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年初晗十八岁，顾清宴决定资助她开始，一直到初晗大学毕业。
期间顾清宴提供给她的不仅是物质帮助，还带她认识了许多人，教会她许多道理。
一次新年，初晗临时在顾家过夜，顾清宴的父母还曾笑着打趣。
“清宴也算你半个兄长了，小初干脆给我们当女儿算了！”
彼时初晗正想着怎么回答，但顾清宴竟然相当严肃地否绝了这话。
私下，顾清宴又和她认真地解释一遍，说是他父母很喜欢她，所以一时嘴快，并没有恶意。
“我知道，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初晗还笑了一下：“其实叔叔阿姨说的也不无道理，你帮我这么多，我真该叫你一声哥。”
“别这么叫我。”顾清宴道，“你现在拥有的东西，全是你凭本事得来的。”
初晗想要纠正他：“很多东西，其实是你和叔叔阿姨给我的。”
顾清宴却说：“不是。”
不是？
初晗有点茫然。
如果没有高考后，顾清宴一家选择资助她，她又怎么才能继续读学，然后拥有后来的一切？
初晗想，可能顾清宴真正想否认的东西，是那声“哥”吧。
她与顾清宴身份悬殊，刚才那一句话，细品还真有点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
迟钝如初晗，从那时起也开始注意，极力避免和顾清宴在人前扯上关系。比如绝不同乘一辆车，不在大学同学面前搭话，不参加同一场聚会，等等。
顾清宴对此则持默认态度。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小把戏，但也从不把这些搬到台面上说明。
于是，装“不熟”，似乎成了两人在人前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眼下。
——“她也是我亲妹妹。”
这句话在初晗大脑里久久盘旋，回荡不去。
顾清宴是什么意思？
因为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小镇，所以觉得没有再维持默契的必要？
可是说什么不好呢，说出一句“亲妹妹”？
啊。
初晗突然觉得恍然。
顾清宴莫非是在“报复”她？
毕竟昨晚，他也使用了相似的手段，让她主动加他好友，然后又删掉她。
顾清宴除了偶尔会有些控制不住的毒舌，其实，他也还会有些幼稚。
思及此，初晗和老顾客解释：“林姨，他跟您开玩笑呢。我叫他哥，是因为他是以前提携过我的学长，我们几年没见面了，他今天顺道来店里看看，视察我的成绩。”
她这时有模有样，说话还一板一眼的。
老顾客一听“视察”两字，紧张又神秘兮兮地靠近初晗，小声问：“呀，那他其实还是你领导哦？”
初晗配合地点点头。
“你看你，怎么还让你领导帮你一块打工呢？可千万加把劲儿，别让他逮你小尾巴！”
顾清宴才不屑于逮人小尾巴呢。
脑补了一番顾清宴小鸡肚肠，当恶毒上司的景象，初晗不禁有些忍笑。
她说：“放心吧林姨，我会更加努力的！”
林姨：“加油！”
顾清宴：“？”
两人后面的对话，顾清宴一个字也没听清。
只知道回过神来，刚才还对他眉开眼笑的女顾客，突然收敛了所有表情，步履匆匆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顾清宴：“……”
顾清宴：“你是不是坏我名声了？”
“什么？”初晗一本正经：“我可没有，我刚才一直夸你。”
初晗从不撒谎。
因此，顾清宴狐疑地扫她两眼，最终也没再计较这件事。
两人继续忙手上的活，一直到中午，门店短暂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一个上午，顾清宴就看出来了，经营这家小店，工作量比他预想中还要大。
他望着对面，初晗往货架上填补糕点的背影，又薄又瘦，手腕纤细得仿佛鸟儿一折就断的翅膀。
这还仅仅是一个上午。
更不要说前期为了打造小店，耗费的时间精力，投入的资金成本，还有幕后的各种原材料筹备等。
顾清宴一开始有些难以想象，过去三年，她都一直维持着这样艰辛的生活。
但逐渐，他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
这就是初晗。
无论过去，当下，还是未来，那个内向又坚韧，脚踏实地追逐梦想的姑娘。
旁人眼中的艰辛，或许只是她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一段石子路而已。
但。
顾清宴还是有些奇怪，问初晗：“为什么不找两个员工来？”
多点帮手，初晗能够轻松很多。
她并不是为了节约人工成本，就耗费自己身体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健康的重要性。
而且小店的生意比顾清宴预料中还要好，初晗应当不会缺钱。
“找过。”初晗回答。
她把货架上的空盘撤下来，没有回头，脑后用一根木簪扎起来的头发乌黑饱满，又柔润，随动作泄露下一缕，飘落颈侧。
顾清宴靠在前台边，目光似是不经意，在那雪白的脖颈，和轻盈的发丝上停留两秒。
“然后呢？”他静了一会，没等到初晗继续说，才问。
“然后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初晗回过头来，刚好触碰到顾清宴的目光，微愣：“怎么了？”
顾清宴按在前台桌子上的手指蜷缩一下。
他若无其事地垂眼，再抬起时，里面的情绪平静又坦荡，说：“你头发乱了。”
“咦？”初晗一手托着空盘，一手向后摸去。
果然摸到散落的一缕。
待会再重新扎起来吧。
她这么想着，突然看见顾清宴朝她张开手。
初晗没反应过来，问：“怎么？”
顾清宴：“不是要扎头发？”
“……”
初晗的目光落到顾清宴宽阔、略有薄茧的手上，又几乎凝固地看着自己怀里的托盘。
她道：“不，不用了吧。”
顾清宴的手在空中停顿两秒，随即收了回去：“随你。”
他问：“你刚才说招过员工，但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方便告诉我具体的吗？”
初晗一秒钟都没有思考，果断道：“不方便。”
“……”
很好，这回答很初晗。
初晗也问了一个问题：“你是看了我的视频找来的吗？”
当初她带爷爷离开，回到淤镇的事情，的确是有意隐瞒了顾清宴，只告诉过顾家父母。
顾家父母极重隐私，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把这些泄露给顾清宴。
而初晗几乎没有任何交好的亲朋好友，就算谁想要查找她的踪迹，恐怕也无从查起。
思来想去，初晗觉得是几个月前无意在网络上走红，暴露了自己。
她一开始虽没有出境，但在录制美食视频的过程，用的都是原声。再到后来，她也会在直播中露脸。
提及往事，顾清宴脊背略弯，向后倚在了前台上。
他应了一声：“嗯。”
初晗说：“我暂时还不能跟你回去。”
“暂时？”顾清宴没什么反应，唯独语气凉凉，“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去了呢。”
初晗好像没听见，问：“你还记得我爷爷吗？”
顾清宴的背又直了起来，表情郑重：“你说。”
他就是这样。
偶尔会毒舌，显露出私人情绪，但又极重分寸，尤其是面对长辈时，哪怕只听到了一个名字，都会瞬间收敛起所有。
像留在记忆里的少年，转瞬变成大人模样。
初晗反而笑了起来，掉落出的头发跟着她月牙一般的眉眼抖动，莫名有点儿傻气。
“你应该还记得爷爷。”初晗说，“毕竟我们两个生的病加起来，花掉了你家大几百万。”
顾清宴的表情突然变得冷落。
他说：“你净和我扯这些没用的。”
初晗还没反应过来：“难道不是吗？你记不记得有一场手术，直接花费了……”
她突然卡壳。
“对不起，我……”初晗瞬间有一点慌，想起了过去顾清宴生气时的种种景象，虽然后悔也只能嘴笨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顾清宴刚想说话，又莫名泄了脾气。
他无奈地问：“你对不起谁了？”
初晗很无措，磕磕绊绊答不上来。
顾清宴：“你忘了？没有对不起，却说‘对不起’，会变成笨小孩。”
这是初晗十八岁时，顾清宴和她说过的话。
十八岁的初晗敏感自卑，即便后来考入顶尖学府，见识了更多的事物，也还是木讷又温吞。
当她卸下所有包袱，重新回到小镇生活了三年，其实已经学会了如何用自己最自在、最全然的状态，去面对他人。
比如她可以相对轻松地和粉丝说话，在镜头前展示自己，甚至跟熟悉的顾客和邻居开玩笑。
但在面对顾清宴时，这一切又不一样了。
初晗有种自己被看透的错觉——不，这绝不是错觉。
她因此又回到了过去有些笨拙的状态里。
在他面前，她永远是高考后面临放弃就读大学，彷徨又无助的少女。
她不成熟，也并没有长大。
而他总向自己伸出援手，像远方的树，永远神秘繁茂地生长。
初晗有些破罐子摔碎，气馁道：“过去是笨小孩，现在是笨大人，我承认，我连最小的事情都做不好。”
顾清宴只是抱臂看她，问：“是吗？”
初晗已经深陷情绪的漩涡，低落道：“是的。”
“那这家店是谁做出来的？”顾清宴的目光环视四周，最终落在初晗身上。
初晗说：“是我，但不止是我。你既然看过我的视频，就应该知道，我的成就包含多少运气的成分。要不是互联网和粉丝，我根本……”
她犹豫了一下，知道顾清宴不会喜欢接下来的话，他不许自己自轻自贱。
但这就是她的心声，初晗鼓足勇气，说：“我根本一无是处。”
空气中安静下来。
出乎意料地，顾清宴的反应很平静。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说教自己，只是缓缓挑起一边的眉。
那边眉挑了许久，迟迟没有放下。
初晗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耍帅，总之她多看了两眼，还是感觉很别扭。
她的情绪散了一些，提醒他：“你这样容易高低眉。”
“嗯。”顾清宴的眉毛放下了，也提醒道：“我们跑题了。”
初晗恍然：“……对。”
“我想带你见见我爷爷。”初晗迅速切回了正题，一边观察顾清宴的反应，一边迟疑道：“但他现在的样子有些……不好。你愿意吗？”
顾清宴上前两步。
初晗下意识退后。
却见他只是接过了自己怀中的空盘，接着抬脚就走，坦然道：“带路吧。”
-
小店有一扇偏门，里面连接一处院子，也是平时初晗和爷爷的住处。
正值午后，初秋的阳光还算热烈，小院焕发出金色的生机。
初晗清清嗓，对着空气练习好几遍笑容。
平日里她是个沉稳安静的姑娘，这时却蹦蹦跳跳地，像个天真的小女孩，走进爷爷的房间，喊：
“爷爷，我是初晗！该吃药啦。”
宽阔的主卧，一个老人躺在床上，露出的皮肤黝黑松弛，连白头发也已掉光。
听见声音，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视线里出现初晗的身影时，才艰难地翻涌出一点情绪来。
那是笑意。
他的嘴巴张开，富又合上，最终握住了初晗的手，初晗也立刻熟练地反握住他。
“爷爷，我在！”
老人的耳朵已经不大能听清声，初晗就放开了嗓子，坐在床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稚气和高兴，跟他汇报：
“爷爷，秋天要来啦！是您最喜欢的秋天！我们要不要一起去院子里看看落叶？”
老人又张开嘴，但发不出声，最终几不可察地略微点头。
初晗一下子懂得爷爷的意思，站起身来，扶住爷爷的身子，想把他带到床边的轮椅上。
她看似瘦弱的手臂实际上充满了力量，动作也又标准又熟练，一旁的顾清宴几乎没怎么搭把手，初晗就把爷爷扶到了轮椅上。
老人遍布褶皱下，浑浊的目光仿佛察觉到生人，突兀地转向顾清宴。
那一瞬间几乎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顾清宴却没有多余的反应，只冲他微笑了一下。
过去顾清宴也多次探望过初晗的爷爷，那时爷爷已经病重，但和眼前的老人比，简直大相径庭。
老人似乎不记得他了，盯他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一直到老人别开视线，顾清宴嘴角的笑容才略微放下。
但顾清宴目光是镇定的，平和的，仍旧带着一丝面对长辈的敬重。
院子里的树叶染上了焦黄，几只蜻蜓在低空雀跃地盘旋。
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阳光，和浓郁中药味道。
初晗端来药汤，和一点已经热好的粥。她喂爷爷喝完药，又喝下去两口粥，但紧接着爷爷连药带粥吐出了大半。
初晗拿来椅子上挂着的毛巾，被顾清宴顺手接过：“我来吧。”
“不用。”初晗拉着毛巾的边角，没松。
但顾清宴加重语气，又强调了一遍：“我来。”
初晗说：“你要是实在想帮忙，替我去厨房里再打一碗药汤吧。”
“我去养老院里专门照顾过老人，学习了专业知识，也有实操经验。”顾清宴看着她的眼睛，语调放得更温和，却仿佛有种不容置喙的魔力。
“初晗，相信我，让我来吧。行吗？”
半晌。
初晗终于放开了手。
“那我去换药汤。”她刚要离开，被顾清宴轻拉住手腕。
他们曾坐过一辆车，去往同一个地方，为了相似的目标而努力，却很少有这种亲密接触。
尽管顾清宴只是虚虚地环了一下她的手腕，但初晗还是感觉自己像被火烫了一下。
初晗一下子顿在原地，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下一秒，她看见顾清宴略微俯身，牵起自己的一片裙角。
初晗今天穿的是白色长裙，随着顾清宴的动作，裙摆微微提起，露出一小截清瘦的脚踝。
顾清宴的手掌宽厚、富有力道，抓住毛巾，擦掉了没被初晗留意到的、沾在上面的呕吐物。
“裙子很漂亮。”他说，“去吧。”
裙摆滑溜溜地重新回到脚踝，让初晗有些恍然。
她发现自己离开时，有点学不会走路。
-
等到重新扶爷爷躺好睡下，两人才又回到了门店。
暂停营业的牌子依然挂着，有准备过来的顾客远远望上一眼，最终迟疑地离开。
初晗仰起头，努力让自己直视顾清宴的眼睛。
“我要和你说一声对不起，虽然有些迟了。”
初晗不习惯剖白或者解释自己，但如今两人重逢，有些事情应该坦白，不然只会徒增误会。
她把话说得轻而缓，艰难极了。
“……我那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爷爷的病已经没法治了，我花了你家太多钱，不敢再继续下去。最后连爷爷自己也放弃了，他说他想回家。”
初晗想起什么，又补充：“爷爷其实本来就不执着于治病，生死有命，他早看淡了……他是放心不下我，他每一天都在努力说服我。”
半晌，初晗又轻轻地叫了一声“顾清宴”。
她说：“我知道我做了错事，我让你们很担心。可是我又想，离开我，你们会轻松的吧。”
“顾清宴，不然你罚我吧。”
初晗向前，微微挣脱袖子，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顾清宴有一个很幼稚，但有时也让初晗觉得很可爱的小习惯。
那是她刚上大学时发现的。
听说是顾清宴小时候做了错事，他的父母会让他伸出手掌，然后握拳在他的掌心用力砸一下。
而顾清宴长大后，仍然保留了这个习惯。
初晗惹他不开心，他就让初晗伸出手，然后握拳砸她的掌心。
这并不作为全部的惩罚内容，而只代表了一个信号——就像小学生之间吵架就会写绝交信一样。
绝交信才不是全部的内容，之后的冷战、相互折磨才是。
顾清宴也伸出了手，随即握拳。
他一边道：“离开你，我们没有变得更轻松，重新遇见你，我才轻松了。”
在初晗微愣的目光中，他摊开手，在她掌心落下一点粉色的包装。
是一颗糖。
顾清宴说：“辛苦小初同学，她真的很坚强。”
期间顾清宴提供给她的不仅是物质帮助，还带她认识了许多人，教会她许多道理。
一次新年，初晗临时在顾家过夜，顾清宴的父母还曾笑着打趣。
“清宴也算你半个兄长了，小初干脆给我们当女儿算了！”
彼时初晗正想着怎么回答，但顾清宴竟然相当严肃地否绝了这话。
私下，顾清宴又和她认真地解释一遍，说是他父母很喜欢她，所以一时嘴快，并没有恶意。
“我知道，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初晗还笑了一下：“其实叔叔阿姨说的也不无道理，你帮我这么多，我真该叫你一声哥。”
“别这么叫我。”顾清宴道，“你现在拥有的东西，全是你凭本事得来的。”
初晗想要纠正他：“很多东西，其实是你和叔叔阿姨给我的。”
顾清宴却说：“不是。”
不是？
初晗有点茫然。
如果没有高考后，顾清宴一家选择资助她，她又怎么才能继续读学，然后拥有后来的一切？
初晗想，可能顾清宴真正想否认的东西，是那声“哥”吧。
她与顾清宴身份悬殊，刚才那一句话，细品还真有点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
迟钝如初晗，从那时起也开始注意，极力避免和顾清宴在人前扯上关系。比如绝不同乘一辆车，不在大学同学面前搭话，不参加同一场聚会，等等。
顾清宴对此则持默认态度。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小把戏，但也从不把这些搬到台面上说明。
于是，装“不熟”，似乎成了两人在人前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眼下。
——“她也是我亲妹妹。”
这句话在初晗大脑里久久盘旋，回荡不去。
顾清宴是什么意思？
因为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小镇，所以觉得没有再维持默契的必要？
可是说什么不好呢，说出一句“亲妹妹”？
啊。
初晗突然觉得恍然。
顾清宴莫非是在“报复”她？
毕竟昨晚，他也使用了相似的手段，让她主动加他好友，然后又删掉她。
顾清宴除了偶尔会有些控制不住的毒舌，其实，他也还会有些幼稚。
思及此，初晗和老顾客解释：“林姨，他跟您开玩笑呢。我叫他哥，是因为他是以前提携过我的学长，我们几年没见面了，他今天顺道来店里看看，视察我的成绩。”
她这时有模有样，说话还一板一眼的。
老顾客一听“视察”两字，紧张又神秘兮兮地靠近初晗，小声问：“呀，那他其实还是你领导哦？”
初晗配合地点点头。
“你看你，怎么还让你领导帮你一块打工呢？可千万加把劲儿，别让他逮你小尾巴！”
顾清宴才不屑于逮人小尾巴呢。
脑补了一番顾清宴小鸡肚肠，当恶毒上司的景象，初晗不禁有些忍笑。
她说：“放心吧林姨，我会更加努力的！”
林姨：“加油！”
顾清宴：“？”
两人后面的对话，顾清宴一个字也没听清。
只知道回过神来，刚才还对他眉开眼笑的女顾客，突然收敛了所有表情，步履匆匆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顾清宴：“……”
顾清宴：“你是不是坏我名声了？”
“什么？”初晗一本正经：“我可没有，我刚才一直夸你。”
初晗从不撒谎。
因此，顾清宴狐疑地扫她两眼，最终也没再计较这件事。
两人继续忙手上的活，一直到中午，门店短暂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一个上午，顾清宴就看出来了，经营这家小店，工作量比他预想中还要大。
他望着对面，初晗往货架上填补糕点的背影，又薄又瘦，手腕纤细得仿佛鸟儿一折就断的翅膀。
这还仅仅是一个上午。
更不要说前期为了打造小店，耗费的时间精力，投入的资金成本，还有幕后的各种原材料筹备等。
顾清宴一开始有些难以想象，过去三年，她都一直维持着这样艰辛的生活。
但逐渐，他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
这就是初晗。
无论过去，当下，还是未来，那个内向又坚韧，脚踏实地追逐梦想的姑娘。
旁人眼中的艰辛，或许只是她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一段石子路而已。
但。
顾清宴还是有些奇怪，问初晗：“为什么不找两个员工来？”
多点帮手，初晗能够轻松很多。
她并不是为了节约人工成本，就耗费自己身体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健康的重要性。
而且小店的生意比顾清宴预料中还要好，初晗应当不会缺钱。
“找过。”初晗回答。
她把货架上的空盘撤下来，没有回头，脑后用一根木簪扎起来的头发乌黑饱满，又柔润，随动作泄露下一缕，飘落颈侧。
顾清宴靠在前台边，目光似是不经意，在那雪白的脖颈，和轻盈的发丝上停留两秒。
“然后呢？”他静了一会，没等到初晗继续说，才问。
“然后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初晗回过头来，刚好触碰到顾清宴的目光，微愣：“怎么了？”
顾清宴按在前台桌子上的手指蜷缩一下。
他若无其事地垂眼，再抬起时，里面的情绪平静又坦荡，说：“你头发乱了。”
“咦？”初晗一手托着空盘，一手向后摸去。
果然摸到散落的一缕。
待会再重新扎起来吧。
她这么想着，突然看见顾清宴朝她张开手。
初晗没反应过来，问：“怎么？”
顾清宴：“不是要扎头发？”
“……”
初晗的目光落到顾清宴宽阔、略有薄茧的手上，又几乎凝固地看着自己怀里的托盘。
她道：“不，不用了吧。”
顾清宴的手在空中停顿两秒，随即收了回去：“随你。”
他问：“你刚才说招过员工，但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方便告诉我具体的吗？”
初晗一秒钟都没有思考，果断道：“不方便。”
“……”
很好，这回答很初晗。
初晗也问了一个问题：“你是看了我的视频找来的吗？”
当初她带爷爷离开，回到淤镇的事情，的确是有意隐瞒了顾清宴，只告诉过顾家父母。
顾家父母极重隐私，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把这些泄露给顾清宴。
而初晗几乎没有任何交好的亲朋好友，就算谁想要查找她的踪迹，恐怕也无从查起。
思来想去，初晗觉得是几个月前无意在网络上走红，暴露了自己。
她一开始虽没有出境，但在录制美食视频的过程，用的都是原声。再到后来，她也会在直播中露脸。
提及往事，顾清宴脊背略弯，向后倚在了前台上。
他应了一声：“嗯。”
初晗说：“我暂时还不能跟你回去。”
“暂时？”顾清宴没什么反应，唯独语气凉凉，“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去了呢。”
初晗好像没听见，问：“你还记得我爷爷吗？”
顾清宴的背又直了起来，表情郑重：“你说。”
他就是这样。
偶尔会毒舌，显露出私人情绪，但又极重分寸，尤其是面对长辈时，哪怕只听到了一个名字，都会瞬间收敛起所有。
像留在记忆里的少年，转瞬变成大人模样。
初晗反而笑了起来，掉落出的头发跟着她月牙一般的眉眼抖动，莫名有点儿傻气。
“你应该还记得爷爷。”初晗说，“毕竟我们两个生的病加起来，花掉了你家大几百万。”
顾清宴的表情突然变得冷落。
他说：“你净和我扯这些没用的。”
初晗还没反应过来：“难道不是吗？你记不记得有一场手术，直接花费了……”
她突然卡壳。
“对不起，我……”初晗瞬间有一点慌，想起了过去顾清宴生气时的种种景象，虽然后悔也只能嘴笨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顾清宴刚想说话，又莫名泄了脾气。
他无奈地问：“你对不起谁了？”
初晗很无措，磕磕绊绊答不上来。
顾清宴：“你忘了？没有对不起，却说‘对不起’，会变成笨小孩。”
这是初晗十八岁时，顾清宴和她说过的话。
十八岁的初晗敏感自卑，即便后来考入顶尖学府，见识了更多的事物，也还是木讷又温吞。
当她卸下所有包袱，重新回到小镇生活了三年，其实已经学会了如何用自己最自在、最全然的状态，去面对他人。
比如她可以相对轻松地和粉丝说话，在镜头前展示自己，甚至跟熟悉的顾客和邻居开玩笑。
但在面对顾清宴时，这一切又不一样了。
初晗有种自己被看透的错觉——不，这绝不是错觉。
她因此又回到了过去有些笨拙的状态里。
在他面前，她永远是高考后面临放弃就读大学，彷徨又无助的少女。
她不成熟，也并没有长大。
而他总向自己伸出援手，像远方的树，永远神秘繁茂地生长。
初晗有些破罐子摔碎，气馁道：“过去是笨小孩，现在是笨大人，我承认，我连最小的事情都做不好。”
顾清宴只是抱臂看她，问：“是吗？”
初晗已经深陷情绪的漩涡，低落道：“是的。”
“那这家店是谁做出来的？”顾清宴的目光环视四周，最终落在初晗身上。
初晗说：“是我，但不止是我。你既然看过我的视频，就应该知道，我的成就包含多少运气的成分。要不是互联网和粉丝，我根本……”
她犹豫了一下，知道顾清宴不会喜欢接下来的话，他不许自己自轻自贱。
但这就是她的心声，初晗鼓足勇气，说：“我根本一无是处。”
空气中安静下来。
出乎意料地，顾清宴的反应很平静。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说教自己，只是缓缓挑起一边的眉。
那边眉挑了许久，迟迟没有放下。
初晗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耍帅，总之她多看了两眼，还是感觉很别扭。
她的情绪散了一些，提醒他：“你这样容易高低眉。”
“嗯。”顾清宴的眉毛放下了，也提醒道：“我们跑题了。”
初晗恍然：“……对。”
“我想带你见见我爷爷。”初晗迅速切回了正题，一边观察顾清宴的反应，一边迟疑道：“但他现在的样子有些……不好。你愿意吗？”
顾清宴上前两步。
初晗下意识退后。
却见他只是接过了自己怀中的空盘，接着抬脚就走，坦然道：“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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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有一扇偏门，里面连接一处院子，也是平时初晗和爷爷的住处。
正值午后，初秋的阳光还算热烈，小院焕发出金色的生机。
初晗清清嗓，对着空气练习好几遍笑容。
平日里她是个沉稳安静的姑娘，这时却蹦蹦跳跳地，像个天真的小女孩，走进爷爷的房间，喊：
“爷爷，我是初晗！该吃药啦。”
宽阔的主卧，一个老人躺在床上，露出的皮肤黝黑松弛，连白头发也已掉光。
听见声音，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视线里出现初晗的身影时，才艰难地翻涌出一点情绪来。
那是笑意。
他的嘴巴张开，富又合上，最终握住了初晗的手，初晗也立刻熟练地反握住他。
“爷爷，我在！”
老人的耳朵已经不大能听清声，初晗就放开了嗓子，坐在床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稚气和高兴，跟他汇报：
“爷爷，秋天要来啦！是您最喜欢的秋天！我们要不要一起去院子里看看落叶？”
老人又张开嘴，但发不出声，最终几不可察地略微点头。
初晗一下子懂得爷爷的意思，站起身来，扶住爷爷的身子，想把他带到床边的轮椅上。
她看似瘦弱的手臂实际上充满了力量，动作也又标准又熟练，一旁的顾清宴几乎没怎么搭把手，初晗就把爷爷扶到了轮椅上。
老人遍布褶皱下，浑浊的目光仿佛察觉到生人，突兀地转向顾清宴。
那一瞬间几乎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顾清宴却没有多余的反应，只冲他微笑了一下。
过去顾清宴也多次探望过初晗的爷爷，那时爷爷已经病重，但和眼前的老人比，简直大相径庭。
老人似乎不记得他了，盯他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一直到老人别开视线，顾清宴嘴角的笑容才略微放下。
但顾清宴目光是镇定的，平和的，仍旧带着一丝面对长辈的敬重。
院子里的树叶染上了焦黄，几只蜻蜓在低空雀跃地盘旋。
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阳光，和浓郁中药味道。
初晗端来药汤，和一点已经热好的粥。她喂爷爷喝完药，又喝下去两口粥，但紧接着爷爷连药带粥吐出了大半。
初晗拿来椅子上挂着的毛巾，被顾清宴顺手接过：“我来吧。”
“不用。”初晗拉着毛巾的边角，没松。
但顾清宴加重语气，又强调了一遍：“我来。”
初晗说：“你要是实在想帮忙，替我去厨房里再打一碗药汤吧。”
“我去养老院里专门照顾过老人，学习了专业知识，也有实操经验。”顾清宴看着她的眼睛，语调放得更温和，却仿佛有种不容置喙的魔力。
“初晗，相信我，让我来吧。行吗？”
半晌。
初晗终于放开了手。
“那我去换药汤。”她刚要离开，被顾清宴轻拉住手腕。
他们曾坐过一辆车，去往同一个地方，为了相似的目标而努力，却很少有这种亲密接触。
尽管顾清宴只是虚虚地环了一下她的手腕，但初晗还是感觉自己像被火烫了一下。
初晗一下子顿在原地，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下一秒，她看见顾清宴略微俯身，牵起自己的一片裙角。
初晗今天穿的是白色长裙，随着顾清宴的动作，裙摆微微提起，露出一小截清瘦的脚踝。
顾清宴的手掌宽厚、富有力道，抓住毛巾，擦掉了没被初晗留意到的、沾在上面的呕吐物。
“裙子很漂亮。”他说，“去吧。”
裙摆滑溜溜地重新回到脚踝，让初晗有些恍然。
她发现自己离开时，有点学不会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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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重新扶爷爷躺好睡下，两人才又回到了门店。
暂停营业的牌子依然挂着，有准备过来的顾客远远望上一眼，最终迟疑地离开。
初晗仰起头，努力让自己直视顾清宴的眼睛。
“我要和你说一声对不起，虽然有些迟了。”
初晗不习惯剖白或者解释自己，但如今两人重逢，有些事情应该坦白，不然只会徒增误会。
她把话说得轻而缓，艰难极了。
“……我那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爷爷的病已经没法治了，我花了你家太多钱，不敢再继续下去。最后连爷爷自己也放弃了，他说他想回家。”
初晗想起什么，又补充：“爷爷其实本来就不执着于治病，生死有命，他早看淡了……他是放心不下我，他每一天都在努力说服我。”
半晌，初晗又轻轻地叫了一声“顾清宴”。
她说：“我知道我做了错事，我让你们很担心。可是我又想，离开我，你们会轻松的吧。”
“顾清宴，不然你罚我吧。”
初晗向前，微微挣脱袖子，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顾清宴有一个很幼稚，但有时也让初晗觉得很可爱的小习惯。
那是她刚上大学时发现的。
听说是顾清宴小时候做了错事，他的父母会让他伸出手掌，然后握拳在他的掌心用力砸一下。
而顾清宴长大后，仍然保留了这个习惯。
初晗惹他不开心，他就让初晗伸出手，然后握拳砸她的掌心。
这并不作为全部的惩罚内容，而只代表了一个信号——就像小学生之间吵架就会写绝交信一样。
绝交信才不是全部的内容，之后的冷战、相互折磨才是。
顾清宴也伸出了手，随即握拳。
他一边道：“离开你，我们没有变得更轻松，重新遇见你，我才轻松了。”
在初晗微愣的目光中，他摊开手，在她掌心落下一点粉色的包装。
是一颗糖。
顾清宴说：“辛苦小初同学，她真的很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