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逃了。

    门框边的倒计时刻痕越来越近,在就快要接近终点的一个中午,李微言从床上爬起来,不见竹山踪影。

    问了一圈仙娥,似乎也没有看见他的。

    “竹先生可能是去后山了吧。”

    李微言心中隐隐不安,又去后山寻他,可依旧未见他人影。半个时辰之后,整个无名殿都被她底朝天翻了一遍,神念将无名殿整个筛了一遍,索查了封印,她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竹山逃了。

    “他魔气消散,封印加身,一个人绝不可能逃得掉,早上还有什么人来过?”

    一个小仙童战战兢兢地答道:“早上……只有九襄神女来过一次,我们说殿主还在休息,她就回去了……”

    “九襄……”李微言沉思片刻,丝毫不拖泥带水,推开无名殿大门,径直往武神殿而去。

    武神殿外,侍卫拦住唐突闪现在殿门前的李微言,让她等待通传。李微言挑眉,一个闪身侧影,穿过防卫,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进了武神殿。

    长戎端坐在案前拿着玉简,见她突兀闯进来也并无什么讶异,只是抬眸扫了她一眼,又继续看着手中玉简,一如他平日端坐帐中那般泰然不惊。“来干什么?”

    “九襄在不在。”李微言的目光在武神殿中扫视。

    虽然平日里李微言就不怎么讲规矩,但进了门连一句招呼也不打却不常见。长戎并不恼火,只是有些疑惑:“九襄?今日未见她,你找她何事?”

    李微言语气平静:“也没什么大事,大概也就是你妹妹可能带着我殿中那位逃了。”

    正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什么?”长戎手中玉简咔的一声被捏碎,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杀向李微言。但他很快就又冷静下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给我一道手令,解了禁足,我下界去追。”李微言答得利落。

    长戎放下破碎的玉简,轻哼了一声:“看你随意进出武神殿,吾还以为你不把那禁令当回事。”

    “对,是我闲的天天在无名殿坐牢。”李微言皮笑肉不笑。

    看她这副又服又不服的表情,长戎心情莫名就好了些。“手令吾可以给,不过此事需速战速决,不可声张,节外生枝,你下界最好带个人帮你。”

    “好。”

    李微言得了武神手令,回无名殿叫上了尤不凡,一同下界。

    在化做巨鸟的万里背上,尤不凡盘腿而坐,想不明白竹山怎么会逃。“竹先生怎么会做出这般事情,这不像他。”

    李微言摸着下巴,并没有什么惊讶或沮丧之色。“脾气再温顺的狸奴,丢进水里也会歇斯底里地逃命。更何况,他还是魔。”

    “那您料想到他会逃了?”

    李微言沉默了一会儿。“也不是完全料想到了。”

    “……难得您也会有失算的时候。”

    李微言静静地看着身侧穿梭而过的云海星辰,再不言语。

    万里最终落在了一片灰败的枯林之中,这是之前他们来过的乱葬岗,是魁煞藏身之处。

    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尚且还有些妖物魔物盘踞,勉强还算热闹。

    这次连妖物也没有了,只有枯立的朽木,无主的孤坟,还有零散在土中的森森白骨。安静得有些让人毛骨悚然,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听不见一点生机。

    只有一些食腐的虫子在黑泥里爬动,将那些已然腐朽的妖兽魔兽的尸骸啃得干干净净。

    尤不凡许久未曾回到人间,一落地时,对于双脚结结实实踏在地面上的感觉还有些不适应,扶着枯木缓了片刻,才直起身。

    “要不我扶着你吧。”万里看着步伐略有些踉跄不稳的尤不凡,好心询问道。

    尤不凡扶着树干,摆了摆手。“多谢好意,不必了。”

    李微言瞧她一眼,调笑道:“怎么,当神仙太久了,接不上地气了?”

    “属下惭愧……”看到李微言丝毫没有任何不适、泰然自若的样子,尤不凡羞愧地苦笑。

    她才在天上待了多久,就已经和人间脱轨了。而李微言已然贵为天君了,却似乎没什么变化。

    尤不凡淡金色的左眸亮着,此处除了死气外,什么都没有。“殿主察觉到他所在了?”

    “他来过。”

    李微言似乎在专心地看着什么痕迹,踏过黑泥,沿着上一次的路线往深处去。

    万里先行一步,在空中盘旋侦查。乱葬岗的地貌与上次他看时已大为不同,之前笼罩在深处的迷障已经散去,所有物事皆尽收眼底。

    『大人,没发现有妖物和魔物的痕迹。』

    『好。』

    原本郁郁葱葱的竹林,已经枯死。枯败的竹枝上零落地开着灰白色的絮状花朵。此前在这竹林中,感觉这竹林面积不小,可如今迷雾散尽,才发觉这片竹林并不大,很快就走到头了。

    而那个庄园,也早已破败。

    院中堆着的尸骸化为了森森白骨,像一座由骨骸堆成的坟冢。

    李微言在那堆尸骸中拿起了一颗头骨,左右端详起来。

    尤不凡则蹲在骨骸前探查。“这堆骨头看样子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一具看颈骨断面,应是被斩首,断面干净利落,对方应是使刀用剑的好手。至于上面这一具……脖颈似乎是被折断的。没有啃咬的痕迹,看起来不是死于妖魔,而是死于凡人之手。”

    她毕竟当了几十年除妖司的司长,虽然在天上干了许久的文书,但重操旧业,断案查凶倒也不生疏,观察和判断一如当年般精确。

    “不是。”李微言开口道。

    “什么?”

    “不是死于凡人之手。”李微言把手中的头骨稳稳地放在骨堆之上。

    “殿主可是发现什么了?”尤不凡疑惑道。

    “没有。”李微言掸了掸手。

    “那殿主因何下此判断?”

    李微言抿了抿唇,开口道:“因为是我杀的。”

    “啊?”尤不凡愣了一下。“那,这几位是……什么人?”

    李微言背着手,目光看向院中他处。“竹山。”

    “??”尤不凡刚想再追问,李微言便已经快步向前去了。

    李微言没有直入正厅,而是折了几弯,推开了一个偏屋。

    门内布设看着像是厨房,但四周却堆着许多零碎骸骨。尤不凡上前查看,刚翻了两下,就意识到这里全是人的骨骸。“这是……?!”

    “厨房和食材。”李微言蹲下抹了一把地上的灰尘,嗅了嗅味道。

    联想到刚刚院中堆着的尸骸,院外枯死的竹林,又加之这屋内的碎肢,尤不凡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难道……殿主是在这里……抓住了竹先生。而这屋中……”

    李微言掸了掸手,挑起眉毛:“我说过,他是魔,现在你明白了?”

    尤不凡不禁一阵恶寒,她实在难以想象竹先生食人会是什么模样。更加难以想象,殿主在这院中遇到竹先生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二人重新回到前院,尤不凡看着院中堆着的白骨,心境与刚刚又不同了。

    正厅之中灰尘积得很厚,没有脚印。侧屋卧房的门上,有被拭去灰尘的痕迹,擦净的地方,落上了薄薄的一层灰。

    李微言推门而入,这门内陈设,与竹庐卧房全然一致,只是落了些灰尘。

    地上有脚印,李微言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先观察了脚印走向。

    脚印从门口延伸到柜前,而那个柜子也是屋中唯一一尘不染的物件。

    他有洁癖,想来是打开柜子之前先擦拭过一遍了。

    李微言打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

    尤不凡蹙眉问道:“竹先生……是回到这里取走了什么东西吗?看抽屉中留下的痕迹形状,是个小盒子。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值得让竹先生冒着风险回来取呢?”

    李微言合上抽屉。“不知道。”

    院中没有其他可用的线索,李微言也没再多留,转身走出院子,万里落在她的肩头,一道进了竹林。

    尤不凡紧跟上去,没走几步,竹林不知怎么的焕发了生机,从枯黄变作了翠绿,死寂的枯竹林中渐渐出现了鸟鸣水声,她有些慌神,再一回头,身后庄园已不见踪影。

    而身前,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竹庐小院。

    李微言先推开院门,环视了周围一圈,不着痕迹地放松了些。

    万里现出人身,在门边拿了扫把,开始熟门熟路地扫起院里的灰尘和落叶。

    “这里是……?”尤不凡上下打量着这座竹庐小院,既没有看到任何玄妙,也没有看到任何与竹山有关的线索。

    “我家。”李微言从犄角旮旯翻出了茶杯茶壶,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倒进竹盆,刷洗起来。“小雀儿你还记不记得茶叶放哪了?”

    万里一边扫地一边应道:“我记得好像是在仓库的架子上。”

    李微言洗干净茶杯,起身打开院中一间偏屋,倒腾了一阵子翻出了一个茶叶罐,捻起一些茶叶,嗅了嗅,便皱起眉头。“发霉了。”

    “您多久没回来了,发霉也很正常嘛。我前段时间买了新的,还没开封,就放在东南角那口缸里。”满院的落叶已经被扫到了一处,万里放下扫把,又把桌椅灶台擦了擦,把水里的茶杯茶壶提出来晾晾干。

    做完就又忙着跑去院后打理那些药植。

    看着熟练地入乡随俗的主仆俩,尤不凡有些无所适从,拘谨地站在院子里,目光四处打量着李微言在人间的居所。

    朴素,作为除妖司初代司长、天师、赤霄天君的居所来说,实在朴素得有些过头了。

    院中只有石桌石凳,灶台棚子,还有几间朴素的竹屋,院前有两块小田,或许是万里常常下来打理,绿油油的蔬菜已经冒出了头,刚刚扫的落叶也都堆进地里做肥。

    此处唯一特别的恐怕就是周围这一片竹林了,郁郁葱葱,风中有竹叶窸窣声,鸟雀声,泉水声,静中有动,生机盎然。与刚刚死气丛生的乱葬岗截然不同。

    李微言抱着新的茶叶罐出来,顺便还提了一个小炉,放在了院中石桌上。随后熟练地生火,用水壶舀了一壶井水,放在炉上煮起来。

    “坐。”李微言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尤不凡应声坐了下来。“没想到……殿主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比想象中……朴素简单。”

    “够住就行了,又不像无名殿那么大地方还得找人来打理。”李微言揭开茶叶罐,在三个茶杯中各放了一撮。

    万里打理完药田,回到前院,先在井边洗净手上的泥土,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坐到了石桌边。

    正好水开了。

    李微言泡茶的技术十年如一日的简单敷衍,往茶杯里放撮茶叶再倒上开水就完事了。“抱歉,家中没有什么好茶叶。若是阿竹在,可能还会搞来些好茶。我跟万里茶品都一般,凑合喝吧。”

    李微言提及竹山时,神色没有半分凝滞,就好像在这里提起他是件很平常自然的事情。

    尤不凡接过茶杯,反倒神色有些复杂。“殿主……”

    “没必要支支吾吾的,有什么就说。”李微言吹了吹茶沫,酌了一口茶,茶水滚烫,但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时应该表现出烫的样子。“嘶。”

    尤不凡本想问她是否真的决意要杀竹先生,但纠结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殿主,如今我们没有找到线索,接下来该往哪查?”

    “在这先休整一会儿,人间的消息,我比你灵通。”

    李微言将茶放在桌上晾着,起身回到卧房,翻了翻抽屉和箱子,最下层的抽屉果然空了,看样子还空了很久。

    她的指腹摩挲着空荡荡的抽屉板,低垂着眸子。

    这里本应该放着当年他们成亲之时的结发。

    随后她合上抽屉,将柜中的被子抱了出来,又招呼万里把其他的被子床单都拎出来晒晒。

    许久不回竹庐,着实有许多东西要整理。一些发霉腐烂的东西要扔掉,药柜里那些药材也要拿出来晒晒。能亲力亲为的事情基本上就不会动用法术。

    尤不凡看着忙碌的主仆俩,也卷起袖子,上去帮忙。

    许多旧衣服早就被蛀烂了,李微言就丢出来当抹布。翻到箱底,有一件从来没有穿过的青色的苏绣袍子,很旧,虽然已经失去了往昔光彩,被蛀得破破烂烂,绣纹开了线,但依稀可见当初是何等漂亮模样。

    李微言自己肯定不会置办这样的衣裳,想来应该是阿竹置办的,但可能是因为太花哨了,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穿。

    她拿出这件衣裳,抖落抖落,绸缎上山水纹样又重新焕发了光彩。

    果真是好料子,青色绸缎下有银色暗纹,绣工针脚都很讲究,是正宗的苏绣娘子的手笔。

    “还是太花哨了,得改改。”李微言把衣裳小心叠了起来,打算寄给二娘子,让她找人帮忙改改。

    晚间,万里买了一筐菜回来,李微言利落地系上围裙,案板过水,菜刀在手中又稳又快。

    万里在旁边给炉灶生火,然后跟李微言聊着他在县城里的见闻。“大人你知道吗,如今一斤芹菜竟卖到十二文了,真是不可思议。”

    “十二文?他不如直接抢钱。这青菜倒是很嫩,挺不错。”李微言刀下的小青菜被切成均匀粗细的细丝。

    “那是自然,我帮那老婆婆搬了一车菜,这一把菜只要两文呢。”万里自豪地拍了拍胸口。

    尤不凡坐下来洗菜,听得灶台旁边案板上均匀细密的“嗒嗒”声和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不由得有些感慨。

    谁能想到,传说中的天师大人、赤霄天君,会是这个样子的?怕是说给旁人也没有人会信。

    晚上李微言让万里把客房收拾出来,再换上晒得松软的被子。尤不凡久违地感受了一次凡人的休憩。

    但是……殿主可能忘了……她是不用躺下睡觉的。

    她本来想提醒来着,但是看着铺得整齐的床铺,又咽了回去。

    算了,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吧。

    翌日,李微言便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

    但是……

    “殿主,为什么……我们要坐驴车呢?”尤不凡坐在驴板车的稻草堆中困惑地发问。

    李微言躺在草堆上,脸上蒙着一顶草帽。“首先,在人间你就不要叫我殿主了,叫方士或者大夫都行。其次,因为马车租不到。”

    “不是,我是说……为什么不用法术呢?”尤不凡看了眼在前面驾车的万里,和噫吁不停的驴子,心中百味杂陈。

    好歹是上仙,就算没有神驹骏麟,神行术也行啊。实在不行,万里现出真身来,一日也能飞千里了。

    哪怕是除妖司,出远门办公差还配备骏马和神行符呢。

    “因为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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