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长安。

    入夜的都城总是静默无声,偶有齐整的脚步落下,也只能看见融进了夜色的铁甲队伍隐约经过,与远方打更的声音一道成为长安人习以为常的声响。

    时至将歇,更漏又落一滴。

    偌大的府宅由着闷声疾走的下人层层阖门,将竹树荫蔽的四方居舍囿为困而不出的富贵牢笼。

    夏日已去,夜凉如水,月光满阶。小丫头梳着双丫髻坐在阶上,双手撑在颔下,仰头朝着天际望去,耳朵却竖起听着室内的动静。

    内室帐影重重,雾气弥漫。借着昏黄烛光,好容易等得雾气散去片刻,才见着一张仙姿玉貌的脸,曲眉丰颊,肤若凝脂。

    她双目微微阖上,侧首枕在浴桶边,而颈下的身子尽数沉在霜白的池里,由重重花瓣掩映,叫人看不分明。

    泠泠水声中,一截皓腕托起点点玉珠,就势搭在了盛水的桶边。

    动静虽小,可几乎是一瞬间,便有丫鬟拨开了几道帘,守礼地待在最后两层帘后,低声试探:“骊姑娘,可是好了?”

    丫鬟虽然反应得及时,可从外头稍微有些忙乱的声响也可以判断,其实这并不是姜骊珠往常洗净的时候。

    丫鬟不敢多问,却看见帐帘里头的倩影直起了身子,然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姜骊珠用手捞起身前乳白色的池水,眉头微微皱了皱。

    “这几日为何腥味如此之重?”

    长安大家的姑娘间,风行一种用牛乳做澡汤的新颖法子。虽也瞧不出什么正经的效用,可许多时日下来,也成了难戒的习惯,于是就这么日日泡着。

    其实新鲜的牛乳本就腥味较重,为了家中金贵的姑娘用得舒适,原先都要在那些花瓣的基础上,再加几味养人的香料。

    “骊姑娘,”帘外的丫鬟闻不出什么差别,听着人问,语气倒犹豫起来,先唤了一声,然后斟酌着说了情况,“大夫人那边说,近来要节减用度,香料名贵,各房都去了这一项。”

    “香料?可我今早遇见殊妹妹……”

    姜骊珠充满疑窦的话说到一半,便生生被自己掐断,然后便是漫长的沉寂,引得等候发话的小丫鬟背心都沁出了汗。

    富贵滔天,手握权势的长安姜府,何曾有过需要缩减用度,捉襟见肘的时候。

    取之即来的贵女,更没什么主动积囤的习惯,她这边的香料断了,没道理别人那边还能熏得浑身浸满了香味。

    姜骊珠不言不语,径直从浴桶重起身撩帘,小丫鬟不敢抬眼,却也终于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拿着巾子往姑娘雪白的肌肤上擦去。

    清水濯洗过的巾子从周身走过一边,又用干燥的布吸净水珠,才要将就寝的衣裳穿上。

    小丫鬟只以为方才的事已经过去了,正拎着中衣往姜骊珠肩上披去,就听到这姑娘声音淡淡,忽然又提起了方才的话头:

    “明日起,牛乳也不必用了。”

    说罢,姜骊珠也不等丫鬟一一替她穿上衣服,就这么披着半落不落的中衣,掀开垂落的珠帘,朝里间走去。

    珠帘晃荡,发出阵阵脆响,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丫鬟,焦灼地琢磨着主子的意思。

    其实姜骊珠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只是觉得既然有人发话,那她也得做出配合的姿态来才好。

    所谓节减用度,是真的一视同仁削减了各房的用度,还是单单剔去了她的,其实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大概是方才那个小丫鬟实在应付不来,这时一个略高一些也略年长一些的丫鬟走到了珠帘后,似乎是顿了顿,却也没有问候,便径直走了进去。

    “姑娘大概不爱听我唠叨。”这丫鬟方一进门,语气便不太客气,“只是三日后姑娘及笄,虽说还在老夫人孝期,可也不能全然不理会。”

    骊珠以为她要说撤去牛乳的事,刚准备搪塞,却听是及笄礼的事,一颗心微微落下。

    “你也知道在孝期,我还能越过老夫人,要求全家为我庆祝生辰吗?”姜骊珠将衣裳穿好,坐在镜前捻起一撮头发,端详着自己渐渐张开的面容,似乎跟她的姨母越来越像了。

    不知不觉,在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家里,已经过了十三年。

    “若是老夫人还在……也不至于让姑娘受……”

    “织锦。”

    姜骊珠喝断她的话头,但显然也因织锦这番话绷紧了面容,不让自己流露出失落。

    织锦的话倒没说错,老夫人在世时,她身为姜府养女,并未受到过任何委屈。与这家娇贵着养的其他姑娘一般,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兄长,有吃喝不愁的富贵人生,有不怕欺压的强大背景。

    只因为,她当初能够被收养来姜府,便是托了老夫人的福。

    姜府的富贵由姜老夫人一手撑起,她眼光毒辣,颇有手段,下头几个儿女的嫁娶都由她经手牵起,没有不满意的。

    她为大儿子求娶来的,虽是异邦之女,可样貌极佳,正对大儿喜好。她也亲去探过姑娘深浅,是个能掌家的。更逞论近年上头早有两邦相合之意,姻亲往来更是频频,如此一行,只会顺应上面的意思,落个美名。若能借此露一露脸,便更好了。

    只是世道无常,就连老夫人也不曾想到,那样秀慧的女子,却因一场始料未及的血崩,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就此撒手人寰。

    老夫人一辈子没有出过国土,外邦景象,是原大夫人字字句句说与她听,专程学了丹青绘与她看的。

    比起婆媳,两人更像是母女。

    老夫人悲痛之下,将失去母亲的孩子抱到自己膝下抚养,但大概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未去,仅仅过了两年,这孩子便也跟着母亲去了。

    老夫人早年过了一段艰辛的日子,晚年却日日舒心,不曾有过什么大难。骤然得此消息,直接病得晕厥过去,再醒来时,竟有了痴傻的症状,嘴中只念叨着“珠儿”的名字。

    几个小辈实在无法,出了下策,找原大夫人的妹妹,抱养来了和珠儿年岁相差不大的姜骊珠。

    因此织锦方才说的所谓“及笄”,其实是按照珠儿的生辰年岁算的,而她自己的生辰,早在这混淆视听的十三年中,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及笄。”姜骊珠吐出这两个字,心中也有些向往着能有一双温暖的手,挽起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为她见证她褪去稚嫩的重要时刻。

    但这个家中为数不多对她掏心掏肺的老夫人,也故去了——虽然也可能只是为了她身上那点珠儿的影子。

    姜骊珠从镜前站起,步往床榻时,顺手拿了一杯冷却的茶,想要囫囵往嘴里一灌,可多年的教养让她方一触及杯沿,便改为小口小口地嘬饮。

    她甚至没能喝完一口,与寻常截然不同的味道充盈了她的口舌。

    她张口深深呼吸了几次,才将那点苦涩压下去。

    “茶也换了。”

    她用着肯定的语气,盯着深绿色茶水中浮沉的宽厚茶叶,将茶盏放回了桌上。

    她爱喝的是九龙窠的九天流香,叶片细长,汤色橙黄,偏好那一口清甜的花果香。

    “先前府医说过,那等甜茶不能多喝,”织锦说完,也走来看了一眼丢在桌上的茶盏,明显新换的不是多名贵的茶,心下了然,又是一阵生气,“您若是喝不惯,我去与采买的人说说吧,怎好叫姑娘喝这劣等的茶?”

    “算了。”姜骊珠摇摇头,“换壶清水来。”

    却是怅然若失地走到床前准备躺下了。

    织锦面色不虞,领着茶壶掀帘出门,碰上了疾步走来的小丫鬟,睁着一双圆眼朝她比口型。

    “姑娘睡下没?”

    织锦摇头,正要略过她,小丫鬟却是放心地恢复了声音,含笑道:“大夫人送东西来了。”

    如今的大夫人,是姜府大爷娶的续弦,膝下有一子一女。大概也正是因为姜骊珠名义上乃是大爷丧妻之女,大夫人平日里对她都是不冷不热的,并不殷勤。

    “姑娘可在里间?大夫人让我送些戴的东西给姑娘,不知是否方便?”

    织锦一见来人手里捧着的剔红雕漆的匣子便住了脚,心思涌动。既然是戴的东西,说不准是送与姜骊珠的及笄礼,难保是不是要为姜骊珠操办一番,于是忙点头让步于来人,惴惴而又期待地跟着进去了。

    来人是大夫人身边亲近的婆子,她常年对任何人都是一双笑眼,一点看不出心中成算。

    织锦不敢怠慢,待婆子说完来意,便接过匣子,递给了趿着鞋起身的姜骊珠。

    姜骊珠也有些意外,这对她常年不理不睬的养母,怎么会突然要送她东西?

    当着等候的婆子的面,她指腹抵开锁片,打开了匣子。

    不是什么珠玉琳琅的华贵簪子,不是什么精雕细琢的润玉簪子,甚至连木簪子都不是。

    不是及笄礼。

    这般富贵难得的匣子,在长安姜府里,只用来装几朵白色的绢花。

    婆子看着主仆二人神色,像是看不懂气氛一般,嘴角裂开一个笑容:“骊姑娘明日起,要将这绢花戴些时日。”

    但其实,孝期已过了一年,阖府上下皆是换做了淡色素净的衣服,不需要再戴惨白色泽的绢花以作告慰了。

    “为什么?”姜骊珠纤手捻起一朵绢花,摩梭了一下料子,对方到底没想做到绝,用的还是过去的名贵布料,“明日与人相看,也戴这个?”

    是,比她及笄礼更急的,是早先老夫人替她定下的一家亲事。

    从前她绫罗满身,珠玉坠乌,又常年养在姜老夫人膝下,小小年纪生得一身贵气,仪态大方,礼数周到,有许多家都想早早定下与她的婚事,以防天赐的好儿媳被人抢了去。

    南安侯府,便是老夫人最看好的一家。

    相看的日子也是南安侯府定下的,怕的就是及笄后万一有更优越的人家来提,白等了这些年的亲事。

    对这样注重这份亲事的人家,她姜骊珠居然要戴着白绢花前去接待吗?

    “就是为着相看,才要戴着。”婆子看出姜骊珠心事,老眼一眯,笑着道,“姑娘不懂,这相看,最要紧的便是性情。老夫人方去,您便急着相看,虽是早就定下的事,可传出去到底不好。咱们做出一副守孝的样子,反倒叫人知晓您的孝心,知道您是个有情有义的,又岂会在意您是否失礼?”

    “所以明日,骊姑娘可不要表现得太喜悦,须得显出思怀老夫人的痛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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