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快逃!速去通知长老,镇狱里那个狐女发疯入魔了!!”

    “咚——”

    雄浑的钟声响彻了夜空。

    响了七声。

    “什么情况?七声?我没数错吧?有大魔打进归云山了??!”刚刚再有困意的弟子,这七声响后也已经醒得不能再醒了。

    夜色还未消,戒律司的方向陡然燃起火光,迅速蔓延开来。

    动作利索的弟子已经收拾齐整奔向火光燃处,但刚一靠近便觉不妙。灰白色的火焰热得有些异常,他们明明离火源还有段距离,但滚烫的热浪就已灼了面门。

    “小心!这不是寻常火焰!”

    卢昇看向面前拖着伤员逃出来的弟子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镇狱!是镇狱关着的那个狐女,她入魔了!”那人拖着的弟子身上有着几道醒目的血洞,几乎奄奄一息。

    卢昇错愕,正要飞身前去,灰白色火浪就已涌了过来。

    “辟火咒!”卢昇弹指一挥,辟开火浪。

    辟开的火浪中正站着一个被热浪扭曲变形的人影,她手中提着一把黑刀,右眼猩红的光穿过火浪,骇得卢昇几乎动弹不得。

    “李……李前辈……?”

    这副场景他曾见过的,在宗门演武中见过,只不过当时的李微言更加可怕,几乎有股毁天灭地的天灾气势。

    或许是受限于这副躯壳,她此刻身上的威压并没有演武中那样骇人,只有一只右眼显露出猩红的杀意,左眼还是灰蒙蒙的。

    卢昇暂压住情绪,几乎立刻做出了判断:李微言确实入魔了。

    不过显然这副身体极大地削弱了她的杀伤力,她的左眼仍是盲的,可能耳朵也听不见,体力法力或许都遭限制,但对方是李微言,绝不可有半分轻敌的念头。

    发现李微言视野盲区的不止他一个,在他动手之前已有弟子借着她左边的盲区杀了过去,但她头都没回,就一刀将其捅了个对穿。

    卢昇立刻拔出重剑,将她撞飞,把被捅穿的弟子救了出去,但呼吸间,黑色的刀锋已经袭到他面门前,若非他反应及时,恐怕脑袋已被削成两半。

    这么一近身,她明明未开口,他却听到了她的声音。

    『妖魔,皆杀。』

    卢昇蹙紧眉头,挥剑迎上,刀锋相接,按理说以她如今的身体素质,绝无可能与他正面拼刀,可剑身却像不受控制似得总是偏移几分,被卸了力。

    他本想借着蛮力,一力破百巧,暂时压制她,给伤员们腾出时间撤退,顺便等待长老们前来,可对了几招,竟发现自己在剑招上并未占上几分便宜。

    力量上的缺失被精准的破招和令人咋舌的灵巧补全,重剑劈下却如斩浪,浪未损半分而后浪已至。

    卢昇心中生出几分快意,他已二百余年未能像今日这般与李微言对招,刀光剑影间一时竟入了痴,直到灰白色火焰卷着刀刃劈下,生生将重剑烫得发红,他才想到用符箓阵法。

    他撤出几个身位,两旁弟子早已准备完毕,施下困阵,但阵符瞬间便被黑刀一斩两断。

    『卢昇,将她引到演武台!』脑中突然响起木冬雪的声音,卢昇表面不做声,又与李微言缠斗起来,随后边打边撤。

    卢昇的袍子被热浪烧去了大半,皮肤一接触火舌,便传来一股难以复加的剧烈疼痛,就好像那火焰直穿过皮肤,灼烧他的五脏六腑一般,疼得他直冒冷汗,连握剑的手都止不住地发抖。

    连他这般修为的都如此狼狈,更别提那些普通弟子了,一切法术符箓,只要近身,就会被那把黑刀劈得稀碎,连带着施法者都捅穿。便是十几人齐上,也只落得个躺了一地的下场。

    有弟子侥幸,砍上她的右臂,虽未彻底砍断,但也只剩了点皮肉粘连。刚要庆幸,就见她面无表情地扯下那只断臂,随后从断口处飞快地长出新鲜血肉,看得众人惊呆了。

    李微言入魔的样子不像别的修士那样陷入癫狂,而是冷静又沉默,平静得像屠夫在进行日常的工作,从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只有那只赤瞳始终锁定着猎物目标。

    被这种眼神盯着的时候,会产生自己就好像俎上鱼肉一般的绝望感。

    当李微言的敌人,着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演武场上,众长老严阵以待,像过去每次演武时那般,做足了万全准备。

    这次入魔的李微言,不似演武中那般强到让归云山众玉石俱焚的地步,尚有挽回余地。如今的上上策是困住她,直到其魔气散去恢复清醒,或锁入困阵,再寻他法。

    卢昇遵从计划,将人引到演武台。

    李微言一踏入演武台,大长老便一声令下,埋伏在演武台四周的弟子引动法力,口中齐声颂念口诀,剑阵入天,直指四向七星。几位长老也捏住手印,直到阵法将其完全困住。

    这是浊心阵,专门用于压制走火入魔的修士,一旦道心有损,便不能离此阵半步。

    李微言也果然停在阵中,不再前进,只是沉默着用那只猩红的右眼扫视四周。

    『妖魔,皆杀。』

    平静又带着杀意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木冬雪,无名星君入魔,你们戒律司竟没发现一点征兆?”大长老责问道。

    “是弟子失察,未能及时发现。”木冬雪也不做辩解,只低头认罪。

    “还好无名星君困于孱弱之身,发挥不得,否则,归云山灭顶之灾至矣!”

    卢昇走上前来为她辩解道:“长老,此事不怪木师姐,我这几日上门拜访时,前……无名星君皆无入魔迹象,连我都看不出来,更何况是忙着查案的木师姐。”

    大长老瞥了眼他浑身的灼伤,抬手让医士上前医治。

    “今日入魔,本就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无名星君数百年来斩妖除魔无数,妖魔的戾气与执念不断累积,终有一日会爆发。星君不也正是深知此事,才托付我归云山门人阻止此灾的职责么。”另一位长老劝慰道。

    大长老叹了口气。“云鹤师叔曾言,以无名星君的道心,便是入魔,也不会轻易滥杀无辜,怎的今日竟会如此……将我等皆视为妖魔呢?”

    旁边一位模样年轻的长老笑道:“妖魔皆杀,这不是阳师兄常说的话嘛。”

    阳无极脸色一阵黑一阵白。

    “说到妖……”木冬雪低头沉思。

    大长老问道:“你可有话要说?”

    “弟子确有一事要秉,今日查到厨房里的香料多了一味妖磷粉,此物服之无害,辅菜极为鲜美。唯有一点,便是食用者身上会染上些许妖气,这若是平常,自然无甚关系,可今日的情况……弟子想试试看此事是否与此有关。”

    “如何试?”

    木冬雪低声回答,周围几个长老听完脸色皆是一变。“太危险了!”

    “今日之事,本就是弟子失察,恳请长老允弟子一试。”

    几位长老皆是沉默,最后是阳无极点头应允。

    木冬雪得了允,便抓着卢昇一道到了阵前。

    卢昇不情不愿地被推到前面,刚往阵中踏了一步,李微言赤红色眸子就立刻锁定了他,下一秒,刀锋就已经跟上了目光。

    卢昇赶紧撤了回去,李微言的攻击便停下了。

    然后便是木冬雪,她刚往前走一步,卢昇便心有余悸地抓住了她的袖子。“要不咱别试了……我怕你挨不住一刀。”

    “你当我这么多年白修炼的?”木冬雪轻笑一声,踏入阵法。

    众人屏住了呼吸。

    只见李微言的目光果然停在木冬雪身上,但……她并没有其他动作。木冬雪靠近两步,她仍无动于衷,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木冬雪长舒了一口气,她的猜测,被印证了。

    她朝李微言作了一揖,随后毕恭毕敬地退出了法阵。

    几位长老的脸色沉了下来。

    李微言今天入魔,厨房就多了一味妖磷粉,这不是什么巧合,是借刀杀人!借无名星君的手,杀归云山的人!

    阵中突然暴动,灰白色火焰没来由地爆发,以李微言为中心形成了巨大的漩涡,演武台四周的弟子被热浪席卷,灼地皮肤通红也不敢擅离半分。

    眼看弟子们快撑不住了,一个身形瘦削的长老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惊慌道:“大长老,神君发狂,浊心阵快撑不住了,快请出神杵吧!”

    神杵是当初李微言交给云鹤道人的,为的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解决问题。在百年演武中,最后也总是神杵定乾坤。

    可神杵一出,不是归云山尽灭,便是李微言形神俱灭,你死我活再无半点退路。

    阵中漩涡愈发凶悍,不少弟子的手上已经灼出了水泡,眼看着就要撑到极限,阳无极未等他人反应,便聚法凝神,在结阵弟子身前设了一道避火的屏障,但这灰火并非常火,避火术作用大打折扣。

    瘦削的长老催促道:“好凶的火!上次演武,大长老您就是被这火烧化的,再不请神杵就来不及了!”

    大长老有些慌神,犹豫片刻,还是抬手道:“请神杵。”

    此话一出,周围几人都露出了复杂神色。没人真的想杀无名星君。

    正清阁鸣鸣作响。

    李微言抬起头,看向大长老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到浊心阵的边界。

    然后抬手,打了个响指。

    长老们身后一位一直低着头的弟子突然闪身到那瘦削长老身后,瞬间一把照着寒光的剑架在他脖颈之间。

    “什么人!”

    那弟子抬起头,露出脸上横亘的刀疤。

    “凌长风?快放开煦清真人!”

    阵中的李微言挑了下眉头,猩红的眸子随意瞟了一眼阵法的边界,然后便抬起脚,毫无阻碍地跨了过去。问心之咒没对她起半点作用。

    在场所有人呆若木鸡,李微言则旁若无人地掸了掸自己那实在算不上干净的衣裳。

    青鸟从高空俯冲而下,落到身前,显出清朗少年模样,他从李微言手中接过黑刀,而黑刀转手的瞬间就变成了一柄剑的模样。

    万里持剑,步行天罡,口中复念请神咒。

    “香气沉沉应乾,燃起清,香透天门,金鸟奔走如云箭,玉兔光辉似车轮,南辰北斗满天照,五色彩云闹纷纷,紫微宫中开圣殿,拜请斩魔除妖真圣,玄钧广明神君,天下邪魔斩尽去,毫光显现照天开,神兵火急如律令!”

    刚刚还是困阵的浊心阵,转而被借成了请神的大阵。白光倒冲,直照万里天门。

    少年闭上眼长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金目灼人。似有金帛罩身,脑后光相渐生,如神兵天降。

    “呼——”他长舒了一口气,动作与李微言变得几乎一致。

    请神原本请的是神格中的一缕神念,按理说不会真的把李微言本人请过来,但……谁叫她站得近呢。她环顾四周,似乎有些被这副身体宽阔的视野惊住了。

    他咳嗽两声,稍微适应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被请神上身,感觉蛮奇妙的。而且,好久没听见声音了,周围好吵。风声,脚步声,树叶声,好吵。

    灵力在身体里奔涌的感觉也是久违了。

    少年抬脚,只一步便至那名为煦清真人的瘦削长老面前,神明的威压即刻便压得他动弹不得。

    “跪。”

    唇齿开合,如万古传出的悠远之声,似山门古钟撞起。

    言出法随,煦清真人膝盖“砰”的一声重摔在地,将玉石地砖撞出裂隙来。

    “借刀杀人者,当死。道行不一者,当死。”

    白日惊雷,直劈到正清阁顶。

    煦清真人被吓得几乎整个人跪伏在地上,连连叩首认罪。

    “认罪,认罪,弟子认罪!请上神手下留情,饶弟子一命!”

    第二道天雷降下,正轰在他耳旁,当即就让他聋了一只耳朵。煦清被这一道雷劈得面色惨白瘫倒在地,直接昏死过去。

    人群中有几个弟子模样的准备趁乱隐遁,刚退两步,就被一道雷劈在脚边,有一个吓破了胆了当即慌不择路地逃窜,随后雷声落下,那人所在之处便只剩一道焦影,半捧黑灰。

    少年看向阳无极,脸上没有什么其他情绪:“请。”

    阳无极眉头紧锁,往前一步拱手躬身:“弟子明白。”

    煦清真人被几个戒律司弟子架了下去,底下那几个弟子也被拿下。正神现身,无一人敢僭越,几位长老恭敬地微躬着身子,只有卢昇悻悻开口问道:“前辈……那些受伤弟子们……”

    “他们无碍,明日便会痊愈。”

    “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卢昇纳衣便跪,叩了三叩。

    这次幸亏李微言不是真的入魔,否则莫说是养伤,就按镇狱里那几具破烂尸体来看,与她交手怕是都难留个全尸。

    一炷香时间一过,万里眼中金光散尽,又变回了一脸纯良的茫然。

    几日后,云阁院。

    凌长风端着药碗敲了敲屋门,门中无人应答。

    咚咚咚,又是几声。

    推门进去,里面的人果然跑了。凌长风扶额,无奈地把药碗交给一边的侍童,转身出门找人。

    那日请神上身之后,李微言硬撑着无事模样,直到回去才猛咳了好几升血,那脸色比被抬下去的煦清真人还要惨白,险些提早入了轮回。

    长生楼胆敢对李微言下手,便是因为知她如今虚弱,若不能示敌以强,恐怕就算这次化解了,他们很快又会卷土重来。

    所以就算死撑着外强中干的壳子,也得撑到戏演完。

    众长老本以为入魔之相也是她演的,但为她灌注真气续命时,差点被倒灌而来的凶戾魔气反噬真元。

    这分明是真入魔了!可入魔之人,怎么能走出浊心阵!?

    李微言半条命去了个七七八八,斜抵着桌案苦笑:“等天亮就好了。”

    此事之后,阳长老将归云山中长生楼的暗桩都拔了出来,但又按李微言的意思,留了一人将风声传出去。

    归云山应该能安静好一阵子了。

    这些天她不情不愿地灌了几天药才缓过来一些,这才刚好一点,就又跑没影了。

    凌长风寻了半天,终于在某个不起眼的灌木丛旁发现了半蹲在地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热闹,不远处山门,阳无极正与几位长老辞行。

    万里也蹲在旁边,跟自家主子一个德行。

    凌长风叹了口气,静静走到她身边,给她披了件斗篷。“您小心着凉。”

    阳无极是自己请辞下山的,几位长老本想劝他留下,可他去意已决,自觉有眼无珠,无颜再任戒律司首座,也无颜留在归云山了。

    他在山门中资历极老,修为深厚,在弟子中的口碑也不错。虽然为人古板固执,但在后辈弟子们看来他是个正直无私的前辈,只是在妖物的事情上有些偏执。

    李微言嗑完手里的瓜子,拍了拍手,这会儿山门前的依依惜别也差不多了。

    阳无极正欲下山,却见万里不知何时已在阶上等着他了。

    “我家大人有话让我交代你。”万里抱着一把与一柄剑极其相似的剑,挺胸抬头,让自己不因为个子矮而在气势上低人一头。

    阳无极半垂着眸子,似乎并不意外,他深吸一口气,拱手答道:“小友请说。”

    “我家大人说,你得罪了她,她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你离开,太便宜你了,所以,特让我来把这把剑送给你。”

    阳无极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前后句的逻辑,听起来似乎不太合理。

    此剑与那日李微言手中的本命剑看起来十分相似,甚至剑纹也相似,光看剑身,便知绝非凡品,寒光照人,锋锐非常。

    “咳咳,此剑,乃是我家大人本命剑的剑影,名为不杀,剑如其名,虽是神兵利器,但,杀不了人,也斩不了妖,你下山后,只可用此剑。”万里抬着头,还是觉得阳无极这身姿有点太魁梧了。

    闻言,阳无极满脸错愕:“不可斩妖?”

    “正是,此剑至正至善,忌杀忌伤,不过你若非要杀妖也不是全然不可,只是每杀一妖,便折你半年寿数。阳长老可愿接此剑?”

    阳长老沉默半晌,躬身跪地,双手捧剑,接下了不杀。“弟子……谨遵上神训诫。”

    山路薄霭重重,阳无极接了剑,回首又望了一眼归云山,便决然地转过身去,渐渐隐没在雾霭之中。

    李微言起身,掸了掸衣摆,便要回去。

    “大人,用不杀剑杀妖就折半年寿是真的吗?”万里飞回她身边,有些好奇地问道。

    李微言目光落到一片平整的石头上,拾起来掂了掂分量,觉得合适,便溜达到池塘边,侧身,蓄力起手,石头在水面腾跃了七八下才落了下去。李微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我骗他的。』

    “啊?为什么要骗他啊。”

    『你问题太多了。』

    李微言蹲下来看自己水中的倒影,这张脸看起来似乎又长大了一点的样子,看起来跟她平日的样子差不多大了。

    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入水中,好在凌长风眼疾手快,将她拦腰抱住。

    “师父,该回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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