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对钱小妙来说是特别的。

    她曾在冰棺里睡了好长的一觉,而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夜间苍老许多的爹爹,第二眼就是初五哥哥。

    那时候的初五戴着粗糙的木刻面具,沉默地跟在爹爹身后,从她睁眼的那一刻起,就承担起了照顾他们父女二人的责任。

    “初五?名字真好听,我可以叫你初五哥哥吗?”

    他总是沉默的。

    “不说话就是默认啦!”

    爹爹说他是哑巴。

    但钱小妙没有那么傻,她知道,初五是爹爹的傀儡,就像爹爹以前的那些傀儡一样,他们都不会说话。

    一切似乎还跟以前一样,但她觉得家里好像有哪里变了,却又说不上来,感觉有别人住过,可家里确实只有爹爹和初五哥哥。

    爹爹三天两头地出去找人,问他在找谁,他也不说,虽然总会带好吃的和好玩的回来,但钱小妙还是觉得很郁闷。

    只有初五哥哥会一直陪着她。

    她爬高的时候喊初五哥哥,初五就会在底下接她。

    她肚子饿的时候喊初五哥哥,初五就会端来美味的佳肴,比爹爹做的好吃多了。

    她用削剩下的木头扮家家酒,她演新娘子,初五演新郎官。

    有一次她悄悄地摘下初五的面具,惊为天人,好久没说出话来。

    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长得这样漂亮的人。

    那一天,少女特别的情愫悄悄地在心底发芽了。

    爹爹说,尸傀就是木偶,是工具,不要对工具有特别的感情,可初五对钱小妙来说就是特别的。

    爹爹带着她搬了几次家,初五也一直跟着。

    在第一次离开义庄的时候,他望着义庄很久。

    钱小妙想,初五也舍不得离开义庄吧。爹爹总是说尸傀没有感情,可如果真的没有,初五为什么会留恋他们的家呢?

    她一直以为初五哥哥会一辈子守在身边的。

    她没想到爹爹会把他送出去。

    就像送出一把剑、一张凳子,甚至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爹爹说,初五哥哥本来就是那个人的尸傀。

    爹爹说,她救过你两次,为你舍过两次命,把这个尸傀还给她也是应该的。

    爹爹说,不过是一个尸傀而已……

    钱小妙一个字都不想听。

    初五哥哥不只是一个尸傀而已。

    如果是为了报恩,明明还有很多别的办法,为什么偏偏要把初五哥哥送出去还人情?

    她很想去恨抢走了初五哥哥的人,偏生那个人却是李不缺,那个为了救她差点死掉的人。她没有办法,就只能一直哭。

    在冷风吹过的河边,她缩坐在石阶上抹眼泪。

    忽然有人坐了下来,看向她,笑呵呵地说:“小姑娘,发生什么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是有人在刻意针对似的,除妖司聘用魔修的事情竟被御史台的谏官一奏本参到了皇帝陛下面前。

    御史台那帮老臣早就看除妖司这个直隶于皇帝无人监管的衙门不爽了,借这个由头又连参了除妖司几本。

    赵煜当朝就被皇帝陛下劈头盖脸一顿骂。

    即便叶祁再有心保李不缺,甚至为此又和赵煜大吵了一架,也抵不住皇帝陛下震怒一旨下来让李不缺滚蛋。

    有人说是范珂把这事儿捅出去的,之前大考,白让他下不来台,所以记恨上了。再加之司中并无他人与白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众人也就怀疑上了范珂。

    除妖司与其他朝廷衙门都不同,司内的刑探是以自己是除妖司人为荣的。李不缺是魔道的消息司里一直严令禁止外传,此前司里的人虽然不怎么喜欢李不缺,但都很默契地保守了秘密。

    他们看不上用盘外招逼别人退出除妖司的人。

    李不缺得知自己被开除,倒也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回司里交了制服与横刀,然后换回自己那身松快衣裳,神色一如往常。这对她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她已经捞到不少了,不亏。

    你看,你只要不去在意什么,失去的时候就不会有多难受。

    叶祁没敢过来送她,他把人招进来,又保不住,实在是不好意思出现。

    李不缺正往外走,范珂突然冲过来堵在李不缺面前,涨红了脸,大声辩解:“不是我干的!”

    “?”李不缺手都摸到刀柄上了,这句『不是我干的』让她有点茫然。

    “你的事情,不是我捅出去的。我是记恨你,但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我范珂只会光明正大地打败对手!”范珂握紧了拳头,九尺的身高让他那气势看起来像是要揍人似的。

    “哦,知道了。”李不缺点了点头,然后试图绕过他走出去。

    “你相信我!”这话的语气气势汹汹,很难说是请求。

    但李不缺又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范珂像一拳打到棉花上似的突然熄火了,有点难以置信。“真……真的?”

    “是啊。”李不缺灰白的眸子奇怪地上下打量他。“你冲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啊……嗯……”范珂的气势颓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还以为你是来跟我要玉佩的呢。”

    范珂的脸又涨红了,人群中还有几人没忍住笑了一声。

    李不缺看他这幅窘迫样子,竟也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众人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家伙居然会笑吗?

    而且还是在如今这般的情境之下?

    “你刀法其实挺好的。”李不缺扶着腰间的短刀。“虽然比我差点。”

    范珂平日最好强,这次却不恼怒。“今日虽确如此,明日未可知。”

    “那就明日再会。”李不缺摆了摆手,很是潇洒地走出门去。

    她在除妖司这几月,不曾和谁有什么交情,这一走,反倒叫许多人对她刮目相看了。

    家里东西有点杂,一时半会收拾不完,再加之京城繁华,很多稀罕物件别处很难看到,李不缺看到就买,买了回家就打包寄回老家的小院子,因此逗留了两日。

    路上偶遇范珂请吃酒,奈何李不缺酒量奇差,只能改喝茶。

    范珂聊起钱小妙,说小妙之前与她关系最好,怎么都没来送送她。

    李不缺呵呵笑了笑。

    说起钱小妙,也是奇怪得很,众所周知钱小妙与她老爹老钱的关系向来十分融洽。看老钱的年纪,大抵是老来得子,对这独女宠爱非常。可昨日,不知怎么回事,老钱竟气急当众打了钱小妙,钱小妙哭得眼睛都红了。

    这其间因由,外人不能得知。

    李不缺吃完茶,走回家,刚到巷口,就见老钱拉着他家那小姑娘站在家门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小姑娘低着头,缠着手指,而老钱脸上则满是担忧。

    李不缺远远看了一眼,扭头走了。

    能让老钱那个视女儿如命的人动手打闺女的,还会领着人上门来道歉的,李不缺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嗐,罢了,都要走了,再计较这些事情也没有什么意义。

    况且那姑娘是老钱的命根子,再有什么错,老钱也不可能真的让李不缺报复回去。

    就算报复回去,也只会叫老钱伤心罢了。

    虽然她如今应该也不欠老钱什么了。

    她还了老钱一条命报了救命之恩,又救了她女儿一命还了几年的养育之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她在老钱面前都能抬起头说话了。

    可他低声下气地来道歉,李不缺又该怎么办?连人带礼物全丢出去,请他爷俩滚出去?她做不到。还是按寻常人家的那些人情礼节,看在老钱的面子上收了礼,跟钱小妙一笑泯恩仇?她也做不到。

    既然都做不到,那就不如不见,省得见了面难堪。

    她转身去了南市,离这里很远,离老钱家也很远,不会担心偶然碰面。

    南市的摊位热闹非凡,她点了一碗吊梨汤,一个人捧着碗啜饮。

    只要不在乎,失去的时候就不会难受。

    但不知怎么的,心里堵得慌。

    就好像她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

    天色渐晚,南市渐渐收市了,热闹的人群散去,只有李不缺还在原地。

    想来那父女两人现在应该走了,她起身准备回家。

    南市离家真的很远,远到李不缺忘了,从这里走回家是赶不上宵禁的。

    京城就这点不好,不能随便用法术,要不然被护城大阵逮着,蹲的就不是县衙大牢而是镇妖狱了。

    刚走到一半,路上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安静得要命。

    风声,夜鸟声,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李不缺很熟悉这些,但总觉得似乎缺了什么。

    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却连一个打更声都没有听到。

    危险的直觉让她下意识紧绷起来,但理性又告诉她,这里是京城,有除妖司,有护城大阵,不会有人胆敢在这里乱来。

    突然间,一阵破风之声传来,李不缺条件反射地避开,一只飞钉差一点就穿透了她的喉咙。

    “什么人。”李不缺短刀出鞘,耳朵迅速捕捉到了黑暗中的脚步声。她腰弓半弯,弹射纵身扑向其中一个,回首狐刀直取另一人命门。

    只呼吸间,二人毙命。剩下几人见势不妙,立刻便逃。

    李不缺神行追踪,跟着那几抹人影七拐八绕,竟入了一个死胡同。

    『陷阱』。

    她立刻反应过来,转身欲走,却迎面被喷了一脸滚烫的鲜血,一个人影朝她扑过来,她下意识抬手去挡,却在那人影靠近的瞬间发现,那是一个被割开喉咙、一脸惊恐的男人。

    李不缺赶忙收手,接住了那人,他的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涌血,伤口魔气依稀可辨,这一刀触发了护城大阵。

    而割开他喉咙的人已经隐入了夜色之中。

    李不缺还未来得及将那人放开,巷口就已经出现了巡防的灯笼。

    昏黄的光穿透了夜色,照在满脸是血的李不缺身上,她手中的短刀反射着灯光,极其醒目。

    “……白?”提着灯笼的除妖司巡防错愕地看着她和她怀中殷红的尸体,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拔出横刀厉声喝道:“放下武器!离开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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