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吸了吸鼻子:“人生在世,都固有一死,我们应该为她祝福……”

    碧洲成隐忍着拱手道:“既然谦帅没事,末将先回去了。”然后转身离开了他的营帐,只是背影佝偻了许多,看得仲萧一阵心揪,仲萧回头看着欧阳谦呆傻的样子,又看了看碧洲成,他知道碧洲成的难过肯定不比欧阳谦要少,这里这么多人陪着他,少他一个也不少,就几步小跑追上了碧洲成。

    走到他旁边,发现他果然面如死灰,一起共事这么多年,除了当年九十三位弟兄拼死护住城池,和年初碧洲成父母双亡之时,仲萧从来没有见过碧洲成这个样子,只能默默的搂着他的肩膀,无声的抚慰。

    欧阳谦脑中闪过一道白光,那日分明只剩下自己和小七两人,小七已然没有反应,自己也晕厥过去了,那自己是如何安全无虞的回来的?登时扬声问道:“我是如何回来的?”

    “是候补的兄弟在元国边界瞧见了您,带您回来的。”

    欧阳谦又问道:“当时只有我一个人?”

    “是的。”

    这么看来,一定是有人出手相助了,自己既然无事,这说明救自己的人一定不是西麟人士,那小七是不是也被救走了?

    “立刻去峡谷内的战场,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

    “是。”

    元若被救回洞中之后,完颜斑看到她的伤势也暗暗咂舌,立刻给她敷了药粉,又包扎好,随后承诺她:“阿若,爹知道你疼了,现在她已经是个死人了,等灵非把她带来,你想怎么出气都行,爹绝不拦着你。”

    元若脖子上的肉都被绞掉了不少,闻得完颜斑的话,却没有什么反应,显得呆呆的。

    “阿若?”

    完颜斑摸着元若的脸庞,元若微微抬眼看着他,哑声道:“不必了。”

    完颜斑看着她的眼神,貌似恢复了神智之色,他哄着元若道:“你是不是有点累了?来,喝了它,好好睡一觉。”

    元若推开了完颜斑递给她的药水:“爹,我刚刚,看到我娘了,还有你,还有哥哥,弟弟,妹妹,娘在叫我过去。”

    完颜斑脸色一僵,他捧着元若的脸,低声道:“阿若,你出现幻觉了。”

    “我娘,在叫我,哥哥,也在叫我,说要给阿若买新裙子。”元若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知道,娘想女儿了。”

    完颜斑愣了半晌,随后坐到她旁边:“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回到娘的身边。”

    完颜斑的青筋都忍得鼓起来了,胸膛起伏了片刻,又平息了下去:“做爹的女儿,就让你这么痛苦吗?”

    元若看了一眼自己从小喝到大的毒药:“娘说,这药不是好东西,让我不要再喝了,我要听娘的话。”

    完颜斑轻轻摸着她脖子上的纱布:“孩子,你不喝药,是会死的。”

    “可是我死了,就可以跟娘团聚了。”元若扯了扯自己身上沾满血污的衣裙,“爹,女儿生前最后一个心愿,就是想换上一袭新裙子,体面的走,你愿意满足我这个心愿吗?我不想穿这些乌漆墨黑的衣服,我想要漂亮的衣服,以前娘给我买的那样的衣服。”

    完颜斑一瞬间就要掰着元若的嘴往里灌,只要她喝了药,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不会不要自己的性命,可是元若力气微弱,但实在是抗拒的:“爹,我想入土为安。”

    完颜斑几乎咬断了后槽牙,眼眶红了一片:“你也想离开我,那随你的便!”完颜斑负气离开之前,扶着石门,又往里看了一眼,元若长了一张和她娘亲相似的脸,脖子被绞的只剩骨头,脸色发青,毫无朝气,一身乌黑的衣服,好好一个女儿家,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她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已经完成了记忆的回溯,想起了一切的事,如果不是他喂自己喝药,自己不会失去意志,如果不是喂了太多的药,自己不会喜欢上欧阳谦,也不会做下这么多的恶事。她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所作所为都与她本人大相径庭,她活着的这么多年,都不能算活着,只能算是他的一具人肉傀儡。想起自己前些年对元臻一家子的迫害,想起自己这一年多以来对柒休觐的嫉恨,甚至最后,让一个女人衣衫不整的出现在大众视野,又做出毒害无辜孩子的事,让一个好人被泼尽了脏水。而这一切的祸根起因,都是他,如果没有那一瓶药,自己可以在八岁那年和哥哥一起死掉,也好过,行将就木的活了这些年。

    所以,自己没有善终,是应当的,她没什么好怨的。

    完颜斑从未见到元若如此坦然淡定过,她的眼神好似看破了一切,什么真相都知道了,但她并没有撕破自己爹爹的最后一层脸面。

    苏九听说了柒休觐殉国的消息,几个昔日的姐妹都说了几句话安慰她,苏九默默的回了柒休觐的房间,看着屋子里的东西,开始收拾,她不相信,她不相信柒休觐真的死了,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哪怕收拾到泪流满面,她也没有停下来,直到把这屋子收拾的一处腌臜之地都没有,苏九躺在她的床上,握紧了她的被褥,她要继续等下去,等到还有没有她回来的消息。

    夜深了,碧洲成无心处理公务,欧阳谦又还休养着,一切事务都堆到了仲萧头上,碧洲成一直坐在自己的桌前,看着已经磨得锃亮的桌案木纹。

    仲萧心中不安极了,手肘碰了碰他:“小洲,你说句话吧,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

    才不过短短两天时间,他就长了胡茬,他向来注重仪表,如今什么体面都顾不上了,士兵也不去管。

    碧洲成喃喃道:“她不在了……”一滴泪从眼角流下来,“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仲萧心酸的眼圈儿也泛红了,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安慰不到你,可是休觐很崇拜你,一定希望你可以好好生活的。”

    碧洲成双手抱着脑袋,伏在常年辛劳的案上,痛的几乎喘不过气,仲萧只能在一旁顺着他的后背给予安慰。

    “我一直是爹娘出息的好儿子,是皇上忠心耿耿的臣子,我一路走来,不辜负父母君上对我的期望,对下属尽心尽责,一身武艺倾囊相授,我自问在这天地间俯仰无愧。可我活到了四十多岁,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我从前以为,为皇上尽忠,为爹娘尽孝就是我人生的全部,可我现在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我想要她,我想要她……我一直压抑自己内心的感觉,就是为了守住她,守住这段关系。我知道,她的心里只把我当成一个长辈看待,我有好多次,都想说出口,可是我怕我说出来了,我好不容易跟她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就会崩断了,我怕她会远离我,我盼着有一天,她能接受我照顾她……我已经什么都不求了,只想看着人在我眼前,好好的活着,可是这仅有的心愿,终于也都没有了。元国的大好江山,我不保了,能不能,把她还给我?”

    仲萧搂着他的肩头:“她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百姓都会记得她,只要我们记得她,她就没有消失,她活在我们心里。”

    聂朝禀报道:“主上,我们去峡谷内和方圆几十里都找遍了,没有柒将军的踪迹,再找……就是百里外的西麟坟祭场了,那里死人累累,尸身堆积成山,都是死后也无利用价值的残尸……”

    欧阳谦捂着胸口站起来,聂朝想上前扶一把,欧阳谦抽开了自己的手:“我没事。”欧阳谦低垂着眼帘,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低声吩咐道,“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只剩下一把残骸,也要把她给我带回来。”

    “……是!”聂朝沉重的低下头去。这次聂朝带去的几十位弟兄,除了他,无一幸免,聂朝也是这些年练就的身体素质很好,才能在瘴气消散之后,迷迷糊糊的醒过来,虽然身体如刀凿般的难受,但好歹算是性命无忧,而自己的那些弟兄,却全部罹难了。聂朝回来后,让人去把他们的尸身送了回来,送回了九竹洲厚葬,欧阳谦暂时还顾不上他们的后事,一心都扑在柒休觐的消息上,聂朝有意想请旨给他们的家属下发抚恤银,但此时又张不了口。

    “多久……我都等着她。”欧阳谦抬眸望向营外的方向,眼神中几经辗转温柔而坚韧的磷光,“我等着她。”

    聂朝吩咐了下去,十组隐卫分头去找柒休觐的下落,两名隐卫相互对视一眼,恭声称是,然后退下了。

    他们显然都不理解欧阳谦为何一定要找到她的尸身,不由得感叹了几句:“主上为何如此钟情柒将军?要说漂亮条顺,温柔懂事,她也没沾上哪条啊,主上放着倾国倾城的女子不要,怎偏惦记着她一个小门小户的人呢。”

    “大抵是主上痴情吧。”

    “细细想来,皇上一家子人倒多得是痴情人,但凡有了爱人,便只认定了那一个,以后哪怕有再好的,也不肯逾矩半分。”

    “说得是啊,人家都说皇室多出薄情人,到了咱元字辈,却都出情种了,哪怕是主上和世子,也都是多情人。”

    欧阳谦摸着柒休觐平时穿的盔甲,冰冰凉凉的,没有一点人的气息。苏九跟他说了那七年里,柒休觐的生活,和她曾经历过的种种黑暗,欧阳谦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钢丝勒紧了,扎破了无数的血洞,痛的难以喘息。

    他的小七,一直是那样真诚热烈的爱着他,而他,却完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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