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许久,楚疏桐见缺月并没有丝毫要理会他的意思,他便只能兀自在原处盯着天花板发呆。

    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梦中的他,不过就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在跪着。

    瓢泼大雨中,他小小的身躯就这么暴露在外面,雨水打湿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

    夜风习习,寒凉如玉,令他不住的发抖。

    楚疏桐的面前,乃是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周身散发着刺目的金光。

    而通往宫殿的必经之路则是百余玉阶,空气中的白雾掩盖了玉阶。远远望去,宫殿仿佛是凌驾于半空之中,仙气逼人。

    百名士兵相视而立,面上没有丝毫温度。

    “求你们,让我去见父皇。”

    楚疏桐稚嫩的声音飘出来,像是个落难的小狗,一双眼睛水灵灵的。

    “二殿下请回吧,陛下说过不愿见你,请莫要让我们为难。”

    楚疏桐身上的衣衫紧紧贴在他的身上,黏黏腻腻,冰冷彻骨。可他却对士兵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的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冰冷的寒意再次穿透了楚疏桐的双膝,那积水随之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是跪在浴池里一般。

    要说这场大雨,是近些年来下的最厉害的一次。

    田里的庄稼被大雨泡坏了根茎,北齐各个地方都上书关于洪涝灾害之事。

    北齐皇帝对此头痛至极,再加上攻打南靖的队伍已经被突然强大起来的南靖士兵打的节节败退。

    因此,他在心烦意乱下,常在大殿上大发雷霆。就如那姓李的文官,便是因为受了风寒,呼吸声太大吵到了皇帝的眼睛,因此被发配充军。

    起初大家都认为只是皇帝一时生气,不如便会将人召回来,实则不然。

    况且一个文官哪会舞刀弄枪,一上战场,不过是十几日的功夫,便连渣都不剩。

    自那以后,北齐朝堂人心惶惶,就连百姓也开始慌乱起来。

    而楚疏桐跪在这里却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事,而是他的母妃。

    楚疏桐的母妃是张贵妃,秀女出身。

    她起初并不得宠,再加上楚疏桐一生下来便罹患恶疾,且出生于二月,被国师判定为天煞孤星的命格。因此,楚疏桐从小就被养在宫外。

    至于那恶疾是什么,皇室对此十分忌惮。大家都怕拂了皇上的脸面,因此没人敢提。知道的不敢说,不知道的没法说。

    听说楚疏桐身边只有一位小厮照顾,可久而久之,那小厮觉得楚疏桐是个废物,便反过来骑到楚疏桐头上,命他为其做了多年苦力。

    后来,由于北齐大殿下,也是太子殿下,于郊外惨遭刺杀,已经命丧九泉。

    那时皇帝的后宫未曾有妃子留有子嗣。文武百官纷纷上书,北齐皇帝这才将流落民间的楚疏桐找了回来。

    神奇的是,看模样,楚疏桐那从娘胎中便带出来的病竟然自愈了,并且剑眉星目,颇有将帅风范。

    他依稀记得他跨过三千长街之时,姑娘们的脸上皆是飞出一片霞红。

    就连他母亲张贵妃都险些没能认出楚疏桐来,张贵妃在婢女的提醒之下才知道眼前的人正是自己那苦命的儿子。

    起初,楚疏桐的待遇非常优厚,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再加上楚疏桐与其母张贵妃分离多年,张贵妃一直都觉得有所亏欠,所以更是纵着楚疏桐。

    好景不长,皇帝在一次醉酒后于御书房中临幸了一位提灯宫女。那宫女也争气极了,一举便怀上了个孩子,封了个林昭仪的头衔。

    林昭仪一朝上位,朝堂中再次人心惶惶,纷纷开始猜测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其实在楚疏桐回来之前,张贵妃的日子也不好过。她被发配到了冷宫之中,楚疏桐受了多少苦,张贵妃也没少受苦。若不是楚疏桐被召回来,她估计就在冷宫内孤独终老了。

    因此,张贵妃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如罹雷亟,心中本就忐忑不安。再加上林昭仪上位后,常常去张贵妃那里冷言冷语嘲讽一通,就连王皇后她也不放在眼里,从不主动问安。

    也就是仗着肚子里有东西,狂妄极了。

    楚疏桐常常看见张贵妃一个人在深夜中掩面啜泣,整宿整宿睡不着更是家常便饭,没过多少日子,张贵妃的发髻上就多了银色的头发。

    好在这时候林昭仪只是嘴上挑衅,却没付出实际行动害他们。可随着林昭仪的肚子越来越大,她也越发疑神疑鬼。

    就在楚疏桐一次打马球之时,曾听到宫人在议论着什么。他微微侧耳一听,原来是宫人们在议论林昭仪想要让圣上立她腹中孩儿为储君的事。

    那宫人堪称手舞足蹈,描述的绘声绘色:“当时圣上却没立即应了他,而是道:‘这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还是先等孩子生下来再说,你不必心急。’”

    身旁一位脸上一脸麻子的宫女偷笑一声,附和道:“你们不知道,当时林昭仪的那个表情!”

    “有多难看?”

    周围的宫人都瞪大了眼睛,很难想象盛宠之下的林昭仪居然还能吃瘪。

    满脸麻子的宫人思忖了一阵,一拍手。

    “就像是小女子精心打扮了一番,而后面心欢喜的去见如意郎君,结果被如意郎君一脚推进粪池子里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那一群宫女笑的是前俯后仰,险些要笑岔气了。就在这么个间隙中,有人瞟到了一个身影。

    夸张的高髻,恨不得将头上每一处都插上钗子,脂粉涂得比唱戏的还厚,不是林昭仪还能是谁。

    可厚重的脂粉也盖不住林昭仪的面色铁青。

    她一只手紧紧握住身旁丫鬟的手,柳眉倒竖,狠狠瞪着那群宫人。

    丫鬟吃痛,痛的直咬牙,却不敢说什么,只能默默流泪。

    幸亏林昭仪只顾着讨伐丫鬟们,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楚疏桐。楚疏桐连忙闪身躲在一旁的假山身后,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心跳的非常厉害。

    “你们是谁宫里的,怎么在这里胡扯?”

    未等她们回话,林昭仪便气的让丫鬟给每个人掌了嘴。

    “全部发配辛者库去,别在这碍眼!”

    宫女们皆是顶着一张发面馒头般肿胀的脸跪地求饶,可是林昭仪却烦的打紧,转身就走。

    一路上,林昭仪都气的像个河豚,恨不得将所有人扎死才解气。

    一旁的丫鬟的眼球转了转。

    “娘娘,圣上若是看中楚疏桐,定会直接立他为储君。可楚疏桐都回来这么久了,依然毫无动静,我看啊,楚疏桐算个屁,怎么能和娘娘腹中之子相提并论呢?”

    林昭仪听了这话,脸上的铁青才消去了几分,丰腴的身子,莲步依依。

    丫鬟见形势大好,继续道:“况且啊,圣上现在正值壮年,若是储君立的太早,对谁都不利,后宫的妃子可都盯着那东宫之位呢。捧杀,不外如是。”

    此话有理,可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林昭仪不似其他妃嫔有家族作靠山,她出身卑微,只能靠着现在陛下的恩宠在后宫横着走。

    天下女子众多,容貌姣好者更不在少数。况且士之耽兮,犹可脱也,若是陛下哪日再看上了哪个洗脚宫女,她也拦不住。

    总不能通过把天下所有的美貌女子全部杀光来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吧,那样简直荒谬。

    女人要想活的漂亮,还是得靠自己。

    再后来,林昭仪偶然听说了那日对她嚼舌根的就是张贵妃府中的人,只是前些日子才送去皇后那边,意欲与皇后结党。

    林昭仪便故意策划了一出大戏。

    她虽是提灯宫女出身,但未入宫前在戏班子待过,唱戏也是一流,因为特意求圣上给她了个表演的机会。

    圣上因为方才拒绝过林昭仪的请求,不好再次拒绝,只能勉强同意。

    这时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这场表演都是王皇后和张贵妃帮忙策划,又邀请了数位朝中重臣前来观摩。

    她略使心机,走了一步险棋。她故意将围栏损坏,而后特意撞上去,摔了个结实。

    好在这一步棋非常成功,她保住了腹中胎儿。

    王皇后自是无人敢置喙,可张贵妃却被林昭仪轻松扳倒了。

    众目睽睽下,张贵妃百口莫辩。

    皇帝盛怒之下,张贵妃再次被打入冷宫。

    林昭仪虽是因保住了胎儿,却难逃早产的命运,生产时大出血,据说是在鬼门关内走了三四次,才堪堪保住性命。

    张贵妃身子本就弱,这段时间总是睡不好,积劳成疾,竟病倒了。

    宫中医官无一人敢为其诊治,皇后也急于撇清关系,避而远之。楚疏桐眼看着母亲生命垂危,楚疏桐只能在大殿之前跪着。

    哪怕是他的父皇明确表示不会见他,可他依旧坚持跪着。

    楚疏桐的双眼高高肿起来,就像是熟透了的葡萄,心口绞痛,口中黏腻。

    他知道,他的父皇并没有直接令守卫将他赶走,说明父皇心中还尚存一丝清明,张贵妃还有生的希望。

    他在大殿前看着日头升上来,又落下去,如此循环往复了不知多少次,可是那殿门终究是严丝合缝。

    楚疏桐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温度似乎比先前高了很多,可是他还是觉得浑身冷的厉害,他奋力和脑中的混沌感作抵抗,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雨落不绝,他那仅存的一丝一毫的希望也被大雨冲刷的连边边角角都不剩。忽的,他听到了一声重响,殿门被里面的人打开。

    常年面白如纸,唇如鲜血的公公尖着嗓门道:“二殿下,圣上命您进来,他有事要和你说。”

    楚疏桐借着那打开的殿门望去,只见他的父皇单手撑着头,满脸尽是愁绪,一身的龙袍尽是褶皱。

    想来也是好几日都没能睡个安稳了。

    楚疏桐眼中一亮,他饱满的额头重重砸在玉阶上,伴着随之溅起来的水花,发出了脆生生的重响,大地都为之颤抖了一瞬。

    他就这样拜了三拜。

    几乎是用尽了全力,他用稚嫩而又慷锵的语调道:“谢父皇!谢公公

    那公公赶忙将臂弯处的拂尘搁在一边,迅速拿个了油纸伞跑到楚疏桐身边将人扶起来。

    雨水落在伞面上,顺着伞的弧度落下,吧嗒一声落在地面的积水中。楚疏桐由于跪的时间太久,膝盖已经有些受凉,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了。

    “哎呦呦,二殿下快起来,咱家可受不起此等大礼啊!”

    说罢,那公公便扶着除疏桐一步一步跨过玉阶,“陛下让您去见他,你就进去即可。陛下向来不喜这等繁文缛节,这次幸亏陛下没生气,若是生气了,可有你好果子吃。”

    “你可记下了?”

    不知是如释重负的心理原因还是怎的,楚疏桐的意识慢慢开始溃散。惶惶秋夜中,他身子晃了晃,跌倒在地。

    他似乎听到耳边公公那女性化的尖叫声:“来人呐,二殿下晕倒了,快传御医,传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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