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言一路都只是低头擦刀,斩神刀漆黑的剑身反射出隐隐的红光,叫人看了便觉得不安。

    那把黑刀在凌长风记忆里唯一一次出鞘,是在飞云庄前的荻花丛里。李微言说黑刀出鞘,便是要杀人,那她此去,必也是奔着杀人去的。

    “既然可能会死……我可以再问您一次么?”

    “问什么?”李微言抬眼。

    “您……究竟是怎么看待竹先生与我的?”

    李微言擦刀的动作停滞了半分,又继续擦拭。

    “你觉得自己是他,那你就是,你要是觉得自己不是他,那就不是。至于我的看法……”她又停了下来,撩起车帘,路旁迎春花在微寒的春意中被雨水打得飘摇。

    “你说,这去年开的花,与今年的花有何异同?”

    凌长风看向帘外的迎春,浅黄色的春意被这场持续的大雨打得零落凄惨,枝头上还有一些花坚持着,地上的泥泞里却已铺满了碎黄。

    “雨水太重,花就开得萎靡些,气候正好,花就开得盛……说不同,确实不同,说相同却也相同,昨日花非今日花,但总归是同一棵树开出的花。与我而言,只要那树还好端端地在这,来年还能开花,就足够了。”

    凌长风是第一个问出这个问题的,但她想……也许以后她还会听到很多次这样的提问,百年,千年…或许那时这个问题中的竹山又会换成别的名字。

    谢承旸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树,什么花,这是在论道吗?

    帘子放了下来,车厢里又归于平静,只余雨声、马蹄溅起泥泞的声音和车轮颠簸的声音,谢承旸坐着马车,渐渐觉得头有些昏沉,最后斜倚着睡了过去。

    凌长风惊疑,连忙起身查看有何异样,却也突然感到脑袋昏沉,他硬撑着抓紧剑鞘,探身出车厢,厉声命令车夫停车,车夫却好像置若罔闻。凌长风拔剑搭上他的脖子,他也毫无反应。穿着蓑笠的背影木木地坐在车前,抓着缰绳。

    “我让你停车!!”

    灵钧剑光一闪,戴着斗笠的脑袋便骨碌地滚下了马车,车夫没了头,却还是抓着缰绳,平淡地驱着马。

    凌长风忽得眼前一黑,直直昏倒了过去。

    他再醒来的时候,躺在一片树林的泥泞之中,后颈有些疼痛,头还是昏昏沉沉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到身上,脸上。他有些慌乱地摸向腰间,还好,灵钧剑还在……等等,两把剑。

    凌长风看向腰间,李微言的一柄剑竟也挂在那,剑的主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天色始终灰暗,看不出时辰,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他顺着树木生长旺盛的方向一直走,沿路以剑刻树留下标记。走出了半个时辰,他终于看见泥土里有些碎黄的花瓣。

    是迎春花,看来离官道不远了。

    凌长风正要顺着落花的方向向前走,耳边却忽然传来了模糊不清的咒声,随着咒声响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痛苦顺着四肢百骸攀爬上来,大脑痛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凌长风抵着灵钧剑,险些再摔倒在泥水之中。“长生丹……长生丹……”他哆嗦着在自己的怀中摸索,却并没有找到那个药瓶。他狼狈地倚靠着树干,靠着树和剑的支撑勉强站着,额上与手臂的筋脉因痛苦而凸起,血从鼻腔和耳朵里淌下来,混着雨水滴落到泥土中。

    “怎么回事……”

    心脏突然剧烈的抽动痉挛,如万箭穿心,痛得他蜷缩起来,浑身绷得僵硬,摔落到泥泞之中,再没有半分力气能爬起来往前一步。

    “长生…丹……该死的……”凌长风终于意识到这异常痛苦的来源,只是为时已晚。血气在体内倒涌,丹田真气涣散,他倒是不怕死,只是不想死得这么窝囊,不想死在看不见她的地方。他几乎用尽了力气,才握住腰间的一柄剑。“一柄剑……帮帮我……”

    “沉心静气。”

    突兀地,传来一个温润清和的声音,凌长风艰难地顺着声音看去,却只能看到一个墨青色的裙摆,看着像是世家公子。只是此刻他已无心去纠结眼前人是谁了。

    “你越是着急,气血便越是翻腾,会死得更快。”那声音说道。

    “我如何不急……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一只冰凉的,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他的额头,痛苦顿时散去几分,他缓缓起身想要道谢,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位白发的美人。白发美人虽长得与他相同,却更生了几分温和清冷。

    只一眼,他便明白过来。“你就是……竹山,竹先生。”

    竹山站在雨中,却未湿半分,眉眼很是温柔。他本就生得俊逸非凡,身材颀长,如竹如松,在朦胧雨雾中,一头白发,更显得如谪仙人一般。

    “怪不得……”

    “什么?”

    凌长风倚着树干苦笑:“怪不得师父那样惦记你。”

    竹山垂着眸子,似有笑意。

    “你笑什么,得意?”

    竹山轻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一柄剑上。他正要说些什么,抬头却见天上的雨竟变成了鲜红色。凌长风诧异地伸出手,雨水落在掌心,如同绽放的血莲,而抬头时竹山的身影却已隐没在雨雾之中,地上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留下。

    随着血雨落下,凌长风身上和精神上的痛苦竟都消散无踪,他站起身,腰间的一柄剑发出一声剑鸣,随后自己离了剑鞘,直向前飞去。

    “去找她。”声音飘散在风中。

    凌长风一路追在一柄剑后,血雨依旧下个不停,周围几乎都变成了赤红的一片。

    血雨在地上流淌,看起来有些骇人,使这本来普通的野路变成了血流漂杵的战场一般,甚至连河水都开始泛红,从浅红色逐渐变成深红,如同奔流不息的血河。

    这雨,不仅看起来像血,闻起来也有着些许咸腥味,如此异象,必是出了大事。

    路上他看到了一片迎春花树丛,从被雨水打落的芽苞上已经开出了新花,浓郁鲜艳,花团锦簇,血红色的花朵与浅黄的花朵交错着,实在是罕见的漂亮。只是现在他实在无心赏什么花。

    血雨将他的衣物浸得通红,雨水从他的脸上淌下,与鲜血无异。

    一柄剑飞的极快,凌长风轻功还算上乘,将将能够追上,而这把剑,将他带到了他本就该去的地方——蒙山祭场。

    这座皇家祭场倚山而建,阶梯从底下一直延伸到高处的祭场,阶梯两旁的平台依次递进,无数身着黑袍的人跪在这些平台上,看起来都失去了意识,只是一直保持着跪姿。

    雨水——也可能是血水,顺着阶梯旁的沟槽一直往下涌。凌长风则顺着阶梯一路往上攀,可每往上一步,心跳就更快一份,越发浓郁的血腥味几乎冲得他喘不上气。

    一步,两步……两百步……三百步……

    直到他走到祭场之上。

    这座本用于皇家祭祀天地先祖,祈求国泰民安的祭场,如今几乎铺满了尸体,尸体围着祭场中央围出了一片空地,而祭场中央的雨幕颜色浓郁得惊人。

    凌长风往雨幕的中心走,他祈求这雨幕中是他想见的人,他祈求他想见的人安然无恙。可人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会发生什么,他走近祭台的中央,这片空旷的、没有任何一具尸体的圆形空地中,跪着一个人。

    跪着他的师父,他的心上人。

    他这才看清楚,这片空地的血雨,不是天上往地下落的,而是地上……在往天上落。那也并不是什么雨,而是血,从中央那人身上流下的血。凌长风几乎狼狈地冲进雨幕,浓郁的血立刻涌进他的耳、鼻、眼中,将所见尽染成血红一片。

    祭场中央的李微言,就那样静静地跪在那,半垂着灰蒙的眸子,手腕与喉咙尽被割破,不断地涌血。凌长风慌乱地跪在她面前,手足无措地想要堵住那些血口,但无济于事。

    “师父……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究竟……是谁……”痛苦的无力感压倒了凌长风,他撕下自己的衣襟,颤抖着绑住她手上的创口,可血还在往外涌。

    李微言灰蒙的眸子终于抬了起来,看着他,很艰难地笑了笑。“你怎么还是来了……哎呀……早知道……给你丢远一点了……”

    凌长风错愕地抬头看她,忽然明白自己当时昏过去是因为后颈的一掌。“师父……?”

    “长风啊……仙人的血肉……可以医百病,解百毒,得长生,也易生纷争……你记得……把我的……尸体……藏到……无人可寻的地方……”李微言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话也越来越费劲。

    “不,师父您不会死的……您不会死的,你不是天师吗?天师哪有这么容易死,您不要再说话了,我带您回京城,让最好的大夫给您治伤。”凌长风摇着头,固执地继续去绑其他的伤口。

    “…斩神刀……治不好的…尸体…你要是……实在找不到藏的地方……吃了……也行……你以前总是……想要长生……吃了……就可以……长生了……”

    “您在胡说什么!您不会死的,我也不会吃您!”凌长风想要把她拦腰抱起,可她却像一座石像般纹丝不动。

    李微言手臂慢慢抬起,指着前方。凌长风转头望去,血幕前倒着一个穿着与旁人都不同的人,他慢慢走近,将地上的尸体翻过来,尸体竟长着一张他很熟悉的脸——赵广。

    他惊愕地后退几步,再想问李微言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她已经再无声息。

    凌长风跑回她身边,小心地试着她的鼻息。“师父……?李微言?李微言!”

    “您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凌长风把她抱进怀里,浑身颤抖个不停,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好像这句话念一万遍,她就真的不会死一样。

    “您不会死的……”呢喃逐渐转变成哭嚎,怀中的人越来越冷,那条鲜艳的红绳竟开始褪色。凌长风攥住红绳,可是就连血都无法阻止红绳褪色。

    攸吾缓缓落到这人间祭台之上,圆睁着眼睛,似是难以置信,看了好半天才喃喃道:“李微言你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神经病……不发病就算了一发病就搞个大的……”

    唯一的声响将凌长风从绝望里拉了回来,他转头看到那个半悬在地面上,浑身发着光的男人,从未信过神的他竟觉得是神来救他了,他狼狈地跪伏在那人脚下,请求神明救人。

    攸吾苦恼地看着脚下这个年轻人,看他磕了半天头,终于还是出于同事之谊,决定帮个小忙,毕竟李微言真要死透了,那三界未免太无聊了。他一抬手,李微言怀中的太极双鱼佩便飞至手中,

    一手持佩,一手念咒,随后,就将这沾着血的双鱼佩交给了凌长风。同时抽来李微言的命绳,这命绳已褪了一半的颜色,攸吾截去褪色的部分,将剩下的绑在他手腕上

    “那个……叫竹山还是什么的少年,反正就是你,你且记着,这双鱼佩,有两次机会,而你手上绑的这个就是李微言的命绳,命绳与魂相连,等到命绳的颜色全部褪尽,就是把满天诸神都请来,也救不了她。你好自为之吧。”

    “切记,天机不可泄露。”

    言罢,凌长风便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他却在留云居卧房中,正对着镜子,脸上的伤口还是鲜红刺目的。好像什么都还没发生……难道他是做了一场噩梦吗?凌长风正这么想着,低头却愕然发现自己手腕上正系着李微言的红绳,手中还攥着一枚太极双鱼佩。

    『两次机会……』

    忽得大门被推开,李微言端着凉透的药碗走进来,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凌长风下意识开口:“您应该……”

    敲门的。

    “药冷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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