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徐徐行进。

    马车的與轿为青榆木所制,表面刷着棕漆,并无什么雕花装饰,看上去有些太过朴素。舆轿的轿帘低垂,内里倒是看不真切。

    赶车的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身穿灰色棉布衣裳,腰间系着一条藏青色的腰带。眼下这名小厮回过头来,朝着轿帘满脸纠结地自言自语着:

    “就要到京城了……”

    “要不要和小姐说啊?”

    “小姐听到“京城”又该伤心了。”

    “......”

    半晌,轿箱内传来一个颇为无奈的声音:

    “松子,别想了,我已经听见了。”

    舆轿内的沈言正拿着一本书坐在窗边,虽说这书拿了一路,可却一页也未曾翻动过。

    马车驶向京城,车轱辘在地上吱吱嘎嘎的响声就跟碾在她心里似的,和松子说完话后,便索性放下书,转头看向窗外。

    官道两旁的树木越渐稀少,远处京城巍峨的城墙依稀可见,与六年前她离开之日并无什么不同,可这城中掌权之人却早已不是当初。

    整个云初的版图东西向较短,南北向较长,似是鹤形。南边人口密集,是政治经济的中心。从中部的集云县到南边的京城的距离并不遥远,也不过是十几天的脚程。

    眼下便要到了。

    曾经的一切不受控制地挤入了沈言的脑海,一瞬间沈言觉得自己颇有些做忧郁诗人的潜质。

    正当沈言抬眼望向窗外,沉浸在自己忧郁气质不可自拔之时,乔南也在打量着沈言。

    这一路上沈言便一直如此,也不说话,静静地坐着如同随时都会消失了一般,虽说是多了些女子的温婉,可终究少了在集云县大牢内的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活力。

    乔南仔细想了想,自己之所以觉得这车厢里头闷,大约是少了某人在耳边聒噪的缘故。

    装作并不知道内情,乔南开口问道:“如何?你可是知晓了谁人害你?”

    沈言摇摇头,还是没说话,眉间郁色不散。

    “京里头的贵人哪会有时间专程对付一个雇工商人?想必是搞错了,却惹得你自顾自纠结。”乔南很是放松地倚在软榻里,轻笑一声,故意不咸不淡地说道。

    沈言闻言先是一愣,似是从没想过这样的可能。

    六年前的事情已过去那么久了,就连仇家的坟上都长满野草了,按理说确实也不会再有人盯着自己。更何况如今自己一个小小的雇工商人,要收拾自己根本用不着这般大费周章。

    或许,这事本是一个乌龙?

    自己什么时候也开始这般杯弓蛇影了,只是听见了‘京城’二字便慌了神,什么都往坏处想。连事实如何都未弄清楚就开始自己吓自己,真是愧对沈氏家风。

    若是阿爹阿娘还在,定要笑自己没胆子了。沈言这样一想,压在心上的大石骤然一轻,连带着窗外的阳光都明媚了不少。

    乔南似是没注意沈言这边的变化,顾自伸手摆弄矮几上的茶盏,唇边却起了笑意。

    转眼與轿外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马车已缓缓行到了无忧聘事堂总堂门口。

    说起这无忧聘事堂也是一个传奇。

    前朝黎齐的当权者奉的是重农抑商,无忧聘事堂虽是百年老店,生意也依旧不温不火。可东家是个有野心的,怎么肯忍受如此下去,生意永远都做不大?

    正巧北疆的乌桓族仰慕黎齐的繁华盛世,派使臣来朝以求互通有无,却屡屡碰壁。被晾着的使臣不甘寂寞,打扮打扮装作本地人,自个上街游玩去了,在大街上便“偶遇”了一个好心的商人。

    至于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自然不得而知。

    这商人便是无忧聘事堂的东家莫青,而这使臣姓楼名桓,为乌桓王之长子,现居于东宫。

    无忧聘事堂深谙闷声发大财的真谛,因此在百姓眼中也就只看到了一个聘事堂几年之内便把触角伸向了四方。

    沈言也是头一回见到无忧聘事堂的总堂,以往只听莫青在信中吹嘘,沈言总以为其言辞夸大的成分居多,今日一见倒也并非如此,至少这大门修的便很是气派。

    沈言立在门前数次深吸气,却始终不敢抬手叩门。原因无他,门里有莫青。

    无忧聘事堂内部一直私下里流传着一句话:少东家猛于虎。更何况自己这一年以来最大的成就...便是将集云分号赔了个精光,顺带着黑了一把聘事堂的名声。

    于是站在后头的乔南与松子便看见,沈言在门前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就是不叩门,晃得人眼晕的很。正当沈言继续在心底天人交战之时,她身侧的大门竟自己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身穿天青色长衫的男子,皮肤较一般男子更为白皙,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

    沈言一转头,见着这一副温和面孔却仿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下意识便伸手拉住门板,咣当一声,便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小......小姐,你......”松子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接着说道:“你刚刚把门......拍东家脸上了。”

    沈言哪里需要松子提醒?几乎是关完门的下一刻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悔得只想挠墙。

    刚刚带着一脸温润笑意之人,便是莫青了。沈言虽同莫青相处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莫青这人有个怪癖:面上笑得越是温和无害,内心气得越是汹涌澎湃。依沈言刚才见到的笑容来看,问题十分严重。

    沈言赶忙将门再打开,脸上堆出平生最灿烂的笑容看向门内。

    门内的莫青摸了摸被撞得生疼的鼻子,面上在笑,内心里却电闪雷鸣。

    今日听得门房来报集云分号的沈掌柜回来了,自己便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赶到了门口。本来只是想对‘为何好端端的分号会被赔光了’这个问题进行一番友好讨论,却没成想上来先被自家大门给教训了。

    “几年未见,沈姑娘手劲见长。”莫青声音依旧温文尔雅,沈言却听得心肝一颤。

    “没没......这是个意外,”沈言赶紧解释道。

    而莫青却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接着说道:“既然这般有力气,想来也是不用休息了。帐房里还剩着些这月交托的雇工契书未整理,就都归你了罢。”说完还点了点头,似是认为这样的安排很有道理。

    “......是。”该来的,躲也躲不掉,沈言干脆放弃了挣扎。

    这时莫青才注意到沈言身边的乔南,开口问道:“这位是......”

    “啊,他......他是集云分号的伙计,叫小乔,和聘事堂签过了雇工契书的。”沈言回头看了一眼乔南,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背了出来。

    按理来说,签过契书便相当于是无忧聘事堂的正编伙计了,如今集云分号不做生意了,跟到京城来也不算奇怪。

    “小乔?”莫青上下打量了乔南两眼,似是在判断这人的来路,无忧聘事堂总堂之中,可不能留着些心怀鬼胎之人。

    乔南也不惧他的打量,面上一片坦然,甚至在目光相接时还朝他大方一笑。

    只是一个下人,想来也掀不起多少风浪。这样想着,莫青便收回了对乔南打量的视线。

    “那便叫他去前堂做事吧,聘事堂里不养闲人,明白?”莫青笑着对着沈言说道,语气是征求意见,实则早已做好了安排。

    这可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沈言哪敢反对,连声应好。随后便来了两个伙计,一个领着乔南去了前堂,另一个则领着沈言去了账房。

    等到了账房沈言才晓得什么叫东家口中的‘剩着一些’雇工契书。账房的柜台上从东头到西头,满满当当皆是契书,且堆放毫无规律。而沈言要做的,便是将这里所有的契书,依账上的编号依次放好。

    沈言总算想明白了,东家这是故意的!

    ······

    待沈言将所有契书都码放整齐之时,窗外已然暮色渐起。沈言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抬腿向住处走去。

    莫青给沈言他们安排的是一间聘事堂南侧的双层小楼,名唤听泉阁。小楼离账房很近,沈言没花多少功夫便找到了。出乎意料的是,这住处竟很是精致。

    小楼不大,却胜在干净整洁清雅幽静。进门便是会客室,黄花梨木雕花的书架占满了会客室的一整面墙壁,看上去倒是大气的紧。

    会客室的窗外是一个小园子,内有一个八角凉亭,花木扶疏,绿意盎然。

    沈言站在这间屋子里,看着这屋内的陈设和屋外的风景,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多年前的沈府后院,她的小楼便也如这般。

    绝大多数的清晨与傍晚,她都是这样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从黄花梨木书架上拿下来的课业,腿上却摆着从府外淘来的那些话本子。

    每看到精彩之处还要抬起头来向窗外的八角凉亭的方向望一望,确认一下阿爹阿娘有无经过。

    虽然沈言心知在京城,大凡有点财力的人家,内院的装饰都与这差不多。可当亲眼看见时,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去回忆。

    她真的,好想回家。

    “小姐,你回来了?正好饭菜刚上桌...”坐在桌边的松子抬眼,冲着站在门口发呆的沈言说道。

    “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了,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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