的能睡觉?”

    看看这一夜的摧残到底有多么严重,才打了一夜的地铺,这两人一提到有床能睡觉就乐成这模样了。

    他们问着问着,连苡鸢的回答都没来得及确认就抱在一块,蹦跶欢呼:“太棒了!”

    可司寇翾却说:“里面不是水洞吗?如何睡?”

    话一出,他们的蹦跶缓缓停了下来。

    好像是噢。

    苡鸢笑得神秘,手中忽然多出了一张纸书,晃了晃,道:“越过这水帘,便是我们的同行在里边安营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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