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天好像暗了下来,屋里点了烛,背后的疼痛感依旧还在。

    她余光瞥见身后有刀光闪动,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就反身夺了刀然后架在那人脖子上。

    钱小妙一手的血,都要吓哭了。

    “你在干什么。”李不缺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丁点血色,持刀的手还在发抖,但语气凶得要命。

    “我,我想,帮你把伤口的肉刮下来……他,他们说这样有可能愈合……”钱小妙说话一抽一抽的,居然真的哭了。

    大家都说被刀砍了就活不成了,所以队医出了主意说将伤口处的肉剜下来,也许伤口能够愈合。

    可那伤口贯穿了整个背,想要刮肉,就得把衣服全脱下来,这一大帮人里就钱小妙一个姑娘,只有她能上。

    钱小妙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准备,拿着刀和盆进屋,脱了她衣服,发现底下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把绷带拆了,又被她身上大面积的各式疤痕吓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钱小妙很不争气地哭了。

    那些疤痕看起来好疼,当时肯定疼得要命。

    擦干净眼泪,钱小妙抱着拯救恩人的决心,一刀一刀地刮下去。跟做菜切肉的时候不一样,面前这个人是活的,肉一疼就会抽搐收缩,让她下刀的时候更害怕了。

    好不容易坚持着刮了两刀,李不缺就疼醒了,还夺刀架在她脖子上。

    “滚,出,去。”李不缺此刻就像是炸了毛的豹子,浑身是血,惨白的脸上,眼睛瞪似铜铃,冒着杀气。

    钱小妙被吓得落荒而逃。

    等在外边的众人刚要问她怎么回事,就见门后一道踉跄的身影,狠狠地把门摔上了,还溅了几滴血在门窗上。

    李不缺回到床榻上,摸了摸背后的伤口,疼得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刮掉一层肉这个想法是可行的,但她有更直接的方法。

    等到钱小妙再次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决定这次即使被骂滚也要完成刮肉,却见李不缺伤痕累累的后背上,那道伤口已经被烧焦了。

    李不缺疼得浑身都是出了汗,额头的青筋还没消退,她披上里衣,遮住伤口,斜瞥了钱小妙一眼。

    “出去。”这次她的语气倒是平和了许多,但也可能是疼得没力气了。

    于是钱小妙又灰头土脸地出去了。

    队医听说她自己把伤口烧焦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让钱小妙再重复一遍。确认了此事之后,他睁大眼睛,看向沈晏。“沈兄,你这位朋友,还真是相当……不一般啊。”

    沈晏也听傻了。“她,她自己用火……啊?”

    听起来很离谱,但一想又确实是李不缺干得出的事情。

    “那……她应该没事了吧?”

    队医叹了口气:“过了今晚再说吧。”

    半夜,李不缺果然高烧起来,沈晏赶忙去打了井水,用毛巾给她降温。

    李不缺烧得迷迷糊糊的,一直拽着沈晏的袖子哭着喊“阿娘,阿娘……”

    沈晏一边说阿娘在这,一边一遍又一遍地试她的额头看有没有退烧。

    李不缺一会儿喊阿娘,一会儿又喊老钱,沈晏就一直应声。

    有时候她好像又能认出沈晏来,沈……沈了半天,还是叫了内谁。

    沈晏欲哭无泪,他的名字只有两个字而已啊!

    她有段时间不喊阿娘了,喊阿竹。

    沈晏唯有这个名字没有听过。“谁是阿竹?”

    “阿竹……”

    到了后半夜,她额头的温度逐渐降下去,也渐渐没声儿了,沈晏又开始害怕地去试她的鼻息,生怕她连鼻息都一起停了。

    这么一直到了天亮,沈晏看天蒙蒙亮,就去把盆里的血水倒了,准备去烧点水回来。这一去一回,床上就没人了。

    再一看,人已经在院子里磨刀了。

    “小白,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养伤!”

    李不缺挑眉,然后撂了把水,继续磨刀。“从来只有我砍人,还没有人砍我的。”她咬牙切齿道。

    李不缺,相当记仇。

    听说李不缺已经恢复精神了,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钱小妙,她买了一堆补品和美食,紧张地跑到李不缺面前,问能不能同她结交,做个朋友。

    沈晏觉得这姑娘不错,还懂得投其所好。

    谁知道李不缺看了看她买来的东西,很冷漠地开口说:“不要。”

    “啊?”钱小妙有点惊慌失措。“为何?”

    “因为我讨厌你。”

    大家都愣了,谁也没想到李不缺会这么说,尤其是钱小妙,她更加不明白,这个舍命救了自己的人,为什么会说讨厌她?“可,可你如果讨厌我,为什么要救我呢?”

    李不缺看了她一眼。

    “我只是讨厌别人死我面前而已。”

    她嘴倒是很硬。

    其实她只是不想某个老头子又扒着棺材嗷嗷哭而已。本来就一把年纪了没几岁可活了,说不准直接哭昏过去,一命呜呼了。

    而且,说讨厌,也是真的。

    这其中的缘由,可能只有叶祁能猜到一二。毕竟钱小妙的那个老爹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第二次追猎野疯子时,李不缺明显积极了很多,牵着黄狗一马当先,大有此行必要报仇雪恨之意。

    李大黄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熊熊斗志,昂首挺胸,李不缺手一松,它就如一道黄色闪电一样蹿进树林。

    搜寻的路上,沈晏悄悄问李不缺,谁是阿竹。

    李不缺愣了一下,然后答说:“我夫君。”

    沈晏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好像突然炸了毛似的,眼睛睁得极大,声音都压不住了:“你,你什么时候成的亲?!我怎么不知道?!”

    众人立刻看向了他。

    “你为什么要知道?”李不缺眨巴眨巴眼睛。

    沈晏语无伦次起来:“不,我那个,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你,你至少应该请我去喝喜酒?!”

    “喜酒?什么喜酒?”李不缺挠了挠头。

    “你成亲的时候没办酒吗?没办你至少也应该吃过别人家的喜酒吧?”

    “啊?”她还真的没有喝过喜酒。

    也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成亲。

    沈晏脸都涨红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的,手挥起来在半空指指点点。“你嫁的是哪的人?谁家?叫什么名?他就这么糊弄你?!难道是欺负你没有娘家人,成亲连酒都没办?!”

    李不缺思考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下次问问。”

    “?”沈晏几乎整张脸写满了问号。

    “哦,他好像是个死人,死人也要办酒吗?”

    沈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要昏厥了。

    是谁,是哪个王八蛋骗傻子去冥婚的?!他要去把那人坟给掘了。“那,那你有没有和那个死人合八字,拜堂?”

    李不缺摇了摇头,她好像都不知道阿竹多少岁了。

    沈晏捂住了脸。“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成亲了呢?”

    “阿竹说的啊。”

    “……那个阿竹…该不会是……鬼?”

    “应该是吧。”李不缺又挠了挠头。

    沈晏冷静了下来,他在回忆青州除妖司库房的打鬼鞭是不是还在。“他说他是你夫君,你,你就答应了?”

    “是啊。”

    “为什么?!”

    “因为他长得特别好看。”

    “……”

    这短短几句话,已经把在场诸位炸得外焦里嫩了。

    “小白……你居然这么肤浅吗?就因为一个艳鬼长得好看就同意他做夫君了?!”沈晏抓着李不缺的肩膀猛摇,摇得她有点懵。

    李不缺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嗯,而且他还不嫌弃我长得丑。”

    “我也不嫌弃啊!”话一出口,沈晏就卡住了,眼睛慌乱地颤了两下。

    然后沈晏就开始用长篇大论向李不缺解释如果没有合过八字、没有去府衙登记过文书、没有拜过堂就不算成亲,连冥婚都不算,既然不算成亲,就没有夫君这一说。

    “哦,原来我没有成亲啊……”李不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竹是鬼,那他肯定没有文书,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八字,那他们岂不是永远都不能成亲了?

    沈晏松了一口气。“没错,正是如此。”

    而旁边的几位刑探,已经看戏看到饱了。

    “汪!汪汪!”几声犬吠后,大黄突然摇着尾巴冲了回来。

    它发现目标了。

    在距离上次交手处四五里的地方,一座荒庙之中。

    除妖司众人用罗盘确认了荒庙中的异常反应,众人再不敢有半分轻慢,先确认了荒庙周围的环境,然后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二人成组,前后进入庙院。

    不出所料,那野疯子早已埋伏在院里,待有人进来,便猛扑出去,一刀劈下。若今日来的是个普通人,恐怕已然立毙刀下。

    “哐当!”除妖司横刀挡住袭击,又将刀势卸到地上,只对上两招便迅速拉开距离。

    这次战斗比上次棘手许多,众人故技重施,甩出捆仙索,但疯子早已做好了准备,同样的招式没法生效第二次。

    不受控制的野疯子刀法狂乱,身法惊人,万人敌般的气势劈得在场众人招架不得,几人想拉开距离施法,身法速度却又难以比拟。

    其中两人随机应变,反其道而行,近身扰打,另外几人则趁机拉出距离,施法捏诀。负责牵制的二人与他对上几招又立刻散开,此刻后方法术成型,一道困阵从天而降,要将疯子锁在其中。

    疯子握起刀柄,猛得一劈,就将这本能够轻易压制大妖的困阵劈得四分五裂,甚至反噬了施法者本身。

    各种法术立刻补上,砸向疯子,也全被一刀劈散。

    叶祁站在稍远处,心中暗叹真不愧是天师的刀。

    李不缺飞身入阵,短刀的贴身步法对上长刀有利有弊,黏得够近,长刀便不能那么自如地施展,但同样的,这样贴近的距离更加危险。

    起初李不缺还能凭借双刀和短快的优势让野疯子疲于招架,但很快,野疯子便找到破解之法,反身一劈,差点就把她的胳膊砍了下来。

    “想办法把他的刀打下来。”叶祁提醒道。

    众人得令,目标立刻转移到了野疯子握刀的右手。但想让这只手松开黑刀的难度也不比打赢小多少。

    近身战这里没人打得过,远战的法术又全部被劈散,这家伙简直无敌。

    众人不得不靠敌进我退,敌疲我打,来消耗他的精力。

    但拿着刀的野疯子好像永远不会疲倦一样,他甚至仍然在思考如何破局,就像一个意识清醒且经验丰富的刀客。

    然后,他锁定了李不缺。

    李不缺打了个哆嗦,这种感觉像是被一只老虎盯上来。下一刻,野疯子挥刀如下山之虎般猛扑向她,其他几人或是持刀劈砍或是捏诀施法,全部都被黑刀弹开。

    黑刀势不可挡,快若雷霆疾电。李不缺体温飙升,那闪着红光的刀刃落下的速度在她眼中变慢了,她清楚地知道现在必须要立刻闪开,但似乎有什么骇人的,难以描述的感觉束缚住了她的腿脚。

    就像野兔在猎食者面前吓得僵直。

    李不缺不能够理解,她即便面对血煞都不会怕,可为什么面对这把黑刀却让她几乎动不了。

    她下意识地用手中的一把刀去挡黑刀的刀刃,刀刃相接的瞬间,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穿脑而过,李不缺甚至可以看清楚火花飞出的路线。

    然后,黑刀劈开了她脸上的面具,让她本就斑驳的脸上,又留下一道长长的、鲜艳的、深可见骨的裂口。

    “她是……李不缺?!”不知是谁先叫出了声。

    李不缺对时间的感知依然很漫长,她看到自己额上的红绳断了开来,而她伸手接住了。

    到了这一刻,她感觉似乎已经不是她在掌控这具身体里,因为她的意识好像与这具身体的行动并不同步。

    手中的一把刀瞬间拉长,变回它起初的模样——一柄剑,随后迅速反劈了回去,逼退了那野疯子。

    李不缺好像还是李不缺,但她站在那的气势却浑然不同了,丝毫没有半点惊慌,甚至还有时间摸摸自己脸上那道刀伤,舔舔手指上的血,然后啐了一口,那只灰白的眼睛,隐隐泛着金光。

    长剑扬起,起手式,归云剑诀。

    沈晏还没从李不缺身份暴露和受伤的慌乱中回过神来,就被李不缺此刻纯熟的归云剑惊呆了。

    她什么时候学的归云山剑法?青玄子教的?

    用剑的李不缺像是换了一个人,无论是剑招还是身法,都与刚刚截然不同,剑风看似写意轻松,却又时而凌厉迅猛,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看起来处处是破绽,刀锋袭来却又防得滴水不漏。

    剑不如刀刚猛,但那柄剑在她手中却轻轻松松杀得疯子连连后退,剑声清脆,疾如雨鸣。

    野疯子起初暴怒,但招架几招后,眼中竟生出几分惧意。

    黑刀上李不缺的血不知何时消失了。

    疯子暴喝一声,震得周围人退了几步,而李不缺拿着剑,神色如常。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乃,我乃是!赤霄天君!我乃是天师!无人可胜我!!”疯子双目赤红地嘶吼出声,甚至面目也生出了变化,颇有几分神似李不缺。

    众人这才知道这野疯子居然会说话。

    但居然说自己是天师,真是疯得够可以的。

    “你会说话啊。”李不缺挑眉问道。

    “哼,是那些无能之辈不配让我开口!你剑法胜过那些庸才甚多!报出名号!我刀下不杀无名之鬼!”

    李不缺弹了弹剑身,挑着眉毛,全然不把他当一回事。“哦……在下啊,只是个路过的方士。我的朋友都叫我李方士,当然,大多数人不这么叫。

    他们一般叫我……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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