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全天没课,听谭逢旭说隔离期间可以玩手机,上午徐昭便给边晴云打了个视频电话。

    集中隔离点是在郊区新建的一处公租房内。密接人员都有单独房间,配套设施还算齐全。每天要进行两次体温监测和核酸,鼻拭子、咽拭子都做。社区建了微信交流群,算上志愿者、工作人员以及隔离人员,总共有一百多号人。

    边晴云分到了背阴面的房间,室内一片昏暗,像一个远离尘世的封闭空间,死气沉沉。

    徐昭看着屏幕那边脸颊凹了下去、憔悴不堪的边晴云,心脏有些钝痛,忍住想哭的冲动:“你瘦了好多。”

    从开始隔离到现在,边晴云一直没敢给谭逢旭打电话,怕看到她这副样子他会受不了,又什么都不能做,跟着干着急。边晴云勉强露出笑容:“我很好,昭昭,你不用担心我。”

    徐昭的鼻尖有点酸:“姐夫前几天给我打电话,提到你的时候他还哭了。”

    “谭逢旭哭了?”边晴云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正常,玩笑般的语气说,“狗男人怎么又哭啊,太没出息了。正好借这个机会锻炼锻炼他,免得离开我像活不了了一样。”

    徐昭破涕为笑:“姐夫是坚定的‘唯边晴云主义者’,在他心里你最大。”

    边晴云思索地点了点头,半晌后也笑道:“好像是这样。”

    徐昭为谭逢旭鸣不平:“不是好像,分明就是。”

    聊起边晔敬最近的比赛,边晴云露出了期待的眼神:“真希望今年弟弟可以拿个冠军。”

    徐昭笑着点头。她心里怀有同样的期待。

    那时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边晴云此生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通电话打完的第二天,边晴云正式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

    转到医院的当晚,边晴云头痛剧烈,紧接着人陷入了昏迷。隔天下午她终于醒了过来,晚上又开始高烧不退,胸闷气促,呼吸也变得愈发困难,被推进了ICU,医生给她用上呼吸机,就这么在气急和发热的纠缠中渡过了艰难的一晚。边晴云的免疫系统极其脆弱,第三天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肺部感染致使呼吸衰竭,熬到夜晚降临,人没能抢救过来。

    边晴云因急性白血病并发新冠去世。从确诊到离开,仅过了短短三天。

    这晚西林下了特大暴雨。徐昭等着看一个小时后边晔敬的比赛,用电脑记事本写流水账的日记,旁边放着的是等下消磨时间要读的书。家里很安静,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听着异常刺耳。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未莱BKG新建成的电竞场馆打线下赛。明明不是SAK的主场,一眼望去却几乎全部是他们的横幅和灯牌。BKG是老对手,SAK的主教练崔奇专门研究了一套针对他们的BP,登场胜率很高,经常被其他队伍抄作业。

    BKG并非实力差的队伍,但是逃不过SAK对他们有刻在族谱里的血脉压制。SAK上一场被别的队打爆,下一场就能把BKG打爆,从他们这里找回流失的自信心,惹得竞粉调侃BKG对SAK是真爱,致力于雪中送炭的行为。

    就在大家断言这场比赛SAK稳操胜券的时候,不出意外出意外了,今晚边晔敬的状态差到离谱。

    这不仅体现在打团之前他不跟队友说一声就上了,丝血蹲人反被杀,直接葬送掉一波大节奏,而且体现在好不容易把优势打回来,他打着打着就开始上头,对面一塔还没掉,他追着人家杀到二塔,幸亏自家辅助手快复活给到了,这才及时止损。

    BKG率先拿到两分,下一把是赛点局,SAK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崔奇问边晔敬怎么想的,整这死出,以前从没见过他这么能送。边晔敬说不知道。他就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心莫名其妙很慌,对线的时候老走神,静不下来。

    不知道队友是不是被边晔敬的状态影响到了,最后一把全部打得跟无脑莽夫一样,开局齐聚中路大混战送了三个人头,三十秒没到,对面法师原地起飞。解说对这波团战的评价是:“三十秒内拿三杀,要知道这在TPL历史上都是十分震撼的存在啊!”

    后期团战更是惨不忍睹,被追着捶,被按在地上摩擦。输掉了比赛,“BKG零封SAK”和“koa状态”上了热搜。虎扑老哥火力拉满:“今晚BKG庆功宴,koa不来谁都别动筷子。”“哥几个再不醒醒今年又陪跑。”“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第三把炸鱼局,你们是鱼。”“教练,我想打边路(队友捏紧了手中的棍子)。”

    休息室里,崔奇低着头在看评分,跟边晔敬说:“卡子,你被骂得很惨。”

    “无所谓,随便骂。”边晔敬站旁边,手在插上衣兜里,面无表情地说,“你没事闲的?看这东西给自己找虐?”

    崔奇擤了下鼻涕,说:“逆子。”

    余绍蹲下去看教练,小心翼翼问:“老崔,你哭了吗?”其余三人凑了上来,把崔奇围在中间。打野和辅助体型很壮,活像两堵密不透风的墙。

    “谁哭谁傻逼!”崔奇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骂骂咧咧,“赶紧给我闪一边去!”

    边晔敬倚靠着门在看手机,闻言看了眼教练,打趣道:“老崔,要坚强啊。”

    “你小子,少在这里给我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休息室要是剩你一个人你早哭了。”崔奇站起来边扶眼镜边说。

    “谁哭谁傻逼。”边晔敬把这句话还给教练。

    崔奇往外面走,借过时不客气地给了边晔敬一锤子,怒吼道:“下把!给我!打回来!”

    边晔敬想捂耳朵,答着:“知道了。”

    徐昭的电话打不通,发微信也不回,像在故意躲着他。边晔敬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又惹祖宗生气了。手机贴在耳边,号码再次拨了出去。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他无语地捏了下眉心,对余绍说:“手机借我。”

    余绍把手机扔给他:“咋了?”

    接住的刹那指尖被打得有点疼,边晔敬用力甩了下手,说:“怀疑徐姐给我拉黑了。”

    “拉黑了?”余绍幸灾乐祸地笑,“你又干什么了?”

    换了号码依旧没被接听。边晔敬望着头顶的照明灯,认真想了几秒,然后看向余绍,一脸无辜:“没干什么啊。”

    后天还有比赛,他们连夜坐飞机赶回西林。第二天一早,边晔敬去出租屋找徐昭。他用钥匙开了门,每个屋子都看了遍,人不在。刚掏出手机准备再打个电话,说曹操曹操到,她电话就打了过来。

    徐昭声音听起来有点哑:“你已经回西林了?”

    “昨天打完就回来了。”边晔敬盯着窗台上的那盆海棠花,漫不经心地说,“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不接?今天学校有课?你人在哪里?”

    电话那头,徐昭同样问了这个问题。

    “我在家里啊。”边晔敬说着,没由来地想到边晴云,就跟她讲,“老姐不回我微信,我想这几天她学校是不是很多事……她跟你联系了吗?一个两个回信息怎么都这么费劲。”

    那边许久没吭声。边晔敬诧异地看了眼手机,电话并没有被挂断。他猜不透今天徐昭为何如此反常,问:“你怎么了?”

    “边晔敬,”徐昭的语气平静到令人匪夷所思,“我要跟你说一件事请。”

    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怔愣了下:“你说。”

    “你姐姐没有了。”

    从出租屋赶到医院,边晔敬只花了十五分钟。半路堵车,他着急忙慌付钱给司机,后半段路是用脚跑下来的。从未觉得一段路可以这么漫长,像没有尽头,他只是不停往前跑。试图追赶正在离自己远去的某段岁月,以及岁月里的人。

    边晔敬对医院怀有一种恐惧的心理。这大概源于五岁那年,妈妈在烧烤店打扫卫生时被竹签穿过了手掌,爸爸急匆匆带着姐弟俩去到医院。边晴云很担心妈妈,守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边爸爸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去楼下缴费,走得很急,估计是忘记了小儿子还跟在后面。总之边晔敬一抬头,爸爸的身影全然消失了。他茫然地以为爸爸就在前面,于是加快了下楼的步伐,不清楚大门为什么被关上了,他正要卯足全力推开,身后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姐姐忽然把他抱了起来,说:“小朋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后面的事情边晔敬记不大清了,反正是找到了爸爸,然后护士姐姐说了一句让他记到现在的话:“先生您看好自己的小孩,他差点进到太平间里去,还好我发现得早。”

    这件事是边晔敬的童年阴影。他不喜欢医院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这里每天送走生命,迎接生命,但并不负责诠释生命的意义。头顶是太阳,地下盘踞着死神,每个人的脚步声凌乱,每个人的叹息声沉重。

    或许是边晔敬的耳朵自动过滤掉了身边的声音,医院里安静得可怕。他大口喘着气,两级两级台阶地往楼上走。

    外面雨过天晴,云散雾消,阳光普照。一道绚丽的彩虹横挂天边,听到枝头鸟儿的啁啾声,它们不懂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温暖的阳光照进来,边晔敬只觉得冷。

    他爸妈已经到了。

    边妈妈双手掩面,泣不成声,经历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苦,嘴里喃喃道:“云云……”边爸爸一只手握着妻子的肩膀,另一只手囫囵抹掉眼泪,似乎是想说些话,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谭逢旭肃立在二老身边,背靠墙壁默默无言,神情呆滞地望着脚下的白色地板,大悲无泪。徐昭蹲在地上,头埋进膝盖里,光笼罩在她身上,像覆了一层轻柔的面纱。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慢慢站了起来。

    边晔敬如同未踏入苦海的局外人,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画面。他就在她哭红的眼睛里。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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