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窗户被打碎，寒风灌进塔中，将无数从书中脱落的纸页吹向愣在门口的少年。
寒冷的风又急又快，直到面颊、脖颈和手背被锋利的纸张边缘划得刺痛，隆洛的意识才逐渐回笼。
“……薇拉？”
他抬脚走进房间，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别过去。”
隆洛猛地回头，希曼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
“她已经死了。”
希曼雅的表情僵硬而冷酷，如同握住隆洛肩膀的力道：“剩下的事情学院会处理，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但是——”
“这里的元素很不稳定，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隆洛没有说话，希曼雅却感觉到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大，就在她拦不住的前一秒，从她身后又赶来了几个学生，打算将少年强行拽出了房间。
然而隆洛的力气很大，那些学生刚伸出手便被他推开，只能再次扑上去，一群学法术的法师学院的学生在这类战斗上毫无章法，甚至都开始手脚并用了——
隆洛虽然有些失控，可他学过剑术，远比他们有作为战士的经验，一时间他们竟然都拿他没有办法——直到赶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嘈杂的声音涌入耳中，少年的理智逐渐回归，动作也才渐渐平复。
那些人立刻抓住机会，将他牢牢制住。
“将他带走，让斯兰蒂过来一趟，顺便召集学院的老师到办公高塔。”希曼雅从头到尾的语气都颇为镇定。
学生们不敢放松警惕，应声，押着隆洛将他带离高塔。
往下走时，隆洛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仍然站在门前的身影，以及逐渐看不清的房间里的景象。
隆洛渐渐变得“温顺”，让不少人松了口气，然而就在走到门口时，忽然有人冲进了高塔。
他们看清来人，一怔：“阿斯诺？”
双方都有些惊讶。
学生们惊讶于阿斯诺突然出现，阿斯诺则是看到现在的情况，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脸色铁青：“她死了？”
没有人说话，可学生脸上的迟疑已经回答了他。
“该死，这不可能……是没有赶上，还是——”他低喃着，一拳砸在门框上，发出了很轻的闷声，却被吞没在风雪中。
“阿斯诺，”有人忍不住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但学院会处理好它们——这不属于你的职责……”
阿斯诺猛地看向那个人，对方一颤，没有说完。
然而他只看了一眼，便望向了隆洛。
隆洛虽然已经“清醒”了过来，但看上去还有些恍惚，眼睛微微垂着，陷入了一种和先前在封印塔时完全不一样的情绪——
疑惑而茫然。
似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阿斯诺缓缓眯起眼睛，在那几个学生再度开口之前，向后退了一步：“我知道了。”
说完，他扭头走进风雪中，竟然就这么干脆地离开了。
那几个学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隆洛却若有所觉，慢慢抬起头，深棕色的眼睛内倒映着被很快被风雪吞没的身影。
他们只能继续往办公高塔走。
学院有三座公共高塔，距离它们最近的是一座稍矮的办公高塔，是属于老师的高塔。
一些在老师之间传递讯息的法术比他们到达高塔的时间快得多，隆洛见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在讨论这件事了。
其他学生悄声离开，少年在一旁，那些声音清晰地落入耳中。
“薇拉？那个流浪者？她死了？”
“希曼雅的麻雀一直停在那座塔的窗外，也就是说，这事情是真的……凶手是谁？”
“如果希曼雅知道，她就不会把斯兰蒂叫过去了——我那时还在和斯兰蒂说一座遗迹的事。”
“斯兰蒂？所以是黑法术？”
提到这个词时，几个老师都沉默得像森林里的枯树。
又过了一会儿，希曼雅和斯兰蒂走了进来。
“从今天起，所有学生必须以年级为单位在一起行动，每一位老师也要参与到其中，保证他们的安全，”那质地坚硬的袍子在地上划动，和声音一起的，还有她踩在地面的脚步声，“另外，我会临时成立一个在主要高塔巡逻的队伍，我希望能够获得这方面的帮助。”
有人问：“有这个必要吗？”
“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那个凯特人死了，”希曼雅说，“我希望大家能提起精神。”
又有人问：“……她是怎么死的？我听说她根本没有离开过那座高塔。”
忽然，有一道女声抢先开口，女人的声音随着脚步大步走进来：“敌人已经闯进了丽塔顿！”
是珀尔娅。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试图阻拦她的学生，那个学生跟进来，在老师们看来的视线中变得脸色苍白——可珀尔娅压根没在乎这些审视，她抬起眼，眼眶发红，眼神凌厉：“敌人从王国追来，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薇拉，而你们却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珀尔娅，”希曼雅看到她突然闯入，语气却仍然平常，“我们如今没有讨论这件事的意义。”
“你让斯兰蒂去了那座塔……难道不是因为你心里也怀疑这一切来自于黑法术吗？”珀尔娅分毫不让，甚至比起在贤者会议上时的情绪更激烈，“不，或者说你们甚至没办法怀疑别的东西。”
“珀尔娅。”
希曼雅望着她：“斯兰蒂没有查出任何黑雾的痕迹。”
听到这句结论，众人神情各异。
不是黑法术……那她是怎么死的？
珀尔娅也有瞬间迟疑。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学校，”希曼雅在这个时候继续道，“你有别的意见吗？”
“……”
珀尔娅皱了皱眉，没有反驳。
老师们也回过神，说起希曼雅先前提到的安排。
他们似乎没有在意珀尔娅的“无理”，甚至提到“既然你已经听到了消息，巡逻也需要你参与”，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件事。
那些声音在耳边响起，忽近忽远，珀尔娅感到有些呼吸不畅，吸了口气，甩了甩脑袋。
正是如此，她忽然瞥见坐在角落的人，一怔：“……隆洛？”
隆洛进来后一直呆在角落，此刻他望着远处墙上的一幅画，从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情绪。
他与周围的声音、发生的事情仿佛没有任何关系，眼里也什么也没有，直到视线里出现了珀尔娅的身影。
他抬起头。
“隆洛？”珀尔娅看着少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隆洛眨了眨眼，轻声：“我看到了。”
看到了？
珀尔娅一顿，陡然明白过来：“你已经知道了——”没再说下去。
隆洛低下头，又听到她说：“我很抱歉……”
少年眨眨眼，重新抬起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有些困惑。
【“薇拉昏迷，我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呆在那座高塔里”】
【“她……科顿，如果能做到更多的事情……”】
【“如果一开始我就能说服他们……”】
“珀尔娅，”隆洛感受到她的情绪，说道，“你在为自己什么也做不到而感到抱歉吗？”
珀尔娅一愣：“我只是……”
就在这时，希曼雅穿过人群走来。
“隆洛，你之后和维克多住在一起。”
维克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赶到了这座高塔，他沉默地站在人群里，那张和安东尼过分相似的脸上有着和他完全不同的安静，听到了希曼雅的话，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沉默地接受了。
隆洛暂时不明白这种举动的含义，反倒是珀尔娅，她显得有些不太赞成：“和维克多住在一起？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你还打算监视他吗？”
“他一直住在薇拉所在的那座高塔里，而现在薇拉死了，我想他暂时没有心情去和宿舍里的人往来——”希曼雅说，“我之前并不了解他们的关系，现在看来十分不错……如果和你说的一样，那位凶手不肯放过薇拉，显然也会盯上他，他需要一位保护人。”
是监视，还是保护？
珀尔娅拧起眉，一言不发。
“珀尔娅，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希曼雅淡淡，“隆洛……你认为呢？”
隆洛只是应了声“好”。
老师们确认了消息，已经领走了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各自离开。
“维克多，带他离开吧。”
维克多应声，看了隆洛一眼，扭头往外走去。
珀尔娅站在原地，手心握紧又松开，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她听到即将离开的隆洛说：“珀尔娅。”
她抬头，对上少年的眼睛：“我想请你向安东尼转告一句话。”
从今天开始，所有人的出行都会被限制，而他也很可能只能与维克多呆在一起。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什么？”女人一愣。
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少年已经把“薇拉死去”的画面烙印在了脑海中，包括其中每一处细节。
希曼雅没有说谎，她怀疑过黑法术的可能性，但房间里确实没有黑雾的痕迹，甚至没有任何使用过法术的痕迹。
“凶手”似乎是一个剑术不好的战士，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带着被剑破坏的痕迹，连窗户也没有被放过。
……唯一少了一样。
“‘提灯不见了’。”
——那一盏放置了女帝佩剑的提灯。
*
维克多虽然与五年级住在一起，但有自己的房间，位于楼层的角落里。
房间很小，地上铺着层不厚不薄的旧地毯，书桌上摆放了不少的书。
“早上会有老师来送你去教室，一天结束后回来，”维克多带他走进来，简单吩咐，“除了上课时间，你不能离开这里。”
看来比起保护，这确实是一种监视。
隆洛没有说什么，他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维克多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也径直走到桌子前坐下。
之后的巡逻因为“这项工作”的原因很显然不需要他的参与，只需要他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然而等他解决完这些，再次转过头，却发现隆洛似乎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维克多眼神微凝，打量起他。
少年垂着眼，烛光让他半张脸津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又安静得异常，怎么看也不像会“违规”的人。
一年级的人似乎对他没什么印象，而老师偶尔会意外于他的专注。
“她是你什么人？”
维克多忽然发问，隆洛迟钝地眨了眨眼，一会之后才回过神：“……薇拉？”
“对。”
隆洛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王国时他上过礼仪课，知道人与人之间有不同的关系。
贵族、平民、朋友、家人……
但所有的这些，他都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
“薇拉”只是“薇拉”而已。
隆洛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你宁愿违反院规，也每天都会去找她，”维克多却说，“我不认为，光是依靠‘不相信学院’或者‘害怕与其他人相处’会让你坚持那么久。”
这话的意思是，这其中一定有一些什么理由。但隆洛只是沉默。
维克多等了片刻，直到发现隆洛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想了想，又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这次少年点头了：“嗯，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从那个小院子开始，或者是比那更早之前。
总之，在他的时间之中，薇拉确实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人。
“第一个？你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维克多看到，少年说完这句话，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困惑之中。
他微仰起头，袍子下的衣衫显得有些单薄，让整个少年看起来多了分茫然无助。
“所以你一直跟着她……在王国里。”
维克多说：“她是流浪者，还是法师，这样的身份在王国里应该非常艰难。”
“艰难？我看不出来。”
隆洛回忆着自己那些眨眼间便能看到头的“记忆”，轻声：“她总有办法。”
维克多挑眉：“比如？”
“她帮助了西奈家族，让他们给我上课，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们还围着篝火聚会，我听到一首古老的歌，似乎从人族定居在赫波亚开始便流传了下来，很厚重……很热闹。”
“篝火？”
维克多垂下眼，仿佛也想起了什么：“祭典吗？我很小的时候参加过。”
“学院也有祭典吗？”
“不，是丰收祭。”
隆洛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跟着父母第一次去巴兹利亚，也是最后一次。”维克多轻描淡写，“在那之后，他们因为使用法术被追捕，我在混乱中逃走了。”
“所以你其实是王国的居民。”
隆洛说：“你在看的那些书，也来自于王国吗？”
维克多这才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桌面上的那些书籍——
它们大部分是法术相关的，但有几本格外破旧，其中有一本《温格马的训养指南》。
“……这是一位去过王国调查的同学给我带回来的。”
维克多说：“在西部的一家书店里买到的。”
隆洛：“它的内容是什么？”
维克多：“根据赛提人的养马经验所总结出来的东西。”
“赛提人？”
“他们与生物的关系都很不错，在这方面颇有天赋……这本书很厚，但里面不少东西是他们生来就会的。”
说到这里，维克多的神情似乎第一次变得柔和了一些：“我的家乡时常和赛提人做生意，这本书在村子里人手一本。”
隆洛因此明白了什么：“珀尔娅也是赛提人……所以哪怕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也并不反感她。”
维克多愣住，旋即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可他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放下了那本书，摇头：“我觉得你可能有些误解。”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我现在只是王国里一个会法术的驯马人……他们夺走了我的家，直到丽塔顿给了我一个新的家——而这里也是很多与我相似的人，他们的‘家’。”
他说：“珀尔娅也一样，她的母亲将她送到学院后便去世了，她和我们一样，心里都将学院视为重要的地方，都想要保护这里——只是我们的方式并不一样。”
“……方式？”
“珀尔娅相信丽塔顿的力量，可她也忘了，自从凯特人离开赫波亚，它逐渐被人遗忘……现在不过是一些‘逃亡者’的家而已。”
维克多点头：“我想保护它，而不是让它卷入更可怕的风波中。”
隆洛一顿：“哪怕已经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
然而维克多却道：“隆洛，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是丽塔顿的一员——我尊重你对薇拉的信任，但她对学院，只是一个值得警惕的流浪者。”
隆洛并不意外，也不愤怒，只是问：“她做过什么，让你们觉得她必须警惕？”
这本来不是隆洛该知道的事。
但他现在必须“放下”薇拉。
维克多沉默片刻，还是说道：“八年前，有一位学生被她唆使，在学院里成立了一个团体，宣扬学院应当主动介入王国事务……他还为此杀死了自己的同学——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隆洛的眸光微闪。
霍莱曾经说过希曼雅厌恶薇拉的原因，可当时的说法是她害死了一个学生……
事情似乎不仅仅是这样。
“……他是谁？”
“现在好像还有他的一些故事，他们叫他——‘迷路的托利’。”
隆洛下意识：“怎么会……有人告诉我这是一百年前一位在高塔里失踪的学生。”
“因为托利确实失踪了。他杀了人，之后消失在了高塔里，当时的老师们想尽了办法，找遍了学院也找不到他，”维克多说，“……高塔里都是奇怪的密道，一年级私底下也喜欢编故事。”
隆洛缓缓眯起眼睛。
他觉得仿佛有些什么东西连在了一起，彼此牵动，像是项链上的珠子，可那根线却断了，令它们散落各处，让他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一根怎么样的“项链”。
“流浪者想要在不属于他们的地方活下来，只能依靠骗局和花言巧语煽动他人，从而获得某一方的垂怜，得到自己想要的——可以想象，凡是她到过的地方，必然出现纷争和混乱，我为你失去一个重要的人感到惋惜，但我不会可怜她。”
维克多望着陷入沉思的少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字一句：“谎言无法让我们获得共识。”
……但“真假”有时候并不重要。
隆洛闭了闭眼睛，没能平静下来，心底的困惑反而如潮水翻涌。
“我不勉强你认可我的话，不过我希望你记住。”
维克多这时又道：“今天早点休息吧。”
说完，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维克多起身开门，隆洛听到外面的人低声说：“有人找你。”
维克多回头瞥了一眼少年：“是谁……我走不开。”
“是别人的传信，那个人说和今天的事有关……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维克多似乎迟疑了一下，他的手落在门边，一道光亮起又消散，接着走了出去。
隆洛看了一眼合上的门，扭头重新将视线放在窗户的地方——窗户外的景象向来没什么差别，被风雪覆盖，一片漆黑。
……
深夜，隆洛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然而迷迷糊糊间靠着墙，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
隐约之间，似乎有一只手落在脸旁，冰冷柔软。
而后是很轻的笑声。
“哈……他们保护不了任何东西。”
“……那么你呢？”
……
……
隆洛猛然睁开双眼，下意识触碰自己的脸，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张了张嘴，视线在房间内转了一圈，高塔房间的陈设似乎在短暂交错后扭曲变了样子，定格出新的画面。
这里是维克多的房间。
随着认知变得清晰起来的，还有昨天发生的事。
少年忽然松了口气。
片刻后，他站起来，卷起的袍子垂落而下。
走向门口，隆洛陡然想起维克多昨天离开前使用了一个法术。
隆洛眯起眼睛，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门的瞬间，刺痛从指尖蔓延，眼前有白色的光闪过，让他迅速收回了手。
再去看，法术痕迹已经消散了些许。
释放这个法术的时间很短，他再触碰几次就会消散。
隆洛眯起眼睛，手再次覆上。
但这一次他没有去触碰那个法术，只是等待了片刻，光亮汇聚，从他的指缝中溢出——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隆洛打开门，便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人。
“哎，原来有人，”是昨晚的五年级，他半是惊喜半是纳闷，“我还以为你已经和维克多走了。”
隆洛摇头：“没有……”
“该走了！不然威娜钟要响了，”他却没打算认真听，大声催促着，还带了一句抱怨，“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很担心……”
隆洛骤然看了他一眼。
那个人没有察觉，继续往外面走。
……
隆洛跟着来到公共高塔，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隆洛明显感觉到氛围有些不一样，天花板上的灯高悬着，人们的影子向后掠去，虽然没有上课，可大部分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他走进来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费利一直在东张西望，回头时两人有刹那的对视。
隆洛眸光微闪，走过去。
他坐下，费利立刻凑过来，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老师们还打算在走廊里使用法术，我昨晚差点被发现……”
“你昨晚跑出去了？”
“我只是出去看了一眼……嘘！”
费利小心翼翼打量周围，确认没有人看到，才拿起桌面上的羽毛笔，在虚空中写下文字。
【我本来和安东尼约好了出去，但他没有来，我有点担心】
当隆洛看完那些字，它便飘散在空气中。
隆洛沉思了片刻，费利以为他不会这种“小把戏”，想让他直接写在纸上，然而不过片刻，他面前浮现出一行字。
【你们约好了去哪？】
——他甚至没拿羽毛笔。
费利惊讶地吸了口气。
隆洛知道他们最近会在晚上出去，平时并不会细问。
但安东尼并不是只会在学院乱跑的人，何况他得到自己给珀尔娅带的话，应当会更谨慎……他因此多少有些在意。
令人意外的是，费利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开口，他犹豫了一瞬，然后写下——
【我们前天找到了一个旧的档案室，想去看看】
“可惜只能等到下次了。”费利又说。
隆洛看着他，却听到了另一句话。
【“托利的事情……不行，我今天得想办法去看看……”】
他在说谎。
还提到了“迷路的托利”。
费利不知道自己已经全然暴露，低下头想要翻开书，面前忽然出现隆洛写下的话。
【你们在找托利】
费利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静很大，椅子往后撞，发出砰的巨响。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他愣愣地许久才回过神，又匆忙坐下，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等他们不再注意自己，他立刻写道——
【安东尼明明说不会告诉任何人】
隆洛：“这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情吗？”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费利又被吓了一跳，差点探身去捂住他的嘴，可发现根本没有人看过来，瞬间瞪大眼睛。
“结界……也是学长教你的？”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隆洛摇了摇头：“突发奇想而已，你现在可以说了——你们为什么突然开始找‘迷路的托利’了？”
费利突然安静下来，脸色忽明忽暗。
沉默片刻，他才说：“……抱歉，我上次撒谎了。”
撒谎——应该是指他们第一次提到“迷路的托利”时，费利说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传说。
“我没有突然在找他，是我进了学院后一直在找他。”
面前毕竟有许多人，费利的声音有些低：“上次……你知道的，就是迷雾之月的前一天。”
“为什么要找他？”
“……他是我哥哥。”
隆洛不受控制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家以前是村子里的法师，主要给人治疗，并教一些简单的法术……瑞嘉家族还在的时候，他们是鼓励这种事的，但后来，法师禁令就……抱歉，我扯远了。”
费利舔了舔嘴角：“我哥哥会来这里，是希望从这里学习法术，然后将更全面的法师知识传授给王国里的人。”
“可他失踪了。”
“对，他失踪了……我来得太晚了。”
威娜钟在这时响了起来。
老师扯着袍子走进教室，学生们翻开书，准备上课。
除了费利，没人能听到隆洛现在说话的声音：“如果他当时离开了丽塔顿，应该会回去找你们，但他也没有回去。”
“所以我觉得他一直在丽塔顿……被困在了这里。”费利说，“和他有关的传说也都说他们听到了他的求救声。”
隆洛沉默片刻：“安东尼找到他了吗？”
费利点头：“对，他前两天告诉我，他在那座有工房的公共高塔找到了一条暗道……那里还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隆洛同时还在听课，只是缓缓蹙起眉，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节课所有人都上得心不在焉，教室更加安静，窗外连半点光都没有，整间教室像一只被黑暗包裹的罐子。
费利完全没有听课的打算，靠在椅子上看着前面的人，絮絮叨叨说了些托利的事情。
隆洛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是他说了好一会，突然听见旁边的人问：“安东尼是让你昨晚和他一起去吗？”
费利回答：“是啊，我本来想下午就过去看看，可他说下午会有很多人在那座塔里。”
隆洛接着问：“但在那之后他也没有改变主意吗？”
“我在那之后没有再见过他。”
“这不对。”
费利想问他什么不对，这时却突然有人走了进来：“隆洛……隆洛在不在？！”
人们朝那个人望去，隆洛则是站了起来。
“……很抱歉，老师，但出了点事，”那个人说，“你和我来。”
那位老师没有多问什么，他向来不爱管这些事。
隆洛跟着他走出教室：“怎么了？”
少年现在心里装满了和“迷路的托利”有关的事情，他觉得这一切变得非常奇怪。
他听过托利的“求救”，可也仅有那一次，那个时候，安东尼也说这是一个“传说”。
是啊，它是怎么“忽然”从一个传说变成了“现实”？
隆洛想起了维克多昨天晚上和自己说的话。
并不是传说变成了现实，而是有人刻意隐瞒了发生过的事，于是它成了故事。
“发生过的事”是——八年前，薇拉带着预言来到丽塔顿，但却因为“唆使”托利，还让他杀害了一位学生，导致自己被希曼雅厌恶。
费利最开始没有告诉他托利的实情……安东尼，也隐瞒了什么。
或者说，他应该知道更多事情，因为他昨晚不应该外出，或者至少在调查失窃的提灯，可却没有改变和费利的约定。
等隆洛想好了下一个人该去找谁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前面的人带他离开了高塔。
“我们要去哪里？”
那人却有些急躁：“跟着就可以了……快点！”
【“为什么非要管这个一年级的人？！”】
【“该死！到底是谁干的？！安东尼……”】
……安东尼？
隆洛立刻问：“安东尼怎么了？”
他顷刻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停下脚步望着他：“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到了你说的话，”种种异常让少年说出了一个“谎言”，“安东尼怎么了？”
“该死……”
对方跺了跺脚，又咬了咬牙，才拉住他，压低了声音：“他死了。”
隆洛错愕至极。
“今天早上，有人在一座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是安东尼。”
窗户被打碎，寒风灌进塔中，将无数从书中脱落的纸页吹向愣在门口的少年。
寒冷的风又急又快，直到面颊、脖颈和手背被锋利的纸张边缘划得刺痛，隆洛的意识才逐渐回笼。
“……薇拉？”
他抬脚走进房间，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别过去。”
隆洛猛地回头，希曼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
“她已经死了。”
希曼雅的表情僵硬而冷酷，如同握住隆洛肩膀的力道：“剩下的事情学院会处理，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但是——”
“这里的元素很不稳定，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隆洛没有说话，希曼雅却感觉到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大，就在她拦不住的前一秒，从她身后又赶来了几个学生，打算将少年强行拽出了房间。
然而隆洛的力气很大，那些学生刚伸出手便被他推开，只能再次扑上去，一群学法术的法师学院的学生在这类战斗上毫无章法，甚至都开始手脚并用了——
隆洛虽然有些失控，可他学过剑术，远比他们有作为战士的经验，一时间他们竟然都拿他没有办法——直到赶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嘈杂的声音涌入耳中，少年的理智逐渐回归，动作也才渐渐平复。
那些人立刻抓住机会，将他牢牢制住。
“将他带走，让斯兰蒂过来一趟，顺便召集学院的老师到办公高塔。”希曼雅从头到尾的语气都颇为镇定。
学生们不敢放松警惕，应声，押着隆洛将他带离高塔。
往下走时，隆洛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仍然站在门前的身影，以及逐渐看不清的房间里的景象。
隆洛渐渐变得“温顺”，让不少人松了口气，然而就在走到门口时，忽然有人冲进了高塔。
他们看清来人，一怔：“阿斯诺？”
双方都有些惊讶。
学生们惊讶于阿斯诺突然出现，阿斯诺则是看到现在的情况，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脸色铁青：“她死了？”
没有人说话，可学生脸上的迟疑已经回答了他。
“该死，这不可能……是没有赶上，还是——”他低喃着，一拳砸在门框上，发出了很轻的闷声，却被吞没在风雪中。
“阿斯诺，”有人忍不住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但学院会处理好它们——这不属于你的职责……”
阿斯诺猛地看向那个人，对方一颤，没有说完。
然而他只看了一眼，便望向了隆洛。
隆洛虽然已经“清醒”了过来，但看上去还有些恍惚，眼睛微微垂着，陷入了一种和先前在封印塔时完全不一样的情绪——
疑惑而茫然。
似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阿斯诺缓缓眯起眼睛，在那几个学生再度开口之前，向后退了一步：“我知道了。”
说完，他扭头走进风雪中，竟然就这么干脆地离开了。
那几个学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隆洛却若有所觉，慢慢抬起头，深棕色的眼睛内倒映着被很快被风雪吞没的身影。
他们只能继续往办公高塔走。
学院有三座公共高塔，距离它们最近的是一座稍矮的办公高塔，是属于老师的高塔。
一些在老师之间传递讯息的法术比他们到达高塔的时间快得多，隆洛见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在讨论这件事了。
其他学生悄声离开，少年在一旁，那些声音清晰地落入耳中。
“薇拉？那个流浪者？她死了？”
“希曼雅的麻雀一直停在那座塔的窗外，也就是说，这事情是真的……凶手是谁？”
“如果希曼雅知道，她就不会把斯兰蒂叫过去了——我那时还在和斯兰蒂说一座遗迹的事。”
“斯兰蒂？所以是黑法术？”
提到这个词时，几个老师都沉默得像森林里的枯树。
又过了一会儿，希曼雅和斯兰蒂走了进来。
“从今天起，所有学生必须以年级为单位在一起行动，每一位老师也要参与到其中，保证他们的安全，”那质地坚硬的袍子在地上划动，和声音一起的，还有她踩在地面的脚步声，“另外，我会临时成立一个在主要高塔巡逻的队伍，我希望能够获得这方面的帮助。”
有人问：“有这个必要吗？”
“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那个凯特人死了，”希曼雅说，“我希望大家能提起精神。”
又有人问：“……她是怎么死的？我听说她根本没有离开过那座高塔。”
忽然，有一道女声抢先开口，女人的声音随着脚步大步走进来：“敌人已经闯进了丽塔顿！”
是珀尔娅。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试图阻拦她的学生，那个学生跟进来，在老师们看来的视线中变得脸色苍白——可珀尔娅压根没在乎这些审视，她抬起眼，眼眶发红，眼神凌厉：“敌人从王国追来，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薇拉，而你们却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珀尔娅，”希曼雅看到她突然闯入，语气却仍然平常，“我们如今没有讨论这件事的意义。”
“你让斯兰蒂去了那座塔……难道不是因为你心里也怀疑这一切来自于黑法术吗？”珀尔娅分毫不让，甚至比起在贤者会议上时的情绪更激烈，“不，或者说你们甚至没办法怀疑别的东西。”
“珀尔娅。”
希曼雅望着她：“斯兰蒂没有查出任何黑雾的痕迹。”
听到这句结论，众人神情各异。
不是黑法术……那她是怎么死的？
珀尔娅也有瞬间迟疑。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学校，”希曼雅在这个时候继续道，“你有别的意见吗？”
“……”
珀尔娅皱了皱眉，没有反驳。
老师们也回过神，说起希曼雅先前提到的安排。
他们似乎没有在意珀尔娅的“无理”，甚至提到“既然你已经听到了消息，巡逻也需要你参与”，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件事。
那些声音在耳边响起，忽近忽远，珀尔娅感到有些呼吸不畅，吸了口气，甩了甩脑袋。
正是如此，她忽然瞥见坐在角落的人，一怔：“……隆洛？”
隆洛进来后一直呆在角落，此刻他望着远处墙上的一幅画，从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情绪。
他与周围的声音、发生的事情仿佛没有任何关系，眼里也什么也没有，直到视线里出现了珀尔娅的身影。
他抬起头。
“隆洛？”珀尔娅看着少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隆洛眨了眨眼，轻声：“我看到了。”
看到了？
珀尔娅一顿，陡然明白过来：“你已经知道了——”没再说下去。
隆洛低下头，又听到她说：“我很抱歉……”
少年眨眨眼，重新抬起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有些困惑。
【“薇拉昏迷，我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呆在那座高塔里”】
【“她……科顿，如果能做到更多的事情……”】
【“如果一开始我就能说服他们……”】
“珀尔娅，”隆洛感受到她的情绪，说道，“你在为自己什么也做不到而感到抱歉吗？”
珀尔娅一愣：“我只是……”
就在这时，希曼雅穿过人群走来。
“隆洛，你之后和维克多住在一起。”
维克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赶到了这座高塔，他沉默地站在人群里，那张和安东尼过分相似的脸上有着和他完全不同的安静，听到了希曼雅的话，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沉默地接受了。
隆洛暂时不明白这种举动的含义，反倒是珀尔娅，她显得有些不太赞成：“和维克多住在一起？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你还打算监视他吗？”
“他一直住在薇拉所在的那座高塔里，而现在薇拉死了，我想他暂时没有心情去和宿舍里的人往来——”希曼雅说，“我之前并不了解他们的关系，现在看来十分不错……如果和你说的一样，那位凶手不肯放过薇拉，显然也会盯上他，他需要一位保护人。”
是监视，还是保护？
珀尔娅拧起眉，一言不发。
“珀尔娅，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希曼雅淡淡，“隆洛……你认为呢？”
隆洛只是应了声“好”。
老师们确认了消息，已经领走了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各自离开。
“维克多，带他离开吧。”
维克多应声，看了隆洛一眼，扭头往外走去。
珀尔娅站在原地，手心握紧又松开，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她听到即将离开的隆洛说：“珀尔娅。”
她抬头，对上少年的眼睛：“我想请你向安东尼转告一句话。”
从今天开始，所有人的出行都会被限制，而他也很可能只能与维克多呆在一起。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什么？”女人一愣。
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少年已经把“薇拉死去”的画面烙印在了脑海中，包括其中每一处细节。
希曼雅没有说谎，她怀疑过黑法术的可能性，但房间里确实没有黑雾的痕迹，甚至没有任何使用过法术的痕迹。
“凶手”似乎是一个剑术不好的战士，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带着被剑破坏的痕迹，连窗户也没有被放过。
……唯一少了一样。
“‘提灯不见了’。”
——那一盏放置了女帝佩剑的提灯。
*
维克多虽然与五年级住在一起，但有自己的房间，位于楼层的角落里。
房间很小，地上铺着层不厚不薄的旧地毯，书桌上摆放了不少的书。
“早上会有老师来送你去教室，一天结束后回来，”维克多带他走进来，简单吩咐，“除了上课时间，你不能离开这里。”
看来比起保护，这确实是一种监视。
隆洛没有说什么，他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维克多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也径直走到桌子前坐下。
之后的巡逻因为“这项工作”的原因很显然不需要他的参与，只需要他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然而等他解决完这些，再次转过头，却发现隆洛似乎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维克多眼神微凝，打量起他。
少年垂着眼，烛光让他半张脸津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又安静得异常，怎么看也不像会“违规”的人。
一年级的人似乎对他没什么印象，而老师偶尔会意外于他的专注。
“她是你什么人？”
维克多忽然发问，隆洛迟钝地眨了眨眼，一会之后才回过神：“……薇拉？”
“对。”
隆洛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王国时他上过礼仪课，知道人与人之间有不同的关系。
贵族、平民、朋友、家人……
但所有的这些，他都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
“薇拉”只是“薇拉”而已。
隆洛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你宁愿违反院规，也每天都会去找她，”维克多却说，“我不认为，光是依靠‘不相信学院’或者‘害怕与其他人相处’会让你坚持那么久。”
这话的意思是，这其中一定有一些什么理由。但隆洛只是沉默。
维克多等了片刻，直到发现隆洛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想了想，又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这次少年点头了：“嗯，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从那个小院子开始，或者是比那更早之前。
总之，在他的时间之中，薇拉确实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人。
“第一个？你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维克多看到，少年说完这句话，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困惑之中。
他微仰起头，袍子下的衣衫显得有些单薄，让整个少年看起来多了分茫然无助。
“所以你一直跟着她……在王国里。”
维克多说：“她是流浪者，还是法师，这样的身份在王国里应该非常艰难。”
“艰难？我看不出来。”
隆洛回忆着自己那些眨眼间便能看到头的“记忆”，轻声：“她总有办法。”
维克多挑眉：“比如？”
“她帮助了西奈家族，让他们给我上课，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们还围着篝火聚会，我听到一首古老的歌，似乎从人族定居在赫波亚开始便流传了下来，很厚重……很热闹。”
“篝火？”
维克多垂下眼，仿佛也想起了什么：“祭典吗？我很小的时候参加过。”
“学院也有祭典吗？”
“不，是丰收祭。”
隆洛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跟着父母第一次去巴兹利亚，也是最后一次。”维克多轻描淡写，“在那之后，他们因为使用法术被追捕，我在混乱中逃走了。”
“所以你其实是王国的居民。”
隆洛说：“你在看的那些书，也来自于王国吗？”
维克多这才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桌面上的那些书籍——
它们大部分是法术相关的，但有几本格外破旧，其中有一本《温格马的训养指南》。
“……这是一位去过王国调查的同学给我带回来的。”
维克多说：“在西部的一家书店里买到的。”
隆洛：“它的内容是什么？”
维克多：“根据赛提人的养马经验所总结出来的东西。”
“赛提人？”
“他们与生物的关系都很不错，在这方面颇有天赋……这本书很厚，但里面不少东西是他们生来就会的。”
说到这里，维克多的神情似乎第一次变得柔和了一些：“我的家乡时常和赛提人做生意，这本书在村子里人手一本。”
隆洛因此明白了什么：“珀尔娅也是赛提人……所以哪怕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也并不反感她。”
维克多愣住，旋即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可他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放下了那本书，摇头：“我觉得你可能有些误解。”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我现在只是王国里一个会法术的驯马人……他们夺走了我的家，直到丽塔顿给了我一个新的家——而这里也是很多与我相似的人，他们的‘家’。”
他说：“珀尔娅也一样，她的母亲将她送到学院后便去世了，她和我们一样，心里都将学院视为重要的地方，都想要保护这里——只是我们的方式并不一样。”
“……方式？”
“珀尔娅相信丽塔顿的力量，可她也忘了，自从凯特人离开赫波亚，它逐渐被人遗忘……现在不过是一些‘逃亡者’的家而已。”
维克多点头：“我想保护它，而不是让它卷入更可怕的风波中。”
隆洛一顿：“哪怕已经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
然而维克多却道：“隆洛，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是丽塔顿的一员——我尊重你对薇拉的信任，但她对学院，只是一个值得警惕的流浪者。”
隆洛并不意外，也不愤怒，只是问：“她做过什么，让你们觉得她必须警惕？”
这本来不是隆洛该知道的事。
但他现在必须“放下”薇拉。
维克多沉默片刻，还是说道：“八年前，有一位学生被她唆使，在学院里成立了一个团体，宣扬学院应当主动介入王国事务……他还为此杀死了自己的同学——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隆洛的眸光微闪。
霍莱曾经说过希曼雅厌恶薇拉的原因，可当时的说法是她害死了一个学生……
事情似乎不仅仅是这样。
“……他是谁？”
“现在好像还有他的一些故事，他们叫他——‘迷路的托利’。”
隆洛下意识：“怎么会……有人告诉我这是一百年前一位在高塔里失踪的学生。”
“因为托利确实失踪了。他杀了人，之后消失在了高塔里，当时的老师们想尽了办法，找遍了学院也找不到他，”维克多说，“……高塔里都是奇怪的密道，一年级私底下也喜欢编故事。”
隆洛缓缓眯起眼睛。
他觉得仿佛有些什么东西连在了一起，彼此牵动，像是项链上的珠子，可那根线却断了，令它们散落各处，让他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一根怎么样的“项链”。
“流浪者想要在不属于他们的地方活下来，只能依靠骗局和花言巧语煽动他人，从而获得某一方的垂怜，得到自己想要的——可以想象，凡是她到过的地方，必然出现纷争和混乱，我为你失去一个重要的人感到惋惜，但我不会可怜她。”
维克多望着陷入沉思的少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字一句：“谎言无法让我们获得共识。”
……但“真假”有时候并不重要。
隆洛闭了闭眼睛，没能平静下来，心底的困惑反而如潮水翻涌。
“我不勉强你认可我的话，不过我希望你记住。”
维克多这时又道：“今天早点休息吧。”
说完，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维克多起身开门，隆洛听到外面的人低声说：“有人找你。”
维克多回头瞥了一眼少年：“是谁……我走不开。”
“是别人的传信，那个人说和今天的事有关……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维克多似乎迟疑了一下，他的手落在门边，一道光亮起又消散，接着走了出去。
隆洛看了一眼合上的门，扭头重新将视线放在窗户的地方——窗户外的景象向来没什么差别，被风雪覆盖，一片漆黑。
……
深夜，隆洛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然而迷迷糊糊间靠着墙，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
隐约之间，似乎有一只手落在脸旁，冰冷柔软。
而后是很轻的笑声。
“哈……他们保护不了任何东西。”
“……那么你呢？”
……
……
隆洛猛然睁开双眼，下意识触碰自己的脸，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张了张嘴，视线在房间内转了一圈，高塔房间的陈设似乎在短暂交错后扭曲变了样子，定格出新的画面。
这里是维克多的房间。
随着认知变得清晰起来的，还有昨天发生的事。
少年忽然松了口气。
片刻后，他站起来，卷起的袍子垂落而下。
走向门口，隆洛陡然想起维克多昨天离开前使用了一个法术。
隆洛眯起眼睛，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门的瞬间，刺痛从指尖蔓延，眼前有白色的光闪过，让他迅速收回了手。
再去看，法术痕迹已经消散了些许。
释放这个法术的时间很短，他再触碰几次就会消散。
隆洛眯起眼睛，手再次覆上。
但这一次他没有去触碰那个法术，只是等待了片刻，光亮汇聚，从他的指缝中溢出——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隆洛打开门，便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人。
“哎，原来有人，”是昨晚的五年级，他半是惊喜半是纳闷，“我还以为你已经和维克多走了。”
隆洛摇头：“没有……”
“该走了！不然威娜钟要响了，”他却没打算认真听，大声催促着，还带了一句抱怨，“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很担心……”
隆洛骤然看了他一眼。
那个人没有察觉，继续往外面走。
……
隆洛跟着来到公共高塔，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隆洛明显感觉到氛围有些不一样，天花板上的灯高悬着，人们的影子向后掠去，虽然没有上课，可大部分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他走进来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费利一直在东张西望，回头时两人有刹那的对视。
隆洛眸光微闪，走过去。
他坐下，费利立刻凑过来，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老师们还打算在走廊里使用法术，我昨晚差点被发现……”
“你昨晚跑出去了？”
“我只是出去看了一眼……嘘！”
费利小心翼翼打量周围，确认没有人看到，才拿起桌面上的羽毛笔，在虚空中写下文字。
【我本来和安东尼约好了出去，但他没有来，我有点担心】
当隆洛看完那些字，它便飘散在空气中。
隆洛沉思了片刻，费利以为他不会这种“小把戏”，想让他直接写在纸上，然而不过片刻，他面前浮现出一行字。
【你们约好了去哪？】
——他甚至没拿羽毛笔。
费利惊讶地吸了口气。
隆洛知道他们最近会在晚上出去，平时并不会细问。
但安东尼并不是只会在学院乱跑的人，何况他得到自己给珀尔娅带的话，应当会更谨慎……他因此多少有些在意。
令人意外的是，费利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开口，他犹豫了一瞬，然后写下——
【我们前天找到了一个旧的档案室，想去看看】
“可惜只能等到下次了。”费利又说。
隆洛看着他，却听到了另一句话。
【“托利的事情……不行，我今天得想办法去看看……”】
他在说谎。
还提到了“迷路的托利”。
费利不知道自己已经全然暴露，低下头想要翻开书，面前忽然出现隆洛写下的话。
【你们在找托利】
费利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静很大，椅子往后撞，发出砰的巨响。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他愣愣地许久才回过神，又匆忙坐下，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等他们不再注意自己，他立刻写道——
【安东尼明明说不会告诉任何人】
隆洛：“这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情吗？”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费利又被吓了一跳，差点探身去捂住他的嘴，可发现根本没有人看过来，瞬间瞪大眼睛。
“结界……也是学长教你的？”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隆洛摇了摇头：“突发奇想而已，你现在可以说了——你们为什么突然开始找‘迷路的托利’了？”
费利突然安静下来，脸色忽明忽暗。
沉默片刻，他才说：“……抱歉，我上次撒谎了。”
撒谎——应该是指他们第一次提到“迷路的托利”时，费利说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传说。
“我没有突然在找他，是我进了学院后一直在找他。”
面前毕竟有许多人，费利的声音有些低：“上次……你知道的，就是迷雾之月的前一天。”
“为什么要找他？”
“……他是我哥哥。”
隆洛不受控制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家以前是村子里的法师，主要给人治疗，并教一些简单的法术……瑞嘉家族还在的时候，他们是鼓励这种事的，但后来，法师禁令就……抱歉，我扯远了。”
费利舔了舔嘴角：“我哥哥会来这里，是希望从这里学习法术，然后将更全面的法师知识传授给王国里的人。”
“可他失踪了。”
“对，他失踪了……我来得太晚了。”
威娜钟在这时响了起来。
老师扯着袍子走进教室，学生们翻开书，准备上课。
除了费利，没人能听到隆洛现在说话的声音：“如果他当时离开了丽塔顿，应该会回去找你们，但他也没有回去。”
“所以我觉得他一直在丽塔顿……被困在了这里。”费利说，“和他有关的传说也都说他们听到了他的求救声。”
隆洛沉默片刻：“安东尼找到他了吗？”
费利点头：“对，他前两天告诉我，他在那座有工房的公共高塔找到了一条暗道……那里还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隆洛同时还在听课，只是缓缓蹙起眉，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节课所有人都上得心不在焉，教室更加安静，窗外连半点光都没有，整间教室像一只被黑暗包裹的罐子。
费利完全没有听课的打算，靠在椅子上看着前面的人，絮絮叨叨说了些托利的事情。
隆洛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是他说了好一会，突然听见旁边的人问：“安东尼是让你昨晚和他一起去吗？”
费利回答：“是啊，我本来想下午就过去看看，可他说下午会有很多人在那座塔里。”
隆洛接着问：“但在那之后他也没有改变主意吗？”
“我在那之后没有再见过他。”
“这不对。”
费利想问他什么不对，这时却突然有人走了进来：“隆洛……隆洛在不在？！”
人们朝那个人望去，隆洛则是站了起来。
“……很抱歉，老师，但出了点事，”那个人说，“你和我来。”
那位老师没有多问什么，他向来不爱管这些事。
隆洛跟着他走出教室：“怎么了？”
少年现在心里装满了和“迷路的托利”有关的事情，他觉得这一切变得非常奇怪。
他听过托利的“求救”，可也仅有那一次，那个时候，安东尼也说这是一个“传说”。
是啊，它是怎么“忽然”从一个传说变成了“现实”？
隆洛想起了维克多昨天晚上和自己说的话。
并不是传说变成了现实，而是有人刻意隐瞒了发生过的事，于是它成了故事。
“发生过的事”是——八年前，薇拉带着预言来到丽塔顿，但却因为“唆使”托利，还让他杀害了一位学生，导致自己被希曼雅厌恶。
费利最开始没有告诉他托利的实情……安东尼，也隐瞒了什么。
或者说，他应该知道更多事情，因为他昨晚不应该外出，或者至少在调查失窃的提灯，可却没有改变和费利的约定。
等隆洛想好了下一个人该去找谁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前面的人带他离开了高塔。
“我们要去哪里？”
那人却有些急躁：“跟着就可以了……快点！”
【“为什么非要管这个一年级的人？！”】
【“该死！到底是谁干的？！安东尼……”】
……安东尼？
隆洛立刻问：“安东尼怎么了？”
他顷刻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停下脚步望着他：“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到了你说的话，”种种异常让少年说出了一个“谎言”，“安东尼怎么了？”
“该死……”
对方跺了跺脚，又咬了咬牙，才拉住他，压低了声音：“他死了。”
隆洛错愕至极。
“今天早上，有人在一座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是安东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