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斜阳朗照,日月同空,深色枯木剪影沿地平线而立,荒漠四野,没有一丝人烟。摩托后轮扬起飒飒黄沙,孤舟般穿过沙洋,驶向落日,金光褐影。

    头盔透明视窗中央闪烁着线路指引光标,左侧燃料格同时跳动着红色警示信号,兰祈恒正为了就地扎营还是坚持赶路犯愁,肩膀上的力气忽得一松,背后蓦然落了空。

    他遽然刹车,因回身的动作幅度过大,连人带车猛地翻倒在地,掀起漫天尘沙。没来记得多想,他摁着松软的沙子踉跄起身,连滚带爬地往回冲过去。

    正值入夜时分,风沙越来越大,只十来秒工夫,陈写银半个身体已经被掩埋在黄沙之下,恐怕再迟一小会儿,车辙和人影都将了无痕迹。

    兰祈恒俯身勾着胳膊将她拖出了流沙,跪在一旁确认她的情况。她在头盔里紧闭着眼睛,脸上没一点儿血色。在这过程中,他摸到了她嶙峋的肩膀和肋骨——适才装模作样打斗时,他就感觉她又轻又硌手,和之前的触感迥然不同。这会儿四下无人,她又失去了靠意志硬撑着的反抗力气,像一根稻草似的垂在他臂环之间,这触感便更明晰。

    他不自觉来回抚了抚她的上臂,头盔里竟无端生出水汽。

    不,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咬紧牙关憋回泪意,脱下外套,拧紧衣袖,把陈写银牢牢绑到背上,加快脚步冲向翻倒在一旁沙堆里的摩托车。正背着她检查车况,他又想到,那夜里她把他背下那滚烫焦黑的废铁山时,不知得有多痛多累。

    脑中又一轮回放录像中的画面,他抿唇屏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泪,甚至对自己失控的情绪有些愠怒——他从不是这么脆弱善感的人,这是犯了什么病,怎么会对于一个……虽说对他有恩,但毕竟记忆中并不相熟的人如此触目伤神?这说不通啊,难不成人活着活着还会突然转性?

    对了!她脖子里的监管装置!打一见他起,她就承受着剧烈的痛楚!那这一路下来......她都在忍着......

    他赫然惊醒。

    很快,沙海陷入了墨染般的漆黑,夜空星罗云布,大漠一片昏寂。

    颠簸中不知过了多久,陈写银醒来时,眼前是低斜的顶棚,自己似乎正置身于一座庇护所式的小营帐里,朝外望去,门外的火堆在噼啪声中燃得正旺。火光中,口鼻呼出的热气晕出一片白雾,想是因为太阳西沉之后,大漠温度急剧下降。但奇怪的是,她竟不觉得冷。

    唯一不适是后颈颇为刺痛,但倒远没有之前兰祈恒靠近时那样持续的难熬了。她伸手到脖子后边一摸,有一小块纱布,有些湿漉漉的血腥味,想是兰祈恒拆了她脖子里的监管装置,伤口还没来得及愈合。

    她艰难支起上身,才发现自己被木乃伊裹布般的充气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因而内里皮肤温暖干燥,是一种科技作用下叫人无察觉的贴肤舒适。醒神间,她忽觉余光中有异物,一扭头,登时被吓得猛抽一口凉气——半明半晦间,兰祈恒竟然正一声不吭地半跪在她面前,鬼知道这姿势保持了多久。鼻青脸肿是刚才打架留下的痕迹,此外,不知是因为火光倒映还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是红肿的,不知正望向哪里出神。

    陈写银在睡袋里伸手拍抚胸口,稍松了口气,惊魂甫定问他:“你跪在这儿干嘛?”

    他却没有回话,营帐内安静得有些古怪,只剩下焰火爆裂的噼啪声。

    “兰祈恒?”她又唤。

    他仍一动不动的,像尊雕塑,再仔细一看,虽有火舌在他瞳孔中跳跃,可他的眼神却是失常空洞,该不会是刚才被她打坏脑子了吧?

    陈写银立时绷起了神经,暗自解开睡袋锁扣,缓慢、悄然地脱开了环绕身体的束缚,又确认道:“兰祈恒?”

    仍无动静。

    她起身,做好随时逃跑或反击的准备,一手揪住他衣袖,轻扯道:“兰祈恒!”

    好一会儿他也没反应,刚停手,他倒因晃动间失去重心,直挺挺地向后仰面倒了下去。陈写银绕到他脑边,半蹲着边叫他边拍他的脸颊,脸都快拍烂了,他还是无声地放空着眼。她又确认了他的心跳、呼吸、体温,都是正常的——他既没有昏迷,也不是梦游,只是毫无反应。

    后脊莫名发凉,她倒退挪动到火堆旁,趁他依旧静默在那角落里,蹑手蹑脚地闪出了帐门,紧盯着营帐一直走到二十米开外,她才收回视线,环望四野。

    方圆百里极目望去,尽是绵延的沙丘,而身处之地竟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绿洲。错落环绕的野草堆中,一汪野水谧若银镜,璀璨星河倒映其间。

    而远处隆起的沙岛上,伫立着半截残寺。

    只眨眼工夫,水面已森然腾起朦胧迷雾,天地间似梦似幻,她恍惚揉了揉眼,又在衣袖底下使劲用指甲掐了掐指腹,痛感鲜明。

    夜风骤起,水面泛起涟漪,肤表的热气被拂散,掀起透心凉意。孑然立在这无声无光无所依傍的寒夜中,这滋味竟叫她觉得莫名熟悉。她甚至能想象到那汪野水本是一大片洋湖,当远古的的风顺着沙脊抵达这湖面时,蜉蝣悄然逝于天地,人比脚下的沙砾还要渺小……

    这远离火堆的地方冷得她牙齿打颤,她收起飘远的思绪,借着火光走到摩托车边,燃料几已耗尽。她便把车身两侧悬挂的工具袋挨个摸了一通,只觅得了一把短刀,她将其反刃放进袖子里,这才回头往营帐走。

    “既已相忘,何苦归旋?”

    闻声,陈写银猛然回头,立时汗毛四起——这了无人迹的天地间,竟凭空响起了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仍在继续:“以怨始,以怨结,怨归墟……”

    陈写银不觉攥紧了刀,后颈渗出一层冷汗。

    那声音又道:“装聋作哑,自欺欺人……”

    她默声勘望四野,难辨音声所起,只见那半截残寺在月夜中堪堪散着银光。

    “你是谁?”

    那声音答:“你我终不过一抹孤魂……”

    “什么意思?”

    “呵,哈哈哈哈哈……”一阵瘆人的笑声后,那声音便不再回话。

    恐惧,似白骨嶙峋的细指,一点点攫住陈写银的后脊。

    回身,唯一可藏身的便是那简易、袖珍却亮着灯的帐篷。她快步走回去,掀开帐帘,兰祈恒仍静躺在原地,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干。

    这是……中邪了?是他中邪了,还是她自己中邪了?抑或,所见所闻这一切尽是梦中幻境?

    陈写银隐约觉得这地方离奇,不过她这会儿又饿又没力气,急需补充体力、保持体温,她瞥见摆在睡袋旁的压缩饼干和水壶,拿起来便窝到营帐的另一头,一面烤火吃喝,一面攥着刀紧盯兰祈恒。

    诡异感随着咀嚼的动作不断放大。

    陈写银吃完饼干,放下水壶,起身走到兰祈恒旁边,半蹲下来,见他毫无反应,干脆直接伸手去取他腰后和腿侧的枪。碰到他腰间肌肉时,他条件反射般擒住了她的手。陈写银当即警惕地从袖管里滑刀而出。

    “别动!”刀刃抵上他大腿,她厉声警告。

    不对劲……她忽然觉得这空间里只剩她自己一个活人。他这么话多的人,竟然这么久了也没说一句话,甚至除了刚才那一下肌肉记忆般的动作,一动也没有动过。虽然呼吸如常,却面无表情地睁着空洞的眼,像个没有灵魂的傀儡,抑或是设置不齐的仿生人。

    他虽没有下一步动作,可攥着她手的力气毫无松懈,她攥着短刀的手里渐渐生了薄汗,心神被紧紧吊住,又探问了一句:“兰祈恒?”

    她担心的是,如果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被抓住并被动了手脚,此刻他恐怕已经是个未被激活的武器了,这也就意味着他随时可能被启动,到那时,她或许会将这刀刃刺入他的大动脉……

    或许吧,如果她能狠下心的话。

    生或死,都将是一瞬间的决定。

    她试着用平和的方法试验自己的猜想,便下指令道:“松手。”

    这短短几秒,因寂静被拉长。

    接着,他僵硬地松开了手。

    这么听话?陈写银脑中一时空白,但还是按照原计划先缴了他的械。

    “起立!”

    “稍息!”

    她作出一又一道指令,耐心得有些可笑。等了半天,他却再没反应。

    各种方法试了个遍,时间不断流逝,他就像是叫不醒似的。陈写银的思绪越发混乱,对某种未知存在的恐惧,爬山虎一般在她的心脏蔓延。

    营帐内又陷入寂静,叫人害怕。

    她看着那张仿佛没有生命的熟悉面孔,鬼使神差地试探念道:“阿恒?”

    话音刚落,他蓦然抬眼望向她。

    他像是回来了,又不像完全回来了,她从来没见过他因自己而露出如此悲怆的情绪。

    她不由得朝后躲,未料,他倏忽起身,紧追而来,愣是将她一路逼到了帐角。慌乱间,后脑一热,陈写银侧目——在她差点一脑袋撞上立杆前,他伸手当了肉垫。

    他定神,像是在仔细看清她的模样,下一秒便红了眼,她还没搞清这神情的意义,裹着她后脑的手猛地一揽,他竟无所顾忌地将她摁进了怀里,滚烫的鼻息埋进她颈间,他不管不顾地越抱越紧,她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却愣是没挣开。

    久违的暖意横冲直撞地填入这空寂无垠的恐惧,浓云暴雪中蓦然燃起一团艳火。

    陈写银止住那熟悉成习惯的回抱动作,鼻间酸涩至极,心却不敢轻易放下。

    “你……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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