苡鸢喉间一哽:“什么?”

    面上愣愣的。

    当李睢清方才说完话后她便反应过来了。

    她其实早有说辞。

    但她不知这该如何说。

    只是当李睢清再一次缓缓地重复着那句“你们云天台一直是女子当家吗”时,她收起了浅笑的嘴角,神情开始变得冷静又认真。

    她清冷的寒眸中失了温度,眉间淡漠:“不。”

    李睢清被她转瞬而变的神色吸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说错话了,才要张口解释,话就被堵在喉中说不出了。

    “我是第三代掌门。而往前看,在我之上的两位掌门,皆为女子。”她声线缓而平,“我们是打破常规的。”

    常规是什么?

    是众人定下的该与不该,行或不行。

    外界声音纷杂,吵得雪盈在风雪中叫苦不迭,萧瑟无依。

    三界将它隔绝在外,仙族驱逐,魔族畏惧,历经沧桑多年,它一步步地爬起,恢复了往日的辉煌,延续了神话,在祖女之庇佑下渐渐迎昭沐阳。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三界,一边说着抛弃雪盈,一边又扮起好角色倒插一脚,管起了雪盈的事。

    ——

    天旋地转间,苡鸢挣开了无形的束缚,缓缓抬起了眼,任凭骄阳撒下的光辉划破沉寂已久的黑暗。

    伴着鸟鸣的竹笙谷,晨曦泽万物。

    她本是一具婴尸了,却被牢牢锁在祖女温热的怀中,暖意围裹着她冰冷的躯壳,隔着厚重的襁褓,似在沉默地唤醒她。

    迷糊中,她感觉周边歌声阵阵,响遏行云。

    她听到祖女的宣告:“赐名,苡鸢。”

    空灵之音震碎山河,琥珀苍穹携一缕清风,在花开烂漫的初春,宣告了苡鸢新的一生。

    声落,她发觉自己悬在谷峰高亭之中,一道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将她缠绕在璀璨之中。

    祖女头戴双凤金冠,朱色云裳羽袍衬她强大气场,绛红金丝云肩下,凤尾分两束,各延着两袍一路翱翔,衣袂中拉出一抹彩色。眉间不苟言笑,眼中情绪难摸,在一众的跪拜与祝福声中,红唇渐渐紧闭。

    长睫颤动如翅舞,金瞳下是渐沉的青山,叫人看出了冷漠与困乏,可偏偏,又不失神姬悲悯众生时的轻怜。

    大抵这才是竹笙谷的谷主,是雪盈的首领,亦是苍生的庇护者。

    让人欲靠近,却又望而却步。

    被棉布层层包裹着的小小躯体,乌黑的双眸亮了又亮。

    从前发生的一切,苡鸢都不再记得。

    能容下的,只剩下广阔的天际。

    她不知为何会是自己被选中,在千万苍生中成了雪盈族人。

    甚至,已有了意识。

    底下,众人高呼:“神姬万安!神姬万祥!”

    她知道的,苡鸢的命运点,来了。

    被赐名“苡鸢”,自小跟在祖女身边长大,在竹笙谷多年,现已长到总角之岁,却不同其他人一般尚在习字念书,学礼受教。祖女说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早早教她以常礼,授她以大道,叫她日日跟在自己身边。

    她亦习剑练武,在屋中独点油灯,借着微弱的橙光与望舒撒下的点点银辉,翻阅古籍,钻研简书,将背不下的法术念了一遍又一遍。

    在竹笙谷,苡鸢没有玩伴。

    只有数不尽的对手。

    可祖女却告诉她,那是她的族人,是她的同伴,不该只是“对手”,这样的称谓与叫法,无异于是在两者间划出一条冰河,将人隔绝在岸。

    于是她试图去改变。

    不再只是一味地敌对,学着祖女一般,伸出掌心的温热,将族人与自己的距离拉近。

    直到她看到青织在战云台重重摔下的那天。

    青织浑身是血,左眼肿得睁不开,脸上尽是青一片紫一片的伤痕,落地那刻,她紧紧地团住了自己的身体,在小草的遮掩下抖得厉害。

    低泣声在苡鸢耳边响起,渐渐地,伴着战云台上起哄的大笑炸开,苡鸢的心也同青织一样,皱成了一团。

    青织的手臂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一道血痕从左肩上一路划下,轻薄的碧色外纱被刀撕裂,鲜红的血向外涌出,顺着血流的方向,苡鸢看见那伤痕竟然一直延到了她的指节。

    皮肉外翻,混着泥石,伤口模糊一片。

    青织只是抽泣,却不曾流过一滴泪。

    苡鸢到后来想起她,总是不免联想到酷寒的大漠,又冷又旱,只需一阵风,便能卷起万重沙,架势之大,令人闻风丧胆。

    该感谢战云台上把她打趴下的那人,在高耸入云的擂台上,嘲讽地探出了半边头,语气是这样的不屑:

    “青织!再回去练练吧,别出来丢人现眼了!祖女是谷主不错,是名女子更不错,可你哪来的错觉,非要认定这首领的位子一定得是你们女人来坐呢?今天,总算见识到你我的差距了吧?”

    那人态度蛮横嚣张,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

    侮辱雪盈同族,早就失了最基本的“敬”。

    功力再强也无用。

    祖女在苡鸢身旁默默地摇了摇头,手中凭空出现一只点了墨的毛笔,在竹简上重重地划掉了那人的姓名。

    两人隐匿了身形,看着青织一次接着一次艰难地爬起。

    她低声地嘶吼,竖起食指缠着一道银光,在青丝间重重一斩,缕缕墨色的柔发呈在掌中。

    发尾参差不齐,在风中肆意凌乱。

    青织却乘着被斩断的它们,口中念着咒,将发丝延长拉伸,摸到了战云台的边。

    青织拖着满身伤痕,再次站在了擂台上。

    对着铺天盖地的讽刺声,似乎斗志高涨。

    打了将近一天一夜。

    苡鸢看见青织的对手换了一个又一个,顾不得休憩与闭眼,身子中所有的血似乎都要流干了,可她半句不说“放弃”,一直比了下去。

    踩着自己的尸首,在黎明来临之前,红日再次升起,凉风习习,青织终于笑了。

    “自今日起,青织便是我族第二代首领。为神姬,成谷主,佑苍生。”

    青织以血肉延续了这个神话。

    苡鸢也是这时才明白,在这场争斗之下究竟隐藏了多少张伪善的嘴脸,也终于清楚了自己为何会是雪盈族人。

    拥大善大爱者,方可成雪盈族人。

    那是最纯粹的一颗心。

    一丝歹念与邪恶都不准有。

    稍有一些因无耻念头而种下的恶种,皆会在不久之后,把整片心境染成黑色。

    这样之人,万不可再继续于雪盈中待下去。

    幸运的便是,这样之人,因一场谷主之争而都成了脚下亡徒,随着祖女划下名字的那刻,他们都即将返回凡世,终生不可再成仙成神。

    可外界的质疑声还是好多。

    “你们雪盈,简直是不把三界放在眼里。这世间,哪里有女人当家的?她祖女是一直带领你们雪盈不错,可当时她被推举上位不也是无奈之举吗?那会儿不是打得厉害,没办法了吗?那现在,你们雪盈都重返高峰了,还继续服从她干嘛啊?硬气点行不行啊?”

    “那青织又是怎么回事?吊着半口气而已,你们一群大男人竟然都打不过她?一直‘神姬’‘神姬’的叫,不觉得讽刺吗?”

    有时候,仅仅是言语也能激起人内心的欲望。

    族人越来越少了。吵闹声越来越多了。

    祖女将苡鸢的双耳用掌心轻轻捂住。

    她眉眼温婉,眸光流转在万朵芬芳中,朝苡鸢轻轻笑:“这些话太过难听,苡鸢莫要学。”

    可苡鸢却在她如朝阳般闪着璨光的金瞳中,看到了哀凉。

    天上的红日与银月同时在那抹金色中陨落,一地的碎片与残渣,只剩下狼藉,远远有风在其中吹过,带走了朝霞与乌云,拨开水洗一样的天境,苡鸢看到了枯萎。

    万物枯萎,黯淡无光。

    祖女不知,仅是一场易主之争罢了,为何族人会变成这副模样。

    为了权利杀红了双眼,不顾情谊,手起刀落间,倒了一地的族人。

    他们一旦有了不该的念头,就再不得入族成神了。

    祖女是在为他们惋惜与悲叹吧?

    后来,到了苡鸢成为雪盈神姬时,周遭的质疑全都不见了。

    这其中有太多弯绕。

    可一定要讲原因的话,那大抵是这三个:

    青织死了。苡鸢太强了。灏熙脱雪盈族名入了仙族。

    死寂替代了喧闹。

    没人会料到几十万年之后的竹笙谷会这般。

    仍旧是女子当家,仍旧讲着大仁大义,福泽苍生,也仍旧保持着雪盈原本的纯粹。

    青织为平天下动乱而死,死在了冰冷的刀剑下。血流尽,蔓延九州山河,润万物于细无声,带来了祥和。

    苡鸢战云台上毫发不伤,以一敌十,剑抵眼前也不谈畏惧,只凭赤手空拳对上他人眼花缭乱的法器,谓之三界最强,后生可畏。

    灏熙不满竹笙谷强者为尊,善者成神,在霖池中忍着疼痛,洗去了雪盈的族印,他走得利落,只是在祖女门前跪了一跪,隔天便入了仙族。

    雪盈易主后,祖女便闭门不面众人了。

    只余苡鸢独挡一切。

    她是苍生之神姬,要佑百姓,要爱众生。

    要所有的质疑与讽刺一并消失。

    竹笙谷的统治者不好当。

    可它是由无数人的尸骨堆起的高位,祖女的泪水和青织的鲜血汇成一处,托起了这个神话。

    苡鸢继位后,更该让此神话永燃,千古不灭。

    ——

    苡鸢未对李睢清作过多的解释,只是粗略地以一句“她们以血肉筑起了城墙,挡下流言蜚语,在艰难困苦中将位子坐稳”代过了祖女与青织为雪盈做的一切。

    “我亦如此。从最初的不确定,到碾碎他们的不服,质疑都碎在了剑中。”

    李睢清平静地听着,心中洪流涌出。

    她是不是也能做到如此?

    不讲权尊之位,只讲他们埋首服气,认定她亦可以。

    可苡鸢却看透她心中所想,厉声道:“永远不要为了他人所谓的认同而自恼自怒,人与人之间总隔了一层薄纸,你猜,那会是什么?”

    李睢清想了想,“猜忌?”

    她轻轻地摇头。

    “隐藏?”

    “嫉妒。”唇中缓缓吐出了两字,苡鸢视线不变,始终沉浸在茫茫大雪中。

    “他们会拿心中压下的妒火强加在你身上,即使你已经做到最棒了,他们也只是虚伪地说,‘不算好’。”她忽然扭过头来,对上李睢清尚且恍惚的双眸,“所以李睢清,能承认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李睢清仿佛终于在强风中握住了一根枯枝。

    在大雪下站稳了脚跟。

    这是她最想听到的声音,是承认她自己。

    晶莹泪水渐渐涌上眼眶,她感受到强烈的炙热,才要落下两行泪,不远处就突然传来了一阵哄闹。

    李睢清慌忙用袖子拂去泪珠,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在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中赶忙从屋檐上站了起来。

    对上苡鸢疑惑的目光,她说:“有人来了。还有我们掌门。”

    苡鸢眨了眨眼,循着声源望去。

    鳞次栉比的房屋中,挤出了七横八纵、弯弯曲曲的窄道,小路上的一行人各举着木棍,凭借它燃起的火苗,散落在衿浣派的每一处,以数人汇集的火光照亮了黑暗的霜羽巅。

    像几条缓缓爬动的小蛇,他们的私语声便是它吐信子时的“嘶嘶”轻语。

    “在哪里?”

    “我刚刚明明看到他往这边来了。”

    “法、法师说,那人的气味还没散。”

    “难道在周围?”

    她和苡鸢远远地互相看了一眼。

    说:“他们在找人。”

    苡鸢这才放松了下来,他们找谁与她二人无关,只要不是冲着这座小屋的他们来的就好。

    李睢清却仍旧皱着眉,几次捂了捂耳朵都不曾说话,看她莫名烦躁的模样,苡鸢问:“你怎么了?”

    她先是摇了摇头,说自己没事,然后才说:“可能是我听错了。我总是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魔族人……霜羽巅结界未损,怎会有魔族人进来呢?”

    话刚落,苡鸢浑身僵得厉害。

    她不自然地从屋檐上起来,屏气凝神,眼睑紧紧阖上。

    难怪她感觉司寇翾的气息越来越强烈。

    甚至有明显的波动。

    看来是锦囊断开了。

    失了屏障,气息定然是暴露无遗。

    苡鸢莫名有些紧张。

    幸而知镜从睡梦中醒来,打了口哈欠道:“啊呀苡鸢,别着急嘛,不会有事的。抬头看看先。”

    从汀烛大殿回来后,知镜便说着舟车劳顿急需补觉的话,在苡鸢和李睢清在屋顶上交谈时死死地睡了过去。

    不成想,在关键时候又醒来了。

    她顺着知镜的话,抬了抬头。

    果然,雪夜中的他如月一样明亮。

    隔了一幢小屋,司寇翾蓝衣飘扬,双手攀在莲章的狼首刀柄上,驻着它立于屋顶,他微微张着口,弓腰喘着气,汗珠自他前额滑落,看起来略显疲倦。

    苡鸢跌进他明亮的眸光中,在他微皱的眉头中莫名地心一软。

    可他却带着委屈一般,可怜模样地看着苡鸢。

    像是在说,抱歉。

    他把绿竹香囊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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