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去一周。

    周五下班前,云野的执勤组被拉了一个群,群组成员二十几人,包括她在内有四个女警,负责会议中心周边某一个路段的执勤安保工作。

    带队领导在群里发了工作要求,简单布置了任务。他们的班组在明天,早上八点需要各就各位。

    会议中心离市区有段距离,云野没车,林可意主动提议邀请她一道走——她男朋友换班换到了她们同组,可以开车捎上她们。

    周六当天清晨的天气不太好。虹宁从昨天夜里开始大幅降温,赵西西下了飞机给云野的第一条微信就是“怎么能这么冷,早知道我穿袄来了”。

    这给云野提了个醒。她出门前在警服里衬了件好几个加号的保暖内衣,把秋裤牢牢扎进袜子里,又带了自己的棉绒外套,坐在男友副驾的林可意看她拎着一袋衣服上了车,不禁笑她,“姐,你这是过冬的装备啊。”

    “上岁数了,不服老不行,”她从装外套的袋子里又掏出了一个保温杯,浅粉色的,画着学龄前儿童喜欢的卡通图案,打趣道,“看到了吗?这是你姐最后的倔强。”

    驾驶位的小韩是个贫嘴的,和云野也相熟,于是接着她的话茬说笑,“云姐老当益壮,我们不服不行。”

    然后被女友给了一拳头。

    “我看天气预报说中午就回温了,得有二十几度,”林可意说,“小云姐,你的保暖内衣好厚,这个季节温差大,可别捂出汗再受了凉。”

    “我还带了一件薄的。”

    云野又去翻包,林可意震惊得无语凝噎——二十五岁往上数的漂亮女人,果然别有一番接地气的反差魅力呢。

    小韩照导航行驶到他们负责的路段,在附近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停了车。

    已经有几个同事到位了,远瞧着树底下站了几个穿警服的大哥在组团啃包子。

    “给我看饿了,咱们也买点?”小韩将车熄了火,指了指旁边的便利店。

    林可意说好,并问云野又没有吃过早饭,回过头发现她从袋子里又掏出几个三明治和饭团来。

    “家门口买的。凉了,小韩你拿到便利店麻烦人家加热下吧。”

    林可意探头嚷嚷着要看她那兜子里还装着什么,云野笑着扒拉了两下衣服,又掏出来几颗巧克力,“除了这个再没什么了,要是站岗站饿了,可以拿它垫垫肚子。”说着便往林可意手里塞。

    这巧克力是龚思俭送她的那份。

    那么贵的东西,又不能放着等它们下崽,不如赶紧拿出来吃掉。云野这样想着,在早上出门前随手抓了一把扔袋里了。

    不像她,一向紧跟潮流的林可意却是识货的——这牌子的手工巧克力来自虹宁最近人气超高的网红店,她凑热闹买过两次,知道价格不菲,连忙推脱不要。

    “别人送的,你也知道我对甜食不太感冒,拿着吧。”

    “这一口就要小几十呢,”林可意却之不恭,随手挑了一块草莓味的白巧收下,顺便八卦了句,“又是哪个追你的小哥哥送的?”

    “哪来的小哥哥?”云野笑着否认。

    “那难道还会是小姐姐送的?出手好大方。我云姐这张脸倒是可以男女通吃。”林可意笑她,脸上隐约挂着“不信你鬼话”的神情。

    她哪句话说得不是实话?云野真的冤枉。送东西的人既没追她,又确实不是什么哥哥。

    告诉可意是办事的老百姓送的显然不合适,提了龚思俭会更糟,小姑娘指不定要怎么编排他们呢。还是不多解释为妙。

    林可意见云野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自然认定确有其事。她也不多问,憋着下次再抓云野的马脚。

    过了几分钟,小韩拎着一袋加热好的早餐回来了,看那袋子的体积,应该是额外又买了些别的。

    三人在车里慢腾腾吃了会儿,群里发了准备集合上岗的通知。囫囵个儿吞完手里的东西,一男两女收拾收拾下车。

    小韩看了眼云野手里拎着的一兜子衣服,建议道:“姐,一会儿我们就得直接上岗了,你把这些先放我车上吧,有需要再拿。”

    云野从善如流,把袋子往后座一扔,跟着这对小情侣往集合地走去。

    等正儿八经在马路边站起岗来,云野才真切体会出“温差大”的滋味来。

    早上凉,带班领导还体贴地把女同志安排在了向阳处的执勤点,现在太阳当空照,她的保暖内衣已经沾上了层细密的薄汗。

    云野感觉自己脸上烧烧的,她看了下表,离这班岗结束还有差不多一小时,换班后她得去把这身衣服换下来。

    正琢磨着,对向马路有婚车经过,似乎是远远瞧见了正前方的警戒带,队首绑着鲜花的头车在十字路口转向而行。

    又有人家选在今天结婚?

    看来今天是适合办喜事的吉日了。且天公作美,刘宁两家倒是挑了个好日子。

    云野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烫,估计是被热红了。她找机会给林可意发了个微信,让可意方便的时候联系下男友,一会儿她想去车上把自己的衣服拿下来。

    可意却迟迟没有回复。云野站完岗给她打了通电话,才知道她陪小韩出了趟警——一个四岁小女孩走丢了,小情侣正带着孩子在就近的派出所等爹妈。

    所以她又顶着正午的阳光兜兜转转走到了派出所,拿到车钥匙之后又折返,步行了两三公里,浑身冒出热汗。

    林可意是和她一起过来的,问她要不要直接在小韩车里休息。云野谢过并说不用,她打算到附近的酒店开个房间洗个澡,正好可以踏实睡上一觉。

    林可意执意要开车把她送到酒店后再走。云野不再推辞,上车后把警服外套脱掉,找好酒店订好房间,帮手有点生又不认路的女司机开了导航。

    “呀。有人在这儿办婚礼呢。”

    车开到酒店门口,林可意注意到了门前写着“恭贺新禧”的红色充气拱门。她将车停好,身边的人却依旧低头握着手机,没有动作。

    她察觉到云野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小云姐?”

    云野回了神,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向她道谢,拿着一包衣服利落地下了车。

    “那下午见啦。”她对林可意笑笑,和她挥手告别。

    见车慢腾腾地驶向马路,云野无奈地抬头望了望拱门上的名字。

    新郎刘子煜,新娘宁可。

    真是,好阴魂不散的缘分啊。

    云野不知道要怎样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看来她执勤时看到的那队婚车,大概率也是这家的了。

    只是这老字号的高档宾馆,与那车标闪闪的豪车车队实在不在一个规格。

    宁家会把婚礼选在这里承办,细想也是有迹可循。宁父在虹宁够得上身居高位,政治敏感,即便实力允许,女儿的婚宴也不便太过高调铺张。里子贵了,就得在明面上找回来,让人瞧着无可厚非。

    巧就巧在这家宾馆离云野的执勤点最近。刘子煜的电子请柬她当时没细看,谁会想到她随手一刷就定到了同一个地方。

    是不是老天爷的故意安排,非要她亲自到场把十块钱的份子钱给这新婚的小两口随上?

    她下意识掏了掏执勤服的裤兜,还真有点现金。一张二十,四个一块,是前几天交党费的时候同事找给自己的零钱。

    礼是有条件随的,大不了这24块钱她一分不留了。但自己既然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实在不该是现在这副,警裤里掖着件汗湿的保暖内衣的模样。

    把现金重新揣回兜里,她无可奈何地走进转门,去前台办理入住。身后有西装革履的宾客大步流星地跟上来,急急忙忙地询问宴会厅的位置,看样子刘子煜和宁可的婚宴已经开席了。

    云野舒了口气。否则这人来人往,免不了要和她的熟人打上照面,想想都让她头皮发麻。

    遗憾自己与赵西西几面墙之隔,却暂时见不了面了。

    拿到房卡,云野随前台人员指示的方向走向里侧的电梯间。没踏出几步,她惊觉这路线与刚才那位宾客被告知的方位一致。

    明明已经将警服外套脱下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燥热,这种燥热随着不远处那扇门内传出来的司仪致辞声而变得愈发明显。

    云野加快了脚步,因为她已经认出了门口那位坐在男方的来宾签到处登记礼金的女士——刘子煜的小姑妈,唯一一个仍在她联系人列表里的刘子煜的亲人,因为她还是自己的大学老师,也是刘家唯一一个在那件事后向她表达过歉意的家长,尽管这个家长只比他们大了一轮。

    云野在被注意到之前,背对他们按下了电梯的上行键。

    头顶上方显示楼层的数字在缓慢变化,她盯着那格小小的led显示屏,悬在半空的心逐渐沉下来。

    礼堂内,司仪在动情地讲述新郎新娘的相爱故事,什么人人艳羡、金童玉女,什么相遇时的一眼万年、相处后的细水长流,什么携手从大学校园迈向社会,最终得偿所愿地步入婚姻殿堂。

    她能听清门内传来的每一个字,却分不清这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究竟是谁,仿佛所有修成正果的爱情到这一刻都会被杂糅成这样的模板,轻飘飘地应用于每份相似背景的婚礼上。

    而这段故事背后,与她相关的刀光剑影,欺瞒与不忠,不过是人家获得真爱的垫脚石,在这场庄重的仪式上被宾客的欢呼和掌声正式雪藏。

    热,好热啊。

    热得她烦躁。

    云野用指背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用力抿了抿嘴唇。

    这要命的电梯,怎么停在五楼还不下来。

    在如芒刺背的焦急中,她听见了刘子煜的声音。

    “……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我愿意用我的余生,守护你和孩子平安快乐。”

    这声音有些颤抖,无法分辨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

    一如那年的夏夜海边。

    云野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战栗,不经意间,她已经侧过身子,顺着那声源看了过去。

    礼堂外高高的两扇门阻隔了她的视线,但云野依然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妄图将它看穿。

    这一瞬间,她非常想知道那双眼睛是否和她梦里的一样,干净赤诚,满溢期待。她很想确认,那段过往留给自己有且仅有的珍重,是不是真的成了被随便复制粘贴的笑话。

    尽管这个答案对明天的她,不,或许是二十分钟后的她而言,将毫无意义。

    雷动的掌声过后,男司仪字正腔圆的声音再起响起。

    与此同时,云野面前的电梯门正缓缓打开。

    她正过身,几不可察地抬手揉了下鼻子,身后有一道女声试图把她叫住。

    “云野,是你吗?”刘女士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拄在铺着红布的桌面上,探着腰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不该来的还是来了,云野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这种无所适从,在她看清从电梯间里走出来的人后,转变成了哑然的呆愣。

    那人也认出她来,踏出电梯后,在她身旁站定,高挑的轮廓挡住了几米外的签到处,也挡住了从那里投来的目光。

    云野抬起头。她知道自己现在汗涔涔的样子一定滑稽又狼狈,像霜打过的茄子被扔进了蒸锅,蔫巴,脸红得发烫,眼里还有一片湿热。

    她不敢眨眼,怕自己不争气地落泪。她不想再为刘子煜掉眼泪。

    “怎么了?”

    面前,龚思俭表情淡淡,只有眼底盛着一丝微妙的错愕。

    他替正在抹眼睛的云野挡了从她身侧迈出电梯的人,然后轻锁着眉头,略弯下腰,静默地屈身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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