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言在天上的名声并不算好。
天界诸神虽没有明令禁止神凡相恋，但总归还是看不起凡人的。跟凡人结亲就很丢人了，而被同一个凡人绊住，蹉跎几百年就更丢人了，无名星君就是其中的反面典型。
尤不凡在他处做文书仙官时，便常听闻这位无名星君的事迹，明明是凡人出身、辛苦修成的正仙，却不断凡根，与红尘牵扯不清，还在凡间与凡人结了亲。
这几百年里尤不凡虽然几乎是泡在文书和典籍里，但也时不时听说那位无名星君又为了那个凡人触怒了长戎上神，又受了怎样的刑罚。
那时她想，这般行事的神仙，或许再过不久就会被削去仙籍，重新打入轮回。
可谁知无名星君却仍是一路高升，从小小星君，升至上神，得了天帝赐号，甚至得了大道，成了真仙。
在踏入无名殿大门见到无名殿主之前，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但司长的那张脸一出现在她面前，所有的疑惑就突然迎刃而解。
乃至于那个凡人是谁，也不言自明了。
可真正听到除了『竹先生』之外的竹先生的故事，这还是第一次。
凌庄主与他们讲了许多先祖的事情，从飞云庄一夜灭门，讲到先祖绝境逢生，拜得高人，习得了天下无双的剑，随后一一斩杀了仇人，扬名天下，重振了天下第一庄的威名。
他对于这位先祖是相当崇敬的，向外人谈起先祖时，总是不吝于口舌和赞美的。
在先祖波澜壮阔的传奇故事中，先祖的夫人好像没有太多的戏份。传说先祖成名之后，被歹人暗害，幸遇一位医女所救，二人便一见钟情，结成了江湖侠侣。但没多久那位医女就病逝了，先祖也一生未娶。
李微言听这些故事的时候，偶有出神，其他的也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反应，只是很客气地应声点头。
“唉，太祖与太祖奶奶相敬如宾，生同衾，死同穴，着实叫我们这些后人感慨敬仰。只是几十年前竟有无德鼠辈掘坟盗墓，盗走了太祖奶的尸身，至今未能寻回……”谈及此，凌大庄主只得叹息摇头。
旁听的李某人这会儿脸上才终于露出点异样的神色。
待与大庄主告辞，返回住处的路上，尤不凡开口便问：“殿主为什么要掘墓盗尸？”
“盗尸什么的，也太难听了。盗自己的尸首，怎么能算盗尸呢？”李微言摆了摆手。“况且……我为何盗尸，尤大司长岂会不知？”
尤不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想起了当初被除妖司私藏下来的那具仙蜕。她的目光有些许闪烁。
“当时……是陛下的命令。”
“我知道是那小王八蛋干的。”李微言的语气并不很在意。“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就把我的尸体拖出来烧了，骨灰撒湖里去了。”
“您的仙身……就那么烧了？”尤不凡有些惋惜。
“倒也没烧完，剩了一点点。”李微言说道。
“一点点？”尤不凡有些不理解，但下一刻李微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玉化的骨笛时，她就明白了。“您……把自己……做成了……笛子？”
李微言手里转着笛子，脸上有些得意：“这么又长又直又标志的骨头，不拿来做笛子岂不是可惜了，看，这长宽手感，合适得不得了，只不过磨得有点费劲。音色很特别的，有时间我吹给你听听。”
鉴于无名殿的赤霄树早被她祸祸了不少枝干，她把自己的骨头敲过来做笛子竟显得相当正常了。她素来也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以后也这样。
她拿出自己刚拿到的那块白玉佩，笑眯眯地系在了骨笛上摇了摇。“瞧，这也应该算得上『死同穴』了。”
尤不凡一时间哑然。
有关于凌家先祖的故事，李微言还是做出了一点补正，比如说凌长风拜的师父其实是她，又比如说后边那段剑客医女的故事纯属胡扯。
“那我们今日所见的那个鬼魂……？”
李微言笑了笑。“他留下的一缕魂念罢了，他自己并不在那。”
二人回了住处时，叶小弟还在忙碌地穿行在飞云庄的角角落落，用自己的大脑来记录飞云庄中的天师像位置。
不，其实是在记录没有天师像的位置。
飞云庄这种地方，便是农户的家门上都会贴上两张天师像贴画，内庄也常能见到天师像，有泥塑的，也有贴画。
他那脑子不能把每处都记得清楚，便粗略地画了张地图，说是地图，其实无非就是几堆方块罢了。
待他脚走得酸痛了，想起李大夫和尤女侠的宿处就在附近，便顺路过去歇歇脚。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应声，他推开门，却见李大夫一行三人围聚在桌边看些什么，凑近一看，却是一张飞云庄的舆图。墨迹很新，却画得相当细致专业，甚至比朝廷专门画舆图的堪舆师还要精细。
“你们何处寻来的舆图？”叶祁惊叹道。
尤不凡刚要指向李微言，李微言便先开口道：“我不知道啊，尤女侠寻来的，她总是神通广大。”
虽然在几炷香之前，她还得意地拿出舆图跟尤不凡说『怎的，你难不成以为我这两日走街串巷尽是吃喝玩乐了不成？』
“尤女侠真是不得了，这舆图可否借我一观？”叶祁的眼睛闪闪发光，迸射出一种极期待的、叫人难以拒绝的光彩来。
李微言一副『慷他人之慨』的模样，大方地将舆图递他。他便掏出自己那画着一堆方块的小纸片，开始对着舆图仔细定位。
他手指略一比划，便将此庄中不受天师像覆盖的地区划了出来。
李微言伸长脖子探看一眼，便记了个清楚。
这小郎君辛辛苦苦跑上跑下，好不容易查回来的消息，却便宜她一个素日看热闹躲懒的人了。
而叶小弟划出的最大空白区，在内庄。
这倒并不让李微言很意外。
内庄虽有一个天师祠，但正因如此，庄内若要供奉，便来祠中，无需再多备一个家神了。反倒成了灯下黑的地方。
“对了，叶小弟如今是借住客宿？要不住我这边，这宅子还有间空房呢。”
其实是为了更方便地白嫖到他的调查结果。
叶祁摸了摸自己渐瘪的荷包，又看到李大夫那亲切又诚恳的笑容，心下当然是很乐意的，但还是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院中有女眷……这不太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况且又不是没有男子，是吧万里。”
万里点头如捣蒜。
飞云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传闻流转的速度还是飞快的。街头巷尾的话题已经从前几日的六具浮尸，转到了什么先祖前世今生的爱人上了。
至于前几日河上的浮尸，大家也就不那么在意了。这请神祭祖一结束，只要别再出人命，这庄中的人应该就不会再过多纠结这件事了。
甚至庄主凌峰也是一样。
毕竟庄子来往客商那么多，水路又畅通，说不准不是死在飞云庄，而是从别处流过来，却被水草给拦住的呢？
若是妖魔行凶，大家就且多拜拜天师，将天师像贴在自家门前，各保平安就是了。
尸体在水中泡那么久，都泡烂泡发了，面目全非，谁又能从这些一出水就快速腐烂的尸体上寻得什么线索呢，更何况是连案发现场都不知道，像无头苍蝇一样。
官府来的楞小子愿意走烂鞋底去查，那就让他查，能查出什么来算他有本事。
至于那几具尸体，其中三具被家属各自领了回去，庄子给出了一笔客观的抚恤金，另外三具庄中也出钱收敛了。从道义上讲，飞云庄实在是无可指摘的。
可对于没有任何外援且是第一次办案的叶祁来说，这种局面相当棘手。
他大可像庄中其他人一样，得过且过地将此案翻过去——即便不翻过去，这也不是他一个新人处理得了的案件。
但叶祁很有成为一个一根筋『蠢蛋』的潜质，或者说他本来就是。
李微言也很乐于看着这样的蠢蛋忙忙碌碌，这样会显得世道还不错。
而她本人呢，身为飞云庄的座上宾，三天两头过去给大庄主煎几副调理均衡的药，跟庄主夫人说说笑笑，讲点外边的奇闻异事。
虽然夫人的身体只是有些虚寒，但她还是执意要让她开些滋补易孕、美容养颜的药。
庄主夫人是真心又急切地想为大庄主生一个孩子。她似乎比庄主自己还要焦虑，焦虑那怀不上生不下的孩子，焦虑自己易衰的容颜。
李微言确实会几样美容养颜的法子，都是从阿竹那学来的。
阿竹有段时间也相当焦虑自己的年纪和容貌，研究出不少养颜的法子。女为悦己者容，男的似乎也差不多。
不过说实在在，那几条细纹又或者是斑点，有没有在李微言眼里都差不多，但他那时就是非常焦虑，怕自己老去。
但衰老总是不可避免的。
她如今会的这几样养颜的法子，已经很受内庄女眷的欢迎了。她一到内庄，就会得到女眷们真心又热切的迎接。
“哎呀李大夫，你上次带来的养颜香膏可真是立竿见影，我这脸上的痘印都消了不少呢。”
“李大夫，你还有没有其他的方子，吃了就能让人容光焕发的？”
“我这几日没睡好，眼圈都黑了，李大夫能不能把这黑眼圈给去了？”
对女眷们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了。于是边治边聊的，李微言便将这庄子内外的旧事传闻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比如说二庄主并非是大庄主的亲弟弟，因为老庄主只有一个儿子。
比如说大庄主夫人的别院里，有一口井，平日里总是封着无人用，据说是死过一个人，自那以后就封存了。但李微言趁无人时揭开看过，井里并没有填实，也未见什么死人。
但确有一股让人不太舒服的味道。
李微言常来大夫人这，却未曾见到一件与天师像有关的东西。
据说大夫人是外来的，不信这些。
这几日时间，庄子上下的人，李微言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她那张相当能说会道的嘴巴，跟邻里关系处得也相当好。时不时有邻里上门来求几副膏药，又或者是请她过去看看病。
虽然大庄主说庄中财务尽可取用，但李微言还没那么大面子把这事儿当真，最多拿两碟云糕。
跟查案查得形容憔悴的叶小弟相比，着实是活得十分滋润自在。
这种没头没尾的案子本就十分难查，加之在飞云庄范围内寻妖的法术和罗盘都失灵了，就更是大海捞针一般。
便是尤不凡，似乎也没在查案这件事上有什么突破。
李微言白日拿着鱼竿去湖边钓鱼，傍晚就提着两条也不知是钓上来还是从鱼市上买的草鱼回来炖汤。
她不喜欢腥味，所以每次葱姜料酒都放得很足。等那两个查案的大忙人回来，至少还能喝得上一碗味道勉强还行的鱼汤。
她虽然看起来相当消极怠工，而且还作壁上观，尤不凡却也没催促她。
『司长总是有自己的谋算的。』她想。
“哎呀……飞云庄的美食固好，但在下还是很想念家乡点心的味道，许久不曾吃到，很是想念呢。”
李微言在内庄看诊聊天时，偶然提了这么一嘴，她屋中就不知何时多了一碟新鲜的桂花糯米糕。连万里都不知是谁送来的。
万里知道自家大人向来最喜爱吃糯米糕，但那天她却呆坐在那盘糕面前一晚上，自己不吃，也不让他吃。
他看不太懂大人脸上那苦笑似的无奈笑意，还以为糕点是有毒的，想把它扔了，大人又不让。
过了一夜，那盘子还是空了。
大人似乎也没有中毒。
内庄沿着湖岸建了好一段观景长廊，李微言记得这里看湖景月色是极好的，便趁着晚上没人，来这边看看景，吹吹笛子。
平时夜里，这附近都是没人的，李微言就算吹得难听也没关系。
这夜却来了一个人。
李微言认识那人，二庄主凌琊，平日里话少，总是在看书，跟她也没有太多交集。看着少言寡语的，负责的事务却并不少，之前那几个受害姑娘家属的交涉以及遗体的安置便是他来负责的。
“这么巧啊二庄主，你也来看夜景？”李微言摇着扇子，笑得很是像些什么轻浮的街溜子。
凌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冷场了。
李微言也不知要跟他聊些什么，聊着夜景很美？怕是他又会嗯一声了。不如安安静静地看看景也挺好。
二庄主算不上那种罕见的美男子，但却有士人的那种清风朗月的气质。可能是因为书读得多了，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
仔细看看，他的五官在月色下仍然是好看的，一双眼睛生得极美，月光落在长睫上，淡漠又疏离。
“李大夫……在飞云庄感觉如何？”他突然打破了宁静的冷场。
李微言眨巴眨巴眼睛。“嗯……挺好的？”
“可有想过常住？”
“额……？二庄主何以有此问？”
凌琊那双眸子在月色底下像是蕴了水汽似的。
“没什么。”他说。
然后就又是沉默。
“李大夫来飞云庄，只是为了给我兄长治病么？”凌琊像个不擅长跟人聊天的人在努力找话题。
李微言笑了笑，既不否认又不肯定。“二庄主觉得呢？”
“你别有所求。”
李微言顿了一下，又笑道：“确实有，我来这其实是为了找人。”
“找什么人？”他问。“飞云庄可以帮你。”
李微言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然后又转向远处粼粼湖面。“找我夫君。”
“你找到他没有？”
“算是……还没找到。”
“你要继续找吗？”
李微言沉思了片刻。“再找不到就不找了，二庄主你字写得是不是还不错？”
凌琊面露困惑之色。
“如果有时间能不能帮我写封和离书？”
天界诸神虽没有明令禁止神凡相恋，但总归还是看不起凡人的。跟凡人结亲就很丢人了，而被同一个凡人绊住，蹉跎几百年就更丢人了，无名星君就是其中的反面典型。
尤不凡在他处做文书仙官时，便常听闻这位无名星君的事迹，明明是凡人出身、辛苦修成的正仙，却不断凡根，与红尘牵扯不清，还在凡间与凡人结了亲。
这几百年里尤不凡虽然几乎是泡在文书和典籍里，但也时不时听说那位无名星君又为了那个凡人触怒了长戎上神，又受了怎样的刑罚。
那时她想，这般行事的神仙，或许再过不久就会被削去仙籍，重新打入轮回。
可谁知无名星君却仍是一路高升，从小小星君，升至上神，得了天帝赐号，甚至得了大道，成了真仙。
在踏入无名殿大门见到无名殿主之前，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但司长的那张脸一出现在她面前，所有的疑惑就突然迎刃而解。
乃至于那个凡人是谁，也不言自明了。
可真正听到除了『竹先生』之外的竹先生的故事，这还是第一次。
凌庄主与他们讲了许多先祖的事情，从飞云庄一夜灭门，讲到先祖绝境逢生，拜得高人，习得了天下无双的剑，随后一一斩杀了仇人，扬名天下，重振了天下第一庄的威名。
他对于这位先祖是相当崇敬的，向外人谈起先祖时，总是不吝于口舌和赞美的。
在先祖波澜壮阔的传奇故事中，先祖的夫人好像没有太多的戏份。传说先祖成名之后，被歹人暗害，幸遇一位医女所救，二人便一见钟情，结成了江湖侠侣。但没多久那位医女就病逝了，先祖也一生未娶。
李微言听这些故事的时候，偶有出神，其他的也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反应，只是很客气地应声点头。
“唉，太祖与太祖奶奶相敬如宾，生同衾，死同穴，着实叫我们这些后人感慨敬仰。只是几十年前竟有无德鼠辈掘坟盗墓，盗走了太祖奶的尸身，至今未能寻回……”谈及此，凌大庄主只得叹息摇头。
旁听的李某人这会儿脸上才终于露出点异样的神色。
待与大庄主告辞，返回住处的路上，尤不凡开口便问：“殿主为什么要掘墓盗尸？”
“盗尸什么的，也太难听了。盗自己的尸首，怎么能算盗尸呢？”李微言摆了摆手。“况且……我为何盗尸，尤大司长岂会不知？”
尤不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想起了当初被除妖司私藏下来的那具仙蜕。她的目光有些许闪烁。
“当时……是陛下的命令。”
“我知道是那小王八蛋干的。”李微言的语气并不很在意。“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就把我的尸体拖出来烧了，骨灰撒湖里去了。”
“您的仙身……就那么烧了？”尤不凡有些惋惜。
“倒也没烧完，剩了一点点。”李微言说道。
“一点点？”尤不凡有些不理解，但下一刻李微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玉化的骨笛时，她就明白了。“您……把自己……做成了……笛子？”
李微言手里转着笛子，脸上有些得意：“这么又长又直又标志的骨头，不拿来做笛子岂不是可惜了，看，这长宽手感，合适得不得了，只不过磨得有点费劲。音色很特别的，有时间我吹给你听听。”
鉴于无名殿的赤霄树早被她祸祸了不少枝干，她把自己的骨头敲过来做笛子竟显得相当正常了。她素来也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以后也这样。
她拿出自己刚拿到的那块白玉佩，笑眯眯地系在了骨笛上摇了摇。“瞧，这也应该算得上『死同穴』了。”
尤不凡一时间哑然。
有关于凌家先祖的故事，李微言还是做出了一点补正，比如说凌长风拜的师父其实是她，又比如说后边那段剑客医女的故事纯属胡扯。
“那我们今日所见的那个鬼魂……？”
李微言笑了笑。“他留下的一缕魂念罢了，他自己并不在那。”
二人回了住处时，叶小弟还在忙碌地穿行在飞云庄的角角落落，用自己的大脑来记录飞云庄中的天师像位置。
不，其实是在记录没有天师像的位置。
飞云庄这种地方，便是农户的家门上都会贴上两张天师像贴画，内庄也常能见到天师像，有泥塑的，也有贴画。
他那脑子不能把每处都记得清楚，便粗略地画了张地图，说是地图，其实无非就是几堆方块罢了。
待他脚走得酸痛了，想起李大夫和尤女侠的宿处就在附近，便顺路过去歇歇脚。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应声，他推开门，却见李大夫一行三人围聚在桌边看些什么，凑近一看，却是一张飞云庄的舆图。墨迹很新，却画得相当细致专业，甚至比朝廷专门画舆图的堪舆师还要精细。
“你们何处寻来的舆图？”叶祁惊叹道。
尤不凡刚要指向李微言，李微言便先开口道：“我不知道啊，尤女侠寻来的，她总是神通广大。”
虽然在几炷香之前，她还得意地拿出舆图跟尤不凡说『怎的，你难不成以为我这两日走街串巷尽是吃喝玩乐了不成？』
“尤女侠真是不得了，这舆图可否借我一观？”叶祁的眼睛闪闪发光，迸射出一种极期待的、叫人难以拒绝的光彩来。
李微言一副『慷他人之慨』的模样，大方地将舆图递他。他便掏出自己那画着一堆方块的小纸片，开始对着舆图仔细定位。
他手指略一比划，便将此庄中不受天师像覆盖的地区划了出来。
李微言伸长脖子探看一眼，便记了个清楚。
这小郎君辛辛苦苦跑上跑下，好不容易查回来的消息，却便宜她一个素日看热闹躲懒的人了。
而叶小弟划出的最大空白区，在内庄。
这倒并不让李微言很意外。
内庄虽有一个天师祠，但正因如此，庄内若要供奉，便来祠中，无需再多备一个家神了。反倒成了灯下黑的地方。
“对了，叶小弟如今是借住客宿？要不住我这边，这宅子还有间空房呢。”
其实是为了更方便地白嫖到他的调查结果。
叶祁摸了摸自己渐瘪的荷包，又看到李大夫那亲切又诚恳的笑容，心下当然是很乐意的，但还是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院中有女眷……这不太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况且又不是没有男子，是吧万里。”
万里点头如捣蒜。
飞云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传闻流转的速度还是飞快的。街头巷尾的话题已经从前几日的六具浮尸，转到了什么先祖前世今生的爱人上了。
至于前几日河上的浮尸，大家也就不那么在意了。这请神祭祖一结束，只要别再出人命，这庄中的人应该就不会再过多纠结这件事了。
甚至庄主凌峰也是一样。
毕竟庄子来往客商那么多，水路又畅通，说不准不是死在飞云庄，而是从别处流过来，却被水草给拦住的呢？
若是妖魔行凶，大家就且多拜拜天师，将天师像贴在自家门前，各保平安就是了。
尸体在水中泡那么久，都泡烂泡发了，面目全非，谁又能从这些一出水就快速腐烂的尸体上寻得什么线索呢，更何况是连案发现场都不知道，像无头苍蝇一样。
官府来的楞小子愿意走烂鞋底去查，那就让他查，能查出什么来算他有本事。
至于那几具尸体，其中三具被家属各自领了回去，庄子给出了一笔客观的抚恤金，另外三具庄中也出钱收敛了。从道义上讲，飞云庄实在是无可指摘的。
可对于没有任何外援且是第一次办案的叶祁来说，这种局面相当棘手。
他大可像庄中其他人一样，得过且过地将此案翻过去——即便不翻过去，这也不是他一个新人处理得了的案件。
但叶祁很有成为一个一根筋『蠢蛋』的潜质，或者说他本来就是。
李微言也很乐于看着这样的蠢蛋忙忙碌碌，这样会显得世道还不错。
而她本人呢，身为飞云庄的座上宾，三天两头过去给大庄主煎几副调理均衡的药，跟庄主夫人说说笑笑，讲点外边的奇闻异事。
虽然夫人的身体只是有些虚寒，但她还是执意要让她开些滋补易孕、美容养颜的药。
庄主夫人是真心又急切地想为大庄主生一个孩子。她似乎比庄主自己还要焦虑，焦虑那怀不上生不下的孩子，焦虑自己易衰的容颜。
李微言确实会几样美容养颜的法子，都是从阿竹那学来的。
阿竹有段时间也相当焦虑自己的年纪和容貌，研究出不少养颜的法子。女为悦己者容，男的似乎也差不多。
不过说实在在，那几条细纹又或者是斑点，有没有在李微言眼里都差不多，但他那时就是非常焦虑，怕自己老去。
但衰老总是不可避免的。
她如今会的这几样养颜的法子，已经很受内庄女眷的欢迎了。她一到内庄，就会得到女眷们真心又热切的迎接。
“哎呀李大夫，你上次带来的养颜香膏可真是立竿见影，我这脸上的痘印都消了不少呢。”
“李大夫，你还有没有其他的方子，吃了就能让人容光焕发的？”
“我这几日没睡好，眼圈都黑了，李大夫能不能把这黑眼圈给去了？”
对女眷们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了。于是边治边聊的，李微言便将这庄子内外的旧事传闻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比如说二庄主并非是大庄主的亲弟弟，因为老庄主只有一个儿子。
比如说大庄主夫人的别院里，有一口井，平日里总是封着无人用，据说是死过一个人，自那以后就封存了。但李微言趁无人时揭开看过，井里并没有填实，也未见什么死人。
但确有一股让人不太舒服的味道。
李微言常来大夫人这，却未曾见到一件与天师像有关的东西。
据说大夫人是外来的，不信这些。
这几日时间，庄子上下的人，李微言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她那张相当能说会道的嘴巴，跟邻里关系处得也相当好。时不时有邻里上门来求几副膏药，又或者是请她过去看看病。
虽然大庄主说庄中财务尽可取用，但李微言还没那么大面子把这事儿当真，最多拿两碟云糕。
跟查案查得形容憔悴的叶小弟相比，着实是活得十分滋润自在。
这种没头没尾的案子本就十分难查，加之在飞云庄范围内寻妖的法术和罗盘都失灵了，就更是大海捞针一般。
便是尤不凡，似乎也没在查案这件事上有什么突破。
李微言白日拿着鱼竿去湖边钓鱼，傍晚就提着两条也不知是钓上来还是从鱼市上买的草鱼回来炖汤。
她不喜欢腥味，所以每次葱姜料酒都放得很足。等那两个查案的大忙人回来，至少还能喝得上一碗味道勉强还行的鱼汤。
她虽然看起来相当消极怠工，而且还作壁上观，尤不凡却也没催促她。
『司长总是有自己的谋算的。』她想。
“哎呀……飞云庄的美食固好，但在下还是很想念家乡点心的味道，许久不曾吃到，很是想念呢。”
李微言在内庄看诊聊天时，偶然提了这么一嘴，她屋中就不知何时多了一碟新鲜的桂花糯米糕。连万里都不知是谁送来的。
万里知道自家大人向来最喜爱吃糯米糕，但那天她却呆坐在那盘糕面前一晚上，自己不吃，也不让他吃。
他看不太懂大人脸上那苦笑似的无奈笑意，还以为糕点是有毒的，想把它扔了，大人又不让。
过了一夜，那盘子还是空了。
大人似乎也没有中毒。
内庄沿着湖岸建了好一段观景长廊，李微言记得这里看湖景月色是极好的，便趁着晚上没人，来这边看看景，吹吹笛子。
平时夜里，这附近都是没人的，李微言就算吹得难听也没关系。
这夜却来了一个人。
李微言认识那人，二庄主凌琊，平日里话少，总是在看书，跟她也没有太多交集。看着少言寡语的，负责的事务却并不少，之前那几个受害姑娘家属的交涉以及遗体的安置便是他来负责的。
“这么巧啊二庄主，你也来看夜景？”李微言摇着扇子，笑得很是像些什么轻浮的街溜子。
凌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冷场了。
李微言也不知要跟他聊些什么，聊着夜景很美？怕是他又会嗯一声了。不如安安静静地看看景也挺好。
二庄主算不上那种罕见的美男子，但却有士人的那种清风朗月的气质。可能是因为书读得多了，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
仔细看看，他的五官在月色下仍然是好看的，一双眼睛生得极美，月光落在长睫上，淡漠又疏离。
“李大夫……在飞云庄感觉如何？”他突然打破了宁静的冷场。
李微言眨巴眨巴眼睛。“嗯……挺好的？”
“可有想过常住？”
“额……？二庄主何以有此问？”
凌琊那双眸子在月色底下像是蕴了水汽似的。
“没什么。”他说。
然后就又是沉默。
“李大夫来飞云庄，只是为了给我兄长治病么？”凌琊像个不擅长跟人聊天的人在努力找话题。
李微言笑了笑，既不否认又不肯定。“二庄主觉得呢？”
“你别有所求。”
李微言顿了一下，又笑道：“确实有，我来这其实是为了找人。”
“找什么人？”他问。“飞云庄可以帮你。”
李微言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然后又转向远处粼粼湖面。“找我夫君。”
“你找到他没有？”
“算是……还没找到。”
“你要继续找吗？”
李微言沉思了片刻。“再找不到就不找了，二庄主你字写得是不是还不错？”
凌琊面露困惑之色。
“如果有时间能不能帮我写封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