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长风此时已经不知道该为李弃自称儿子而震惊,还是该为那面具人竟是赵广而震惊。而且谢秋明又是谁?这名字怎么似乎在哪听过。

    面具人不紧不慢地摘下面具,露出底下赵广的面容。只是此时的他没有半分平日豪爽豁达的气质,取而代之的是看似温和亲切的笑意和阴蜇的眼神。“不愧是言姨,过了这么多年安逸日子,您还是宝刀不老。”

    “你也是,这么多年过来还是一样的讨人厌。跟小孩子玩扮家家酒很有意思吧。”李微言面对李弃时脸上还带着几分和蔼,但面对谢秋明时就几乎不带半点友善了。

    谢秋明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无懈可击,只不过没有那张漂亮无害的脸,说服力有些大打折扣。“当然有意思,时时都能把着言姨的命门,世上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吗?不过……朕确实有些好奇,你究竟是怎么猜出朕的身份的?”

    李微言嗤笑一声。

    “是你自己太过自作聪明,将雍王推到了前台做靶子,若非是雍王,我恐怕还怀疑不到你头上。能让一个前半生对谢家忠心不二、对权力极度自制的人,突然改换王旗的,恐怕只有谢家的人了。我将你谢家的族谱从上到下捋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虽然离谱,但果然还是只有你干得出这种缺德事。大梁有你还真是够作孽的,你能得个灵帝的谥号都得多替你爹烧烧香。”

    谢秋明大笑起来:“朕就当您是在夸朕了。”

    灵帝……?!灵帝谢秋明?!凌长风的脑子几乎都要信息量过载了,那个杀了他全家,还假意与他相交多年的人,竟然是灵帝?!凌长风手中的托盘差点没有捧住,多亏了雨声遮掩,才没让这边的动静被注意到。

    而且在凌长风的记忆中,李微言如此直接且刻薄地骂人还是第一次。

    “朕得了江山,得了长生,如今又受万人膜拜,位同神明,从古至今,有那个皇帝能与朕的功绩相提并论!”谢秋明站起来,高举双臂,底下的信众们纷纷开始高呼长生大神,声音回荡在蒙山之中,久久不息,而他沐浴沉醉在这样顶礼膜拜的赞声中,得到了远胜于皇权的kuai感。

    人的野心一旦被满足,就会开始膨胀,没有权力的时候,想要权力,得到权力后又想长生,等到当真长生之后,又想要登仙。为此不择手段,即便是白骨铺路也不觉有他。

    而李微言只觉得这样的人可笑。

    “我可不觉得,靠着将人药病,趁着魂体脆弱继而将人夺舍这种行为,称的上长生。我也不觉得,利用邪丹控制百姓,能称得上功绩。赵广年岁轻轻,就成了你的空皮囊,凌飞云怀璧其罪,满门命丧,如今你还对你的子孙下手,谢秋明,为了你这所谓长生,为了你那膨胀无边的野心欲壑,你还要再填进去多少东西。”

    当年赵广的重病便是他的手笔,若非是李微言入宫,谢承旸此时恐怕就已不是谢承旸了。

    “言姨就这么看不上朕这个皇帝?”谢秋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或许是被宗教氛围所感染,此时他的情绪竟然亢奋起来。

    “长生丹不是什么邪丹,服长生丹者得长生,这有什么不好?不仅长生教的百姓应该吃,天下的百姓更应该吃!朕长生不死,重掌皇权,让天下人共享长生,铸成万世不灭的不朽王朝!无苦无难的人间仙国!这有什么不好!”

    “狂言!”李微言指着谢秋明震声厉喝。“长生丹以他人生机为药,即便你要将大梁之外的百姓都当做药引也总有吃完的一天!何来什么万世不灭的不朽!以邪丹控制百姓,若有不从你者,断药生不如死,何来什么无苦无难的仙国!”

    春雨极冷,凌长风在这雨中听着他们的对话,冷汗涔涔,混入雨水。若非今日亲耳所闻,他便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一桩飞云庄灭门案的背后牵扯出的竟是这样骇人听闻的真相。

    被李微言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谢秋明毫不恼怒,反倒故作忧思状:“言姨说的是啊……以人为引终有尽时,可若是以仙人为引,则可递万世,寿无止境。您不是向来在乎天下苍生?如今只要您一人的生机,便能泽被万民,岂不是美事?”

    “好啊,我这条命就放在这,就看诸位有没有这个本事来取了。”李微言冷笑,原本搭在刀柄上的手已转了方向握紧刀柄,与此同时,谢秋明身边面具护卫也立刻拔刀戍卫,冲突一触即发。

    凌长风屏住呼吸,一只手缓缓落到黑袍下的剑柄上,随时准备动手。

    这一瞬间似乎被拉得无限长,只听得一声“开阵!”,原本躲在众人身后的裴天明高举阵盘,祭场的地砖花纹间瞬间亮出阵纹,阵纹显形,所有信众手中高举的祭品连成了以李微言中心的巨大困阵。

    祭场地砖下陡然升起十二根高耸石柱,形成了困牢之象。熟悉的如梵唱般的咒语声响起,凌长风终于明白他上次听到的咒语声从何而来。在咒语响起的同时,举着祭品的信徒中立刻倒下了二十四人,跪伏在祭场长阶两侧的信徒也断断续续失去意识。

    倒下的信徒中,有的直接倒下了无生息,有的则像凌长风一般头痛欲裂,痛苦不已,几欲抢地而死。别说是拔剑,就是连从地上爬起来都做不到。

    李微言瞥了一眼倒下的黑袍信徒:“阵纹反置,在苏州玩过的把戏,又故技重施,以信徒性命做灵源,你们该不会真的觉得,这种手段困得住我吧。”

    “这祭场区区数百人的性命,当然拦不住您。但如果,这阵连的不止这数百人呢?”

    “你什么意思。”李微言压低了眉头,斩神刀出鞘随时准备将这困阵劈开。

    “这反置乾元落斗阵的灵源,是所有服用过长生丹的人。我想您知道长生教的影响力有多大,光京畿三省,长生教信徒就有十数万之众,他们又将仙丹分发给自己的亲朋,如此一来……呵呵,当然,朕毫不怀疑以您的修为,即便是几十万人的性命也不过是吹灰之间。”谢秋明俯视着阵中的李微言,脸上还是他那谦和的笑容,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

    “但,这几十万条性命组成的筹码,您,下得了手么?而且我还要提醒您一件事,您的那位小情郎,也在其中。”

    杀!该杀!

    李微言止不住地杀意上涌,连毫无任何法力的凡人都能看到她周身的空气产生了扭曲。她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谢秋明,可依旧没想到他丧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

    充满嫌恶与杀意的瞥视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那祭台之上站着的好像不是一个个人,而是由恶与欲望组成的扭曲怪物。

    李弃本以为他该毫不在意李微言的憎恶杀意,甚至会以此为乐,可当真看到这样的眼神时,他心中竟忍不住地恐慌起来。但伴随着恐慌的,还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意和兴奋。

    『她恨我了,她终于恨我了!她早该恨我!』

    其实她若真的动手,这阵法几乎立刻就会土崩瓦解。崩毁的瞬间就算来不及将几十万人的生机全部抽取,但抽干京城的十几万人足够了。

    可她就算破阵杀了他们又如何呢?他们死了,那些没有了长生丹的百姓断了药,下场也不比死了强。

    这是一场豪赌,而他们赌对了。

    即便李微言的杀意如此之盛,她却生生没有再向前一步。她立于阵中,灵力在周身激荡不休,阵外的凌长风却感觉到四肢百骸在逐渐充盈,冷雨中逐渐失温的身体也开始回暖,连痛苦都缓解了许多。

    感受到勃勃生机的信徒们虔诚地向着他们的长生大神跪拜赞颂,华盖下的帝王此刻当真如同神明一般,高高在上,无所不能,为了他可怜而又忠诚的信徒们降下了恩泽。

    凌长风看向那些跪倒在雨中,再也不能爬起来的信徒,又看向那些狂热的、眼中充满崇拜的信徒,大雨模糊了那些人的面庞,让他们看起来像是无面的怪物,又或许那些人已经是了。在这巨大的,扭曲狂热的集体之中,凌长风感到了更加强烈的无力感和绝望感。

    李微言爱人,以人为刀,就可杀她。

    李弃觉得自己算计得极准,看透了她,棋高了她一着。可当他看向李微言时,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东西,那不是恨,也不是嫌恶,是怜悯。怜悯中又夹杂一些其他复杂的东西。

    一些模糊的,不太真切的记忆涌回脑子里。

    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叫他阿弃的?是在除妖司?不,他总觉得在那之前,他便听过这个称呼。

    他已记不清上一次在蒙山祭场是如何死的。不,这样重要、这样可恨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会记不清?他就是因此才不得不在人间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苟延残喘了两百年,他怎么会记不清了呢?!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恐慌感的来源。

    之前他每每想起蒙山祭场时都恨得牙痒痒,可当他真的开始试图回忆那段记忆时,却发现他根本找不到这恨意的源头。将那零碎模糊的记忆拼凑到一块儿,只在空白处找到了一声不太真切的“阿弃”。

    李弃想,定是那该死的离七做的梦混进了他的脑子里。

    谢秋明见他犹豫,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朕不会食言,了结她性命的那一刀,一定是你的。”

    李弃点点头,却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他本应该非常高兴的。

    “这就开始庆功,是不是有些太早了?”李微言昂起头,脸上丝毫看不出被大量抽取生机的虚弱,整个人依旧挺拔得像一座方碑。

    谢秋明饶有兴趣地看向这樊笼中的困兽,背后又以手势指示裴天明注意情况。“言姨可是还有什么指教?”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李微言以斩神刀为杖,执刀而立。

    “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北境有一座没落的边城,百姓民不聊生。直到某日,仙人行至此处,怜生民困顿。百姓听说仙人的血肉可活死人,肉白骨,得长生,于是便将她锁起来。果然,伤者饮其血,便瞬间恢复如初,盲者食其眼,便可重获光明。

    他们将仙人囚于樊笼,日日剜肉取血。仙者固长生,血肉自愈取之不尽,人之贪欲亦无尽。待仙人离去,百姓如愿得了长生,天罚便至。北境城破,铁蹄之下,城中无一人幸免。”

    谢秋明笑道:“言姨这是在告诉我,食仙人血肉,会受天罚?”

    “不。”李微言摇了摇头,手中斩神刀提起。

    谢秋明警觉后撤,那把黑刀却并没有向他而来,而是划开了她自己的手腕。先划左手,再是右手,刀锋上移,李弃立刻意识到不妙,正欲大声喝止,突然一个黑袍信徒冲入阵中,飞剑要夺下她手中黑刀。

    鲜血落地的瞬间,那把飞来的剑就停滞在了半空,来人的兜帽抖落下来,露出底下的面貌。凌长风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只是要告诉你,你漏算了一样。我这人,向来顽固,我今日要杀你,便一定杀得了你,我今日要救人,便一定救得回来。”

    黑刀划过喉咙,登时血流如注,只是一瞬间,她的衣物已被染得一片殷红。鲜血落到地面上,顺着雨水茵散开,刺目,鲜艳,如同墨水入画。

    凌长风竭尽全力却喊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自戕。她抵着刀跪倒在地,任由鲜血翻涌,临了转过头看了凌长风一眼,很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来。

    李弃惊恐地摇着头,后退几步:“疯子……李微言,你真是个疯子!以斩神刀自戕!你会魂飞魄散!再也不入轮回!!”

    鲜血平静汇入大地,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直到形成了一个泾渭分明的圆形。鲜艳夺目的圆静静地停在这灰蒙蒙的祭场之中,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谢秋明等人在惊诧中还没有回过神来,李弃却几乎瞬间夺路而逃。

    然后,就像每一场大雨前那样,淅淅沥沥的水珠落下。只不过,这次是反过来的,鲜红的圆形中,浓郁粘稠的红反向天上落。随后,小雨变做倾盆大雨,血圈好似一朵地上的红色雨云,鲜红的暴雨倾落到天上。

    在这鲜红色的雨幕中,李微言静静地跪坐在那。天上的灰色雨云逐渐被鲜血染红,显现出一种阴郁的暗红色,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看这从未见过的奇景。

    不过是顷刻间,原本灰蒙蒙的雨就几乎全被染得鲜红。血雨落下,将祭场的每一寸地面都染红了。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裴天明。地上的鲜血好像活过来的长蛇顺着雨水飞快地游近,他惊呼一声:“看地上!”

    那团原本安静的血圈已然化做无数条血蛇顺着雨水杀将而来,血蛇无声,无形,时而散入雨中,时而凝汇成形,行踪诡秘飘忽。被血蛇缠住的人则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连声音都发不出,直到七窍流血,倒在雨中。

    无声的恐惧立刻爬上所有人的心头,连原本那些虔诚的信徒们也惊惶地惨叫起来,想要逃离祭场,但雨水所至,便是血水所至。谢秋明即便躲在伞下,也逃不脱血蛇的追袭。

    但是血蛇安静且平等地绞杀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血圈一散开,凌长风的定身立解,他顾不得旁的,连忙冲到李微言身前。可已经来不及了,一切又好像上一次那样,所有尝试救人的方法都是徒劳,他什么也没能做到。

    “你小子……总是不听话……叫你老实待着……”李微言每说一句话,血水就顺着唇边往外淌。

    “别说话……您别再说话了……”凌长风无力地看着那些无法止血的伤口,心脏抽着疼。他甚至不敢再乱碰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跪起来,轻轻把她拢进怀里。“疼不疼……?”

    “嘿嘿……”李微言脑袋搭在他的肩上,很是没心没肺地笑着。“有点……”

    凌长风拥着她,很温柔地捋顺她被雨水结在一起的头发,可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

    祭场之外,李弃被一道无形的墙撞了回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印记。身后,一缕鲜红始终紧随,李弃无处可逃,欲施法驱之,可金印压制得他动不了法力。

    “该死的,这印记究竟是什么时候……?!”李弃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鲜红将他淹没。

    他本以为自己会再死一次,可再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一片空白的虚无,无边的白色中,只有一颗松树,一个石桌,上面摆着一张棋盘。李微言坐在石桌另一边盯着她。

    “李微言……!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李弃有些恼羞成怒。

    “哦……这啊……”李微言故作沉思,然后突然露出一脸十分得意的笑容:“这是我的识海须弥境,给你准备的大牢。我这不是担心你又搞些什么双魂法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逃过一死嘛。我还特地分出一魄来陪你下棋,你不用太感谢我。”

    “李微言你特么有病吧!”李弃暴怒地想要掀翻棋盘,但棋盘纹丝不动,显得他很是尴尬。周围又没有别的东西,他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咒印。”

    “嗯……给你的饭菜里啊。”李微言毫无一点愧疚之色。“我只说没下毒,又没说不加别的。而且我又没逼着你吃。”

    “你……?!堂堂神君,也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

    “嘿,那我还是江湖方士呢,老下九流了。你放心,这识海须弥境至少能关你个三五千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出头之日。”李微言摇了摇棋盒,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表情。

    “你死了都不肯放过我,还真够狠的。”

    “彼此彼此,我主要还是觉得,我作为母亲,对你实在疏于教育,这样,你要是不想下棋,我还准备了不少书。我看看……就先从这本《论语》开始读吧。”

    “李微言——!!你不如直接把我杀了一了百了!!”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

    “啊啊啊啊啊————!!!”

    李弃被之乎者也折磨得不厌其烦,终于妥协选择下棋。棋盘上早已摆好了残局,李弃只瞥了一眼,便下了定论:“白棋输定了。”

    “未必。”李微言把玩着棋子,不以为然。

    李弃翻了个白眼,开始快速地落子。棋面起初确如他所设想的那般,但很快,暗藏在残局中的杀意便显露出来。白子以极其惨烈的杀法,最终胜他一子。

    “李微言,既然你早算到会赢,为什么不直接杀我,而是非要拖拉到这最后一子?”

    李微言摸了摸下巴,道:“我本来也打算杀你,但实在拿不准你有没有盘外招,毕竟人间太大了,苦人又太多,我没那个能力把整个人间犁一遍,所以保险起见,还是封印最为合宜。”

    “呵,如果被封印的这个我是假的,你又待如何?”

    “放心好了,我家雀儿早早跑去送信,这会儿天界应该已经得知我的死讯了。我的那个老上司稍微有点名头,区区一个天界第一神将而已,他脾气还不小,相信我,你被他盯上还不如被我盯。”

    “所以你现在就要跟我一块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数千年?”

    “不不不,阿弃,我已死了,被困在这里的,只有你而已。”

    祭场之上,李微言逐渐没了呼吸,凌长风抱着她,仍然在喃喃自语。他怀中的太极双鱼佩开始倒转。

    棋盘上的棋子重归了棋盒。

    残局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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