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这样的无地自容。

    雪飘呀飘,落在他满身伤痕之上。

    眼界之小,竟无法再容下除落日余晖之外的任何东西了。

    爹爹的叹息又一次在耳畔响起。

    是对他感到不堪重用时才会说出口的怒骂:“李凌昀,你给老子起来!半柱香快要到了!”

    周围人在震惊爹爹的言语粗俗,全然不信这样之话竟是从衿浣派掌门口中说出的。

    他撇了撇嘴,决心就这样一直躺着好了。

    窟窿是他的防护盾,管他什么海不海,光不光的,在石头之下,谁也看不出他的难堪与尴尬。

    忽然又想到了睢清师姐。

    每每遭了一顿臭骂时,他就会忍着眼泪一路寻她,假装若无其事地碰上,再装作毫不在意地开口诉苦,伴着入戏的泪水,睢清师姐总会把他抱入怀中。

    师姐身上是雪的香气。

    孤冷不可攀,宛若巅上的半轮残月。

    缺失的另一半,是师姐这些年来攒下的千疮百孔。

    他觉着好心疼。但又不能表现出来。

    水日说,睢清师姐是有读心术的。

    千万不要被发现了。

    于是,掩了又掩,藏了又藏。

    心动之铃渐哑,再无初见时的面红耳赤,取而代之的是以随性姿态面众的吊儿郎当。

    师姐不喜欢他这副模样,于是总爱说他。

    他乐得自在。

    毕竟宗门内,师姐除了跟大师兄常说话之外,就只剩自己了。

    他总是从水日口中听说他爹对睢清师姐做的事。

    多则是谩骂与侮辱。

    他不喜欢爹爹对睢清师姐有意无意地禁锢,就如同师姐成了宗门内可辟邪、护平安的物件一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是他没办法。

    他没有能力去反抗道奕。

    甚至连他自己,都难逃其中。

    脑中忽然闪过什么。

    他一激动,竟鲤鱼打挺一般,从被砸成缺口的地面上一跃而起。

    水日说了那日大殿内发生的一切。睢清师姐欲成掌门,却叫所有人给否定了。

    还有便是,此次仙道大会事关重要。

    若是他此时输了,往后的每一轮又该如何?

    睢清师姐的命定权于他手中。

    李凌昀得把它抓得很紧才是。

    他咬紧牙关,眼神染了浓浓愠气:“再来。”

    台下的欢呼声他都听不见了,他唯一在意的,仅仅只剩下一张入场券。

    扣响他人认可之门的入场券。

    司寇翾淡定地挑了挑眉,仍是单手挡在前面。

    李凌昀低吼一声,抛却无畏与随意,抬起双手,将围在其四周飞扬的雪花汇成一团球,他的胸前渐渐现出一道蓝光,冷风呼啸间,光裹着雪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司寇翾那边砸去。

    他察觉对面的来势汹汹,略认真了些。

    单手在前画出一道火符,似是巨龙之纹。

    须臾间,巨龙冲破了符咒,张着阔口飞升至苍穹,在众人惊讶之色下,又潮鸣电掣地往天决擂台冲击而下。

    被蓝光裹着的雪球,本是可敌巨石高山一样的存在,却叫这巨龙全数吞了进去。

    有人在座中大喊:“这、这是隐焱龙!”

    传说中,火术符咒中的隐焱龙。

    上可吞天地,下可吞山河。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而将他召唤之人,该是控火于无声无形的强者,不畏其怒吼,不惧其嚣张气焰,以一身之无畏独挡它的强势,故而能将它压抑在徒手画出的符咒中。

    召唤它更是轻而易举。

    可对司寇翾而言,这并非是最后一个大招。

    而是听着苡鸢说的,莫要打得太凶。

    思来想去,只觉着还是将隐焱龙召唤而出,凭它独身挡下攻势。

    这应该不算打得太凶吧?

    算是较为简单的一个招式了。

    李凌昀神色有变,见攻势被吞,兀自乱了阵脚。

    不过所幸的是,他还没有倒下,比试还能继续。

    他不服地又抬起袖袍,五指随之而动,指尖点拨之间,同样也画了一道咒符。

    手速之快,画法之乱,皆叫台下人看着晃了眼。

    有如碧蓝的夏花盛放一般。

    连接着海的辽阔,任其杂乱,任其无章,任其如繁花簇簇。

    可这一连串的动作打下来,也只是织了一道水性的罗网,本是欲将隐焱龙困在其中的,却在两者遇上之际,水成了腾腾而上的蒸汽,随着极冷的寒风刮过,飘散到不知名处。

    他的力量,在隐焱龙的热气前微不足道。

    可李睢清却不然,她竟暗自想,李凌昀何时修炼到这境界了,与平时的模样截然相反。

    或许,他的确是可堪大器之人。

    屡试屡挫,屡战屡败。

    照往常而言,李凌昀早就该放弃了。

    他会轻轻抓住她裙摆的一角,在她低眉时投来含着泪光的双眼,对她说:“师姐,手下留情一下嘛。”

    现如今回想起来,李睢清只是把眉皱得愈发深了。

    她从前怎么没意识到,这句话里边藏着如此意味不明的情感。

    当然,也极可能是她多想了。

    望着李凌昀又一次施展开了手脚,将法术收敛于掌中,拳心握紧,貌似是打算赤手空拳地上前与之搏斗。

    隐焱龙就守在司寇翾面前。

    它浑身通红,火一样的颜色。上下起伏于空中时,倒像是朱色的绸缎在飘荡。

    李凌昀箭步而上,施尽全数力气打在隐焱龙身上。

    还是无济于事。

    仿佛他永远够不着那个边。

    无法将隐焱龙打倒,他便无法注视那人的目光。

    藏在黄昏后的一双厉眼,里面隐着无数野心,几欲要夺眶而出。

    他是暮山,将死一般。

    无论掀起如何大的波澜,他似乎都是这样如死般的沉寂。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仿佛自己就是他眼中的蠢物。

    李凌昀气不打一处,“我一定要将你打倒!”

    于是又一次念起了咒术的口诀。

    才念完,又叫隐焱龙全数吞入了腹中。

    渐渐地,天沉了下来。

    孤鸟的哀鸣奏一曲悲乐,似乎在预示着此局的结果。

    月也缓缓地现出了光亮,银辉落了一地。

    李凌昀不知何时,嘴角竟噙了一口血。他凝视着高空那一轮高不可攀的清月,恨不能将它捞入怀中。

    再看看睢清师姐,仍坐如静钟,时刻关注着天决擂台上的一举一动。

    他不该输的。

    燃了多少柱香都已经无从考究了。

    座下人渐渐失了观战的乐趣,七横八纵地躺着,只祈祷赶紧结束。

    李凌昀也想说出放弃,可不能。

    于是他听到了一道声音。

    “主人,要我帮您吗?”

    传自天决擂台外隐身的水日之口。

    ——

    苡鸢察觉不对时早已为时已晚。

    偌大的天决擂台,竟不知在何时被一股浓浓的妖气包裹着。

    台下人淡然也有,心烦亦有,皆是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全然不知,危险正悄然而至。

    同宁骁和顾贺一样,自司寇翾上台后,他们的视线半点不离天决擂台,心跟着被提起,一举一动也不曾放过他的。

    或喝彩,或击掌,总之绝不落下一点。

    直到天色掩盖住了阴森的妖气。

    他们仍未有察觉。

    李凌昀感到浑身如棉花一般轻柔,软趴趴的,四肢渐渐失去了力气,他便像躯壳一样,被什么东西莫名地牵着走。

    他在恍惚中抬起了左臂,一支狼毫毛笔凭空而出,于他手中牢牢攥紧。

    小臂开始不听使唤了,竟不由自主地作起了画。

    李凌昀懵懂着,心中却清楚万不可这样做。

    但那道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不散,诱他深入,诱他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让他好不容易握住的光明在掌中悄然粉碎。

    水日一直不曾离开,它说道:“主人,就像这样,您忘了我们之前练习过的了吗?画出一阵风,我便会立即出现在您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李凌昀咬牙:“水日,不要这样!”

    “主人,我这是在帮您啊。您不是要获胜吗?”它的声音有种莫名的阴森感,一字一句说着,李凌昀的后背便起了冷汗,“主人莫要忘了,我是如何来到您身边的。”

    他的记忆猛然回到那日暴雨下的汀烛大殿,雷声轰鸣与他悲苦的哭声混杂在一处。

    没有睢清师姐,亦没有旁人的一句询问。

    他觉得身心腐烂,该是与外边的泥土一样的,肮脏,任人踩踏,即便是有雨水混在一处,在外看那是清与洗,可他从内看,那是如废墟一般的窒息与践踏。

    他摊成一团,身上的鞭伤无数。

    没有人会这样对他,但道奕会。

    这是给他以荣华富贵的人。道奕自他小时便一直这样说道。

    于是,就算是挨打,他也不该说出一句不可。

    水日就这样出现了。

    说是循着他的不甘与伤痛,一路找来的。

    它说它没有名字,说它能一直陪在他身边永远不会离开,说只要它在一刻他便不会再受到伤害。

    它还说,只要我们绑定成一块,便是主与仆,亦是亲与友。

    李凌昀知道它是妖。

    可还是颤着唇,抖着残身,说:“水日,你就叫水日,好不好?”

    睢清师姐今日不在。不会有人可怜他了。

    他好想睢清师姐。

    它便叫水日,取自清之左,昀之旁。

    回忆戛然而止,他正分神中,就感受到了水日那股强烈的力量钻进了自己体内。

    浑身都烫得不真实。

    一具躯壳,竟有两个灵魂共占之。

    可他所有的意识都被水日剥夺了去,几乎与昏迷没什么区别了。

    他只能在眼皮欲闭上之际,残留一丝清醒,借着双耳听遍周遭一切。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司寇翾。”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可,司寇翾是谁?

    是对面那位云天台的大弟子吗?水日为何会和他认识?

    对面那人不作回应。

    下一刻,他竟腾空而起,蹦出好几尺高,两条手臂不自主地动作起来,像是在做什么手势,隐隐感觉,这是某个大招的前奏。

    李凌昀不愿看到任意一人受伤的。

    想出声制止,“啊”了好半天,一点声音也不曾能发出。

    反抗失败。

    最终,千朵浪花在他体内喷涌而出,四面八方地,上下左右地,处处都是深蓝得似墨一般的海浪。

    几乎要彻底晕过去了。

    为什么他的体内会开始漏水啊?

    不等他多想,他便听到一声泄气的低吼,传自隐焱龙。

    难道,是被水日熄灭啦?

    ——

    在他的意识之外,台下众人看到的皆是这样一幅画面:

    云天台大弟子仍旧面淡如水,而这李凌昀不知是在何时竟转化了脸色,笑得莫名阴森,就连气场也变了。

    只见他手中作出一连串的手势,快到难捕影踪,霎时间,天决擂台上水花四溅。

    从他体内喷涌而出的,是千万朵来势汹汹的浪花。

    众人瞠目结舌之余,隐焱龙很快便失了火焰,泄气地低吼了一声,便化成蒸汽徐徐而升,不知往何处去了。

    司寇翾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察觉出了不对劲。

    可不等他出手,就见那“李凌昀”一个箭步瞬移上来,单手一掏,露出了又尖又长的黑色指甲,随后直接朝他腹中砸去。

    它的手嵌在了他的血肉中,望他吃痛地皱眉,又听他沉闷的哼声,水日不知不觉地又摆出了那个熟悉的笑容。

    只有司寇翾能看见。

    “李凌昀”的笑,就跟大殿内的那只“弑风妖”一模一样。

    果然是他。

    它的五指在他腹中上下动着,像是要搅烂他体内的一切。

    他果断地从掌中生出一团火焰,重重地往它手上砸去。火蔓延着它干瘦的手臂,一路燃烧着。

    它咬了咬牙,不再于他腹中做多余的停留。

    将手从他体内拔出那刻,只觉着温热的鲜血像是冬日里暖暖的一盆温水。

    司寇翾并非无痛之躯。

    他亦被这变故弄得欲生欲死,可鲜血不断地从伤口往外涌出,打在气焰嚣张的红色狮头之上,像是给擂台添了几分气势。

    座下众人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见司寇翾抓起了“李凌昀”的衣襟,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李凌昀”的双腿在空中晃啊晃。

    司寇翾拧着眉,“你是那日的弑风妖。”

    话一出,它竟也不挣扎了。

    双手牢牢回握住司寇翾的手臂,抬了抬眼,照样笑得险恶:“你竟还能记得我?”

    它的目光缓慢地往他腹上移,眼中千种情绪一闪而过,到最后剩下的,只有得意:“很痛吧?”

    “烬祯余孽,全都该死。”

    这句话是个机关。

    轻易地带动起了他体内压抑已久的情绪。

    心中有着无尽的怒火,任风吹而不灭。

    司寇翾的理智全被愤怒给牵动,对于它的挑逗与侮辱,他不会多说一句去辩驳,也不会置之不理。

    他手上忽然起了劲,将它举得更高了些,随后重重地把整个它往擂台上砸去。

    紧随其后地是他弯下腰来打在它身上的拳头。

    一拳接着一拳,力度之大,足以让台下人听到“李凌昀”的骨裂声。

    只见它不断地从嘴中吐出血,朱色染红了它的牙口,却还是雷打不动地笑着。

    每一拳都不出意外地落在“李凌昀”的弱点上,揍得他的肉.体将近要四分五裂,可水日感觉不到疼的,它只是一缕魂魄,怎么打它都是无济于事。

    相比于司寇翾的愤怒,它倒是乐得不同寻常:“生气了?愤怒了?打我,接着打!你们烬祯就该被灭族!全是畜.生!哈哈哈哈,是不是更加生气了?我需要的,就是你的怒意,你的欲望,来,接着打我!”

    话才说完没多久,水日便觉得身上的那人好似停了手中的全部动作。

    它稍吃力地抬起半边头,果然看到司寇翾迷茫着一双泪眼往擂台之外的方向望去。

    白衣被凄厉的冷风吹起,冰雪点点,在他肩上作了短暂的停留,转而又被他身上的热气给逼退,成了一摊含着暖意的融水。

    他腹中的伤是被水日用利爪掏出的一个大口,仍在滴着腥红的血,与眼眶中的眼泪一样惹人怜。

    他站在擂台之上,眉间的戾气渐渐消退。

    视线移向不知名处。

    可水日一眼就看出了,那墨瞳中倒映出的一抹素色,正是雪盈神姬苡鸢。

    她果然也在这。

    司寇翾是因苡鸢传来的一句“司寇翾,停下”而渐渐意识清醒的。

    紧接着的一句是,“你受伤了”。

    他茫然着起身,开始搜寻起了苡鸢的身影。

    “怪物。”

    伴着水日的声音落下,司寇翾的情绪再次回到了起点。

    愤怒夹杂着恶念,迫使他一次次地沉沦在这场分不出胜负的对决中。

    “她不会喜欢你的。你就是个怪物,是恶种,是祸害三界苍生的烬祯余孽。”

    “奈何她爱苍生,爱众人,偏偏只对你一人是可怜的。”

    可怜?

    对世人皆是垂爱,对他,就只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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