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无极听说酉州有妖物作乱,便匆匆背上剑,提上法器,带着拖油瓶小弟就直奔了过来。

    知府一听说这是位仙山上下来的仙师,再一看这宛如捉鬼钟馗一般的神彩,简直如蒙大赦,立刻奉其为座上宾,涕泪横流地同他控诉那狐妖是何等的嚣张可恶,还将受害者家属拉过来让他看。

    阳无极面色如常,转身就去查看尸体。

    “伤口确为妖兽所致。”阳无极压下眉头,盖上白布。

    拖油瓶小弟闻了一下尸体的味道,扒在门外差点把胆汁吐出来。

    不杀剑营营作响,阳无极料想今日不杀剑必要染血,他按下不杀,便要去会会那个传闻中作恶多端的狐妖。

    然后,他就见到那位传闻中作恶多端嚣张可恶的狐妖在睡大觉。

    这一刻他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李微言一见到他,眼前一亮。『阳长老也是来杀我的吧!』

    “阳长老也是来杀我的吧!”

    李微言背着手,上下打量着他,露出很满意的表情,原地转了一圈,又从另一边打量他,又是很赞许的样子,那眼珠子转得快冒火星子了。

    阳无极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实在搞不清这位天君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阳某早已不是什么长老了,上仙你还是叫我无极道人吧。”

    “别别别,我可不是什么上仙,阳长老啊,你可来得真是时候。我想想……这样,阳长老今日来,定是寻仇来了。”

    李微言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摸着下巴思考。万里眨巴着眼睛复读李微言的话。

    “???”阳无极眼睛瞪得溜圆。“当然不是!”

    “当然是!哎呀想来阳长老可是堂堂归云山长老,谁料想却被阴毒小人设计暗害,丢了长老之位,被赶下了归云山,因此一直记恨在心,今日见到仇人身陷囹圄,必要落井下石,除之而后快!”

    李微言宛如话本作者完成了一出满意的本子,以拳击掌,两眼放光。

    阳无极吓得连连摇头:“上仙这是什么话!阳某是自己甘愿下山的,怎会心怀怨恨?”

    李微言摇了摇头。

    “你可以不是自愿的,阳长老,你就按我说的这套来!——李微言,你当初在归云山上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万里一人分饰两角,后一句还特地压粗了声音。

    “啊?”

    阳无极觉得这位玄钧广明天君,精神状态似乎不太正常的样子。

    但他最后还是按李微言说的,演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憎恶态度。

    “李微言,我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部都是拜你所赐!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阳无极龇牙咧嘴,用上了他觉得自己最凶恶的表情。

    “不行,这个有点太假了,要像那种,日日夜夜都在恨,恨得深入骨髓的那种,但外放又有些收敛。”

    “……”

    阳无极咳嗽了两声,整理了一下:“李微言,我在归云山苦苦修炼了三百年,才能坐上长老的位置,却因为你,前功尽弃落得如今这副丧家野犬的境地。李微言,你当初在归云山上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

    大牢里的狱卒们,隔着好几道门都能听到阳无极那浑厚而具有穿透力的怒斥。

    李微言拍了拍手。

    “阳长老这话,多少带了三分真感情吧。”

    “岂敢岂敢。”

    阳无极与李微言有龃龉之事,应该很快就会传出去。

    窝都打好了,鱼总该来了。

    李微言窝回草垫睡觉,等到半夜,窗户外突然传来女子声音,万里推醒了李微言。

    她爬起身来,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张扒着窗户的脸。

    齐遥?

    “李大夫莫怕!我来救你啦!”少女很费劲地扒着窗口,然后掏出不知哪里搞来的铁钳,准备把窗户铁杆绞开。

    “不,等等,你怎么来了?”万里已经非常自觉地成为了李微言的外置发声器官。

    少女举着铁钳,一脸不忿,“我本来都走到河青县了,结果听说酉州城里谣传你是狐妖,还把你抓了,我承了你的恩情,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了!”

    李微言掐着腰,哭笑不得。这姑娘年纪不大,身上倒有一股子江湖气概。

    “小祖宗,停,停,劫狱可是死罪,你这丫头胆子未免太大了。”

    齐遥踩着几个堆起来的破桶才能够到窗户,她调整了一下动作,然后一个踩空掉了下去,然后又爬了回来。“劫狱算什么,你出来就跟我一块逃呗,逃出酉州。”

    “万一我真是狐妖呢?”

    “那也是好狐妖,不是害人的坏狐妖!”

    李微言打了个响指,万里直接化做鸟身从窗口飞了出去然后站在齐遥身边。齐遥举着铁钳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地上的少年人,然后转头看看铁窗里,再转头看他。

    下一秒她差点尖叫出声,还好万里眼疾手快把她嘴捂上。

    “我家大人有自己的谋划,齐姑娘还是赶紧离开这比较好。”

    齐遥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万里啊,你送她出去吧,要不然她恐怕又要钻狗洞了。』

    酉州城出入检查严格,满城上下只有几处狗洞能进出,因为狭窄,所以只有孩子或者少女能爬进去。想来她是从狗洞进来的,出去估计还要钻。

    “好,大人。”

    齐遥只感觉脚下一空,回过神来已悬在半空,她低头看了眼高度,直接昏了过去。

    等万里回来,李微言饶有兴趣地问那小姑娘说什么没有。

    万里挠挠头。“她问大人是不是真的会吃人,我说不会,她说哦。她又问大人为啥老实坐牢,我说大人喜欢,说这是风土人情。”

    『然后呢?』

    “然后她就骑马跑了。”

    李微言捂着肚子狂笑不止,虽然只能发出一些气声,但还是笑得快岔气。

    翌日,官府的大人们果然带着新活来了,一个披着黄袍的小道童带着一大堆朱砂,开始认真地在栅栏上誊写经文,一边写,一边低头看手上的经书。

    他写得很是认真,以至于根本没发现自己后边站着人。等到把栅栏密密麻麻地写完了,长舒一口气,转头一看却发现本该在牢里的人正站在后边认真看他的书。

    “噫!!”小道童吓得呆立在原地,靠着栅栏。好半天才对准出口狂奔,夺路而逃。

    李微言耸了耸肩,准备回去,但正要施法回牢房,才发现这栅栏上密密麻麻的经文居然真有效果,她进不去。

    李微言捡起小道童落下的经文。

    『太平度厄经?没听过,倒是可以一学。』

    李微言端着经书,盘坐在牢房门口,认真地看起来,直到巡逻的狱卒发现她,吓得赶紧叫上几个弟兄拿上长叉把她逼回牢房。

    『啧,大惊小怪。』

    进去之后难出来,李微言干脆就安心看书,直到凌长风每日惯例来探望。

    李微言的牢门从来不开,凌长风只能在外边。但隔着一道门也不算什么,李微言把干草堆抱到栅栏边,倚着墙与他坐谈,好像两人之间隔的不是铁栅栏,而是一方茶案似的。

    “夫人,确已有人找上了阳长老,恐怕是想拉拢阳长老,只是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李微言一边吃着他带来的糕点,一边点头。

    『挺好,快起竿了。』

    如今酉州城中纷纷传说,仙山上下来的仙师,要协助知府大人斩妖除魔,有些消息灵通的还知道仙师与那狐妖有旧怨在身,今次那狐妖恐怕是插翅难逃。

    仙师设了坛,备了法事,不日就要将那狐妖以仙火烧之,灰飞烟灭。

    所有人都这样以为,甚至阳无极身边的小跟班也是这样以为的。

    他们这次布置的阵法道符,皆是用来对付最凶恶的妖魔的大杀器。而准备烧死狐妖的真火,则更是厉害。

    这真火并非是阳无极之物,而是前两天登门拜访的年轻人带来的,据那客人说,这火是赤炎神君从人间路过时留下的一缕流火的火种,是仙火,莫说是妖魔,便是连仙人都可烧尽。

    阳无极只是碰了一下火苗,火焰就立刻突破了灵力的防护,将他的手灼伤。这纯粹的火焰似乎能破开一切防护和屏障,任何辟火之法都对它毫无用处。

    小道童看着万全的准备,心里十分踏实,师父一出手,哪怕是千年大妖也只有坐以待毙的份!

    酉州城百姓翘首以待的行刑之日来临的那天早上,李微言从魔域的噩梦里抽身出来,发现自己头上多了几根白发。

    她把那几根白发揪了下来,在手上绕了绕,又丢进了草堆里。

    小道童壮着胆子捕快们前来押送,他们各自都拿着一张符,互相壮了好半天的胆子,才敢打开门,押她出来。

    李微言全程十分配合,咔咔几声四肢就都上了镣。万里很不喜欢这种四肢都被锁住的感觉,但大人没说什么,他也就没发作。

    到刑场之前,还有惯例的游街示众,沿途百姓们愤怒地朝着囚车中的李微言扔东西,她倒是甩甩头发,把臭蛋液从脸上甩开,不怎么在意周围百姓的愤怒。

    但万里委屈得要死,虽然他知道大人有自己的想法,可被拉到街上,让人这样辱骂践踏,让他想起了一些很不愉快的回忆。

    『小雀儿,你要是害怕,就躲到大人怀里来。』

    “可是要当着别人的面变成妖吗?”

    『哈哈哈,反正我们不都已经是妖了?』

    万里有些怯怯的,从镣铐中飞出来,然后钻进了李微言的怀里。

    周围百姓里有丢锐器或是石子的,但基本上没碰到她就会被打落。李微言算是全须全尾地到了刑场,一看刑场,地面上用朱砂画好了符,中间是被柴火堆围起来的刑台。

    这场面让她感觉自己好像瞬间年轻了几百岁似的,突然间回到了言夫人被处以火刑那天,只不过监斩台上站的不是李弃,而是知府与阳无极。

    柳城坐在监斩台的左侧,眼中尽是担忧焦急之色。他原本以为李微言可能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脱身,可都已到了法场之上,恐怕只有凌兄劫法场这一个办法了。他观察四周,不见凌长风身影,心中猜测他莫非真的要劫法场?

    法场杀头,百姓们见的多了,但烧妖怪还是第一次见,拥挤的人群把法场围了一圈又一圈,想看看妖怪究竟是怎么个杀法。

    李微言被绑定在刑台中间的木柱上,神色轻松,并无半点要赴死的意思。一双深色眸子扫过周围人的脸,最终停留在面前的阳无极身上。

    随着日头越攀越高,周围的讨论声也越发大起来,只不过李微言的世界永远是寂静的一片,只能跟怀里的万里聊聊天。

    『万里啊,是不是很害怕。』

    『不怕,因为大人一定不会被烧死的。』

    太阳到了头顶,知府大人掷出令牌,一声令下,阳无极掌中流火涌向刑台,没有任何助燃液体的情况下,立刻燃起的熊熊大火。

    阳无极手中捏起指诀,八个方位的捕快扬起手中阵旗插入地面,刑场四周的朱砂符文立刻亮起,红色符文从朱砂中浮出,以刑台为中心,形成了巨大的杀阵。

    即便是没有任何法力的凡人也能感到此阵骇人的杀气。

    有那么一瞬间,李微言是真觉得阳无极想利用这次机会把她给解决了。

    几乎是在阵法启动的同时,几道灵力由外界汇入阵中,刑台的大火猛然腾起,几乎将李微言淹没。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比想象中多。

    烈火之中,李微言周身的绳子皆被烧断,她腾出双手,与阳无极四目相对。

    突然间,巨鸟腾起烈焰,直冲云霄。

    北门处,凌长风看到那腾跃在天的飞鸟,手持知府印信,关闭了酉州城最后一处城门。

    青色飞鸟卷起巨大的气流,把浮在地面上的朱砂吹散,露出底下截然不同的符文,赤红的杀阵不断上升,褪色,扩大,最后几乎盖住了整座酉州城。

    百姓们抬头看着天上的阵纹,惊得合不上下巴。

    “天星开阵——!”阳无极以手指天,巨大阵纹转动,显现出了如星盘一般的点星。

    如今场景在旁人看来,就是仙妖斗法。寻常百姓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纷纷跪地祈祷。

    李微言孑立火中,烈火不能损其分毫,一双眸子锐利如鹰目,鬓边一缕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直到变为纯粹的白发。

    四肢的锁链被烈火烧得发红,然后逐渐变成铁水淌了下去,李微言掸了掸被铁水灼得焦黑的衣摆,赤脚踏过熊熊烈火。气浪卷起了她的青丝衣袂,在这烈焰中,衬得她不似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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