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珩十一年冬，灵州军攻破洛阳。
大雪纷飞，昔日繁华的洛阳一片萧索，唯余寒风呼啸。
皇城内，无数宫女太监仓皇逃窜，楚清姝默然看着这些年轻面孔上的惊恐绝望，深深叹了口气。
她执剑走在宫道上，不时有宫女和太监下意识地向她行礼，亦或是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向她求援——
“皇后娘娘，叛军攻入洛阳了，我们怎么办？！”
“娘娘，陛下在哪里，大臣们在哪儿？!”
而她只是摇头，道：“跑吧,跑得越快越好。”
还有人要问，她身上溅着的血很好的震慑了他们的穷追不舍。
楚清姝提着剑，素服染血，白雪红墙。
后来她不再回答这些问题，无视了所有仿佛末日来临的哭喊与咒骂，朝前走着。
很快，她来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地，云岫殿。
她抬眼看了看已经落漆的朱红大门，随即用力推开了它。
“吱呀！”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股腐朽的气味混合着灰尘扑面而来，她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入目而来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曾经华丽的宫室失去了热闹的人气，原本精心打理的花园枯萎败落，只有杂草肆意生长，冲破青石路面，在地面上留下青翠的裂痕。
但楚清姝知道，这里尚有人居住，想到这里她有些恍惚，楚清妙已经被打入冷宫七年，后来天灾迭起，塞外铁骑踏破山河，天下战火四起，四方割据，这七年内发生太多太多事了，多到那些后宫里的爱恨情仇变得渺小无比。
还有谁记得曾经宠冠后宫的丽贵妃，谁记得楚家一后一贵妃的美谈，记得丽贵妃因巫蛊之术被打入冷宫，楚家也因为通敌叛国的反罪，满门抄斩，九族流放。
她淡淡地想着，步履从容，剑锋拂过草叶，沙沙作响。这座宫殿太安静，安静到死寂，因此殿内传来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清晰，来人似乎是有些不良于行，步履蹒跚，楚清姝听见她粗重的喘息声渐渐接近，她在神经质地碎碎念：
“陛下，是陛下来接阿妙了吗？陛下，妾真的没有对您下过巫蛊之术，是楚清姝那个贱人陷害妾！她嫉妒妾得到了您的爱重，嫉妒妾的孩子抢了她的大皇子的风头，您不能相信她的话！妾爱您啊，妾从小就喜欢您，您说过会对妾好一辈子的！”
楚清姝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她站在庭院中央，冷眼看着紧闭的殿门被突兀的撞开，一个浑身灰扑扑的中年妇人狼狈地摔在地上，花白的头发又脏又乱，她似乎是穿着一件单衣，因为长时间没有更换，衣摆上都是秽物，爬满脏污。
楚清妙费力地抬起头，曾经人人称颂的美貌早已不复存在，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失了光彩，浑浊一片，被盛赞为皎月般洁白的皮肤黯淡发黄，呈现出一种病态般的青黑，皱纹丛生。
这七年的岁月显然将曾经众星捧月的楚清妙刻薄到了极致，楚清姝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活不长了，她已然重病缠身，伺候她的宫女太监早就跑了，她一个人没吃没喝，不是病死，就是饿死。
楚清姝原本以为她看见楚清妙如此凄惨的模样，会觉得解气，她曾经是楚清姝半辈子悲剧的来源之一，是将她推入深渊的刽子手，可现在她却很平静，她冷淡地看着楚清妙希冀的眼神，道：“楚清妙，是我。”
楚清妙早看不见了，她在最志得意满之时跌落云端，这七年的冷宫岁月她全凭着一腔对楚清姝的恨意和对云柯能回心转意的希望苟活至今，她受尽磋磨，哭瞎了眼睛，恨意逐渐化为恐惧，希望化为怨怼，在此刻猛然爆发出来，她尖叫道：
“楚清姝，你这个贱人！你不过是个父不详的野种罢了，你凭什么能当上皇后，你凭什么能嫁给云柯？！你母亲是个勾引有妇之夫的贱妇，连我楚家家门都不得进的外室，你比她有过之无不及，有婚约在身也要悔婚攀上宗室的高枝，可这又如何？云柯还是爱我，哪怕你陪他流放十三年，数次救他于危难之中，他一朝翻身，回京登基后第一道旨意不是封你为后，而是封我为贵妃，若不是你陷害我，你早被废了！我的锐儿便是太子……”
楚清妙骂到这里，突然有些喏喏，她嘴唇嗡动，双手猛然抱住脑袋，她拼命地摇着头，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些噩梦般的回忆甩出去一样，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像是溺水之人的挣扎。
楚清姝垂眸看着她：“怎么不继续说了，要我提醒你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不不不……不要，不要再说了！啊啊啊啊啊！”楚清妙痛苦的嚎叫声淹没在纷乱的宫阙里，正如它曾经葬送无数薄命红颜般。
“昭珩四年，五皇子锐突发高热，不治而死，享年三岁，帝悲痛，力排众议，以亲王之礼下葬。”
楚清姝一字一句的说着大雍朝史书上关于这件事的记载，五皇子云锐，云柯最宠爱的儿子，楚清妙唯一的孩子，大司马楚建寄予厚望的外孙，从出生起就受尽万千宠爱，前途无量，最终夭折，他本可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最终却只落下了寥寥几字。
哪怕是外人也觉得可惜，更何况是云锐的母亲，楚清妙如遭雷击，那些在混沌的日子里被她刻意淡忘的记忆又重新涌现出来，她大颗大颗的掉着眼泪，面容因恨意和悲痛扭曲成狰狞可怖的模样，她手脚并用的爬向楚清姝。
“是你，是你杀了我的锐儿！我是对云钰下手了，可他毕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他身上没有楚家的血脉，空占着长子的位置，你是楚氏女，你为何不为楚家着想？！”
楚清姝摇摇头：“楚清妙，你以为谁都和你、和楚家一样卑劣吗？”
“我爱云钰，是因为他是我最信任的姐姐，为了我的地位挣命生下来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了保全我的尊严，不惜难产，也要保下孩子。他是我亲手养大，不是血亲，更胜血亲。”
“至于云锐，我很明确的告诉你，云锐的死，和我无关，我不可能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动手。”
“不是你？不是你还有谁？！”
楚清妙尖声反驳，只得到了楚清姝一声怜悯般的冷笑，她道：“巫蛊之祸，不过是我顺势而为，楚清妙，不管我想不想，我们都是楚氏女，当年我与云柯成婚十数载，没有孩子，你为何觉得你能有？”
楚清姝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她的头上，砸的楚清妙头昏眼花，她不受控制的顺着楚清姝的话想，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楚清姝没有道理骗她，可不是她，那会是谁？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让她更加头痛欲裂。
她睁大眼睛，状若疯癫，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陛下不过是受你蒙骗才会将我打入冷宫，他只是太过伤心，才会如此无情，陛下，妾明白的，妾明白的！陛下怎么可能会对我们的锐儿下手，你明明，明明那么爱锐儿……不可能，不可能！！”
“你知道楚家的下场吗？”
楚清姝还在继续说着，楚清妙仰头死死地盯着她，恨恨道：“肯定是你说通了父亲，让他放弃了我，”她说着又自嘲一笑：“我早看透他了，楚家已是富贵至极，一后一贵妃，怎样都是外戚之家，舍了被陛下厌弃的我，支持你这个地位稳固的皇后，对他来说并不算太亏。”
更何况楚清姝作为名正言顺的皇后，不管她是否孕育子女，满后宫的皇子公主任她挑选，她的支持，楚家的支持，嫡子的身份，没有哪个有野心的皇子会拒绝。
再拥立一个皇帝，楚家又是地位超然的世家。
楚清姝觉得可笑，她们的父亲楚建真是个奇人，连他最疼爱的女儿提起他，都是一副只谈利益的嘴脸，也是，他这个人，他嘴里的爱，从来都是不能相信的。
“但这次你猜错了。”楚清姝淡淡道。
“他的确对你有一些真心，他也曾入宫为你求情，但就在他长跪含章殿外不起的时候，禁卫军从他的书房里搜出了与你宫中相同的巫蛊用具，上面写着云柯的生辰八字……”
“不可能，父亲他怎么可能诅咒陛下？！他费尽心力助陛下登基，他还没收回回报，他怎么可能诅咒陛下去死？！”
楚清姝的话被打断了，但她并不着急，她仰头看了看远处传来的浓烟，知道灵州军已攻破宫门，她转回头，勾了勾嘴角：“别急，我还没说完。”
“后来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楚清妙急迫地扑上来，楚清姝不紧不慢地退后一步，让她狼狈地摔在了地上，痛苦的蜷缩起来。
楚清姝的话极大的震动了楚清妙的心，她没想到，那样利益至上的父亲竟然真的爱她，她迫切的想知道父亲的后来，但心里隐隐约约的不详之感，让她又陷入了折磨的痛苦中。
“后来啊，禁卫军还在他的书房里，”迎着楚清妙渴求的目光，她说出了后续：“搜到了与蛮人通信的证据，以及边关的布防图，还有他陷害大将军陈巍的证据，大司马通敌叛国已是铁证，为了一己之私陷害为国尽忠的将军更是令人作呕，被判斩首城东，死后抛尸乱葬岗。”
“楚家也因此嫡系满门抄斩，九族流放。”
楚清妙不可置信地歪着头，她努力地听着楚清姝的话，却觉得怎样都听不懂，她的父亲，虽然是个眼中只有利益的人，但他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后背是她无数次羞辱楚清姝，无数次任意妄为的底气。
不是他，她怎么可能以再嫁之身风光入宫，不是他，她怎么可能让已经定亲的楚清姝替她嫁给被流放边疆的云柯，不是他，她怎么可能除掉被楚清姝百般保护的大皇子，她不敢相信她眼中无所不能的父亲，陛下都尊敬有加的父亲，会死于这么明显的栽赃陷害。
“不可能……”她嘴唇嗫嚅着，她今天已经说了太多次不可能，多到她都觉得可笑，因为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楚清姝不可能骗她。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楚清姝反问道。
是啊，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那个最明显的事实已经呼之欲出，事实就是她爱错了人，父亲看错了人。
她错把云柯的甜言蜜语当真，以为他真的毫不介意自己曾经的悔婚和抛弃，不介意她的二嫁之身。
父亲错把云柯的低姿态当做怯懦的证明，他以为自己能扶持一个傀儡皇帝，让楚家更上一层楼，云柯让他在前朝被雍武帝压的喘不过气的郁气一扫而空，空前的野心蒙蔽了他的双眼。
楚清妙又哭又笑，她狼狈至极，却还是不肯示弱，她不甘心一直以来看不起的楚清姝以这般的高姿态朝她施舍，她如发疯的野狗般胡乱撕咬起来，势要让楚清姝也感受到她此时的煎熬与悔恨。
“楚清姝，你得意什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是对不起你，我是欺负了你，但那又怎么样，谁叫你出身卑贱，有那样一个以有夫之妇的身份勾引高门贵子的贱人娘亲，你们骨子里就是一样的下贱！就该被我和娘亲踩在脚下，当我的踏脚石，当楚家的棋子，这已经是你这条贱命最好的归宿了！”
“哈哈哈哈，我记得你当初有一个未婚夫吧，哦，还有你那个贱人娘亲给你留的跟其他男人生的野种哥哥，你当初的软肋太明显，明显到我们可以轻而易举拿捏你给我替嫁……”
“噗嗤。”剑锋入体的声音很轻，但不容忽视。
楚清妙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张大了嘴，她其实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被病痛折磨了太久，久到身体上的疼痛已经不能引起她麻木的神经的警觉，可生存的本能在提醒她危险的到来。
她很快感到不对劲了，喉咙里涌出无数腥甜的液体，她根本咽不下去，只能吐出来，身体发冷，她试图抱住自己，却没有力气。
她用尽全力抬头，不屑道：“你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云钰的死，是云柯默许的，他亲口对我说，想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太子，但云钰被你养在膝下，为嫡长子，锐儿越不过他。是他负了你，是他利用你，你恨我，报复我，怎么不敢恨他？报复他？”
楚清姝笑起来，她露出了一个许多年都不曾有的真心实意的笑，她的笑声刺痛了楚清妙，她恨声道：“你身上让你痛恨的楚家血脉，看来并不能一刀两断啊！”
楚清姝笑够了，她温柔道：“我杀了云柯。”
“用的也是这把剑。”
“这把杀你的剑。”
楚清妙慢慢地睁大了眼，她像是第一次认识楚清姝一般死死看着她，艰难道：“你说什么？”
“这七年，你错过了很多事情。”
楚清姝抽出剑，她很久不用剑了，有些生疏，如之前杀云柯一样，楚清妙的血也溅了她一身，还有些溅在了她的脸上。
她其实也很美丽，比以美丽著称的楚清妙还要美丽许多，她跟她的母亲长得很像，但还要出色，美到楚建觉得有利可图，将她带回楚家，记在一位贵妾的名下，成为上了族谱的庶女，而非无名无分的外室女。
就像此刻，明明鲜血是让人感到恐惧不适的东西，但出现在她白皙的脸上，就软化了那些承载着的灰色印象，唯余对伤痛的怜惜，她这样的人，天生就让人觉得愚蠢，觉得她该被男人护在身后，觉得她不会有任何威胁。
可他们错了。
大雪纷飞，昔日繁华的洛阳一片萧索，唯余寒风呼啸。
皇城内，无数宫女太监仓皇逃窜，楚清姝默然看着这些年轻面孔上的惊恐绝望，深深叹了口气。
她执剑走在宫道上，不时有宫女和太监下意识地向她行礼，亦或是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向她求援——
“皇后娘娘，叛军攻入洛阳了，我们怎么办？！”
“娘娘，陛下在哪里，大臣们在哪儿？!”
而她只是摇头，道：“跑吧,跑得越快越好。”
还有人要问，她身上溅着的血很好的震慑了他们的穷追不舍。
楚清姝提着剑，素服染血，白雪红墙。
后来她不再回答这些问题，无视了所有仿佛末日来临的哭喊与咒骂，朝前走着。
很快，她来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地，云岫殿。
她抬眼看了看已经落漆的朱红大门，随即用力推开了它。
“吱呀！”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股腐朽的气味混合着灰尘扑面而来，她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入目而来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曾经华丽的宫室失去了热闹的人气，原本精心打理的花园枯萎败落，只有杂草肆意生长，冲破青石路面，在地面上留下青翠的裂痕。
但楚清姝知道，这里尚有人居住，想到这里她有些恍惚，楚清妙已经被打入冷宫七年，后来天灾迭起，塞外铁骑踏破山河，天下战火四起，四方割据，这七年内发生太多太多事了，多到那些后宫里的爱恨情仇变得渺小无比。
还有谁记得曾经宠冠后宫的丽贵妃，谁记得楚家一后一贵妃的美谈，记得丽贵妃因巫蛊之术被打入冷宫，楚家也因为通敌叛国的反罪，满门抄斩，九族流放。
她淡淡地想着，步履从容，剑锋拂过草叶，沙沙作响。这座宫殿太安静，安静到死寂，因此殿内传来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清晰，来人似乎是有些不良于行，步履蹒跚，楚清姝听见她粗重的喘息声渐渐接近，她在神经质地碎碎念：
“陛下，是陛下来接阿妙了吗？陛下，妾真的没有对您下过巫蛊之术，是楚清姝那个贱人陷害妾！她嫉妒妾得到了您的爱重，嫉妒妾的孩子抢了她的大皇子的风头，您不能相信她的话！妾爱您啊，妾从小就喜欢您，您说过会对妾好一辈子的！”
楚清姝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她站在庭院中央，冷眼看着紧闭的殿门被突兀的撞开，一个浑身灰扑扑的中年妇人狼狈地摔在地上，花白的头发又脏又乱，她似乎是穿着一件单衣，因为长时间没有更换，衣摆上都是秽物，爬满脏污。
楚清妙费力地抬起头，曾经人人称颂的美貌早已不复存在，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失了光彩，浑浊一片，被盛赞为皎月般洁白的皮肤黯淡发黄，呈现出一种病态般的青黑，皱纹丛生。
这七年的岁月显然将曾经众星捧月的楚清妙刻薄到了极致，楚清姝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活不长了，她已然重病缠身，伺候她的宫女太监早就跑了，她一个人没吃没喝，不是病死，就是饿死。
楚清姝原本以为她看见楚清妙如此凄惨的模样，会觉得解气，她曾经是楚清姝半辈子悲剧的来源之一，是将她推入深渊的刽子手，可现在她却很平静，她冷淡地看着楚清妙希冀的眼神，道：“楚清妙，是我。”
楚清妙早看不见了，她在最志得意满之时跌落云端，这七年的冷宫岁月她全凭着一腔对楚清姝的恨意和对云柯能回心转意的希望苟活至今，她受尽磋磨，哭瞎了眼睛，恨意逐渐化为恐惧，希望化为怨怼，在此刻猛然爆发出来，她尖叫道：
“楚清姝，你这个贱人！你不过是个父不详的野种罢了，你凭什么能当上皇后，你凭什么能嫁给云柯？！你母亲是个勾引有妇之夫的贱妇，连我楚家家门都不得进的外室，你比她有过之无不及，有婚约在身也要悔婚攀上宗室的高枝，可这又如何？云柯还是爱我，哪怕你陪他流放十三年，数次救他于危难之中，他一朝翻身，回京登基后第一道旨意不是封你为后，而是封我为贵妃，若不是你陷害我，你早被废了！我的锐儿便是太子……”
楚清妙骂到这里，突然有些喏喏，她嘴唇嗡动，双手猛然抱住脑袋，她拼命地摇着头，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些噩梦般的回忆甩出去一样，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像是溺水之人的挣扎。
楚清姝垂眸看着她：“怎么不继续说了，要我提醒你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不不不……不要，不要再说了！啊啊啊啊啊！”楚清妙痛苦的嚎叫声淹没在纷乱的宫阙里，正如它曾经葬送无数薄命红颜般。
“昭珩四年，五皇子锐突发高热，不治而死，享年三岁，帝悲痛，力排众议，以亲王之礼下葬。”
楚清姝一字一句的说着大雍朝史书上关于这件事的记载，五皇子云锐，云柯最宠爱的儿子，楚清妙唯一的孩子，大司马楚建寄予厚望的外孙，从出生起就受尽万千宠爱，前途无量，最终夭折，他本可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最终却只落下了寥寥几字。
哪怕是外人也觉得可惜，更何况是云锐的母亲，楚清妙如遭雷击，那些在混沌的日子里被她刻意淡忘的记忆又重新涌现出来，她大颗大颗的掉着眼泪，面容因恨意和悲痛扭曲成狰狞可怖的模样，她手脚并用的爬向楚清姝。
“是你，是你杀了我的锐儿！我是对云钰下手了，可他毕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他身上没有楚家的血脉，空占着长子的位置，你是楚氏女，你为何不为楚家着想？！”
楚清姝摇摇头：“楚清妙，你以为谁都和你、和楚家一样卑劣吗？”
“我爱云钰，是因为他是我最信任的姐姐，为了我的地位挣命生下来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了保全我的尊严，不惜难产，也要保下孩子。他是我亲手养大，不是血亲，更胜血亲。”
“至于云锐，我很明确的告诉你，云锐的死，和我无关，我不可能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动手。”
“不是你？不是你还有谁？！”
楚清妙尖声反驳，只得到了楚清姝一声怜悯般的冷笑，她道：“巫蛊之祸，不过是我顺势而为，楚清妙，不管我想不想，我们都是楚氏女，当年我与云柯成婚十数载，没有孩子，你为何觉得你能有？”
楚清姝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她的头上，砸的楚清妙头昏眼花，她不受控制的顺着楚清姝的话想，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楚清姝没有道理骗她，可不是她，那会是谁？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让她更加头痛欲裂。
她睁大眼睛，状若疯癫，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陛下不过是受你蒙骗才会将我打入冷宫，他只是太过伤心，才会如此无情，陛下，妾明白的，妾明白的！陛下怎么可能会对我们的锐儿下手，你明明，明明那么爱锐儿……不可能，不可能！！”
“你知道楚家的下场吗？”
楚清姝还在继续说着，楚清妙仰头死死地盯着她，恨恨道：“肯定是你说通了父亲，让他放弃了我，”她说着又自嘲一笑：“我早看透他了，楚家已是富贵至极，一后一贵妃，怎样都是外戚之家，舍了被陛下厌弃的我，支持你这个地位稳固的皇后，对他来说并不算太亏。”
更何况楚清姝作为名正言顺的皇后，不管她是否孕育子女，满后宫的皇子公主任她挑选，她的支持，楚家的支持，嫡子的身份，没有哪个有野心的皇子会拒绝。
再拥立一个皇帝，楚家又是地位超然的世家。
楚清姝觉得可笑，她们的父亲楚建真是个奇人，连他最疼爱的女儿提起他，都是一副只谈利益的嘴脸，也是，他这个人，他嘴里的爱，从来都是不能相信的。
“但这次你猜错了。”楚清姝淡淡道。
“他的确对你有一些真心，他也曾入宫为你求情，但就在他长跪含章殿外不起的时候，禁卫军从他的书房里搜出了与你宫中相同的巫蛊用具，上面写着云柯的生辰八字……”
“不可能，父亲他怎么可能诅咒陛下？！他费尽心力助陛下登基，他还没收回回报，他怎么可能诅咒陛下去死？！”
楚清姝的话被打断了，但她并不着急，她仰头看了看远处传来的浓烟，知道灵州军已攻破宫门，她转回头，勾了勾嘴角：“别急，我还没说完。”
“后来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楚清妙急迫地扑上来，楚清姝不紧不慢地退后一步，让她狼狈地摔在了地上，痛苦的蜷缩起来。
楚清姝的话极大的震动了楚清妙的心，她没想到，那样利益至上的父亲竟然真的爱她，她迫切的想知道父亲的后来，但心里隐隐约约的不详之感，让她又陷入了折磨的痛苦中。
“后来啊，禁卫军还在他的书房里，”迎着楚清妙渴求的目光，她说出了后续：“搜到了与蛮人通信的证据，以及边关的布防图，还有他陷害大将军陈巍的证据，大司马通敌叛国已是铁证，为了一己之私陷害为国尽忠的将军更是令人作呕，被判斩首城东，死后抛尸乱葬岗。”
“楚家也因此嫡系满门抄斩，九族流放。”
楚清妙不可置信地歪着头，她努力地听着楚清姝的话，却觉得怎样都听不懂，她的父亲，虽然是个眼中只有利益的人，但他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后背是她无数次羞辱楚清姝，无数次任意妄为的底气。
不是他，她怎么可能以再嫁之身风光入宫，不是他，她怎么可能让已经定亲的楚清姝替她嫁给被流放边疆的云柯，不是他，她怎么可能除掉被楚清姝百般保护的大皇子，她不敢相信她眼中无所不能的父亲，陛下都尊敬有加的父亲，会死于这么明显的栽赃陷害。
“不可能……”她嘴唇嗫嚅着，她今天已经说了太多次不可能，多到她都觉得可笑，因为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楚清姝不可能骗她。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楚清姝反问道。
是啊，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那个最明显的事实已经呼之欲出，事实就是她爱错了人，父亲看错了人。
她错把云柯的甜言蜜语当真，以为他真的毫不介意自己曾经的悔婚和抛弃，不介意她的二嫁之身。
父亲错把云柯的低姿态当做怯懦的证明，他以为自己能扶持一个傀儡皇帝，让楚家更上一层楼，云柯让他在前朝被雍武帝压的喘不过气的郁气一扫而空，空前的野心蒙蔽了他的双眼。
楚清妙又哭又笑，她狼狈至极，却还是不肯示弱，她不甘心一直以来看不起的楚清姝以这般的高姿态朝她施舍，她如发疯的野狗般胡乱撕咬起来，势要让楚清姝也感受到她此时的煎熬与悔恨。
“楚清姝，你得意什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是对不起你，我是欺负了你，但那又怎么样，谁叫你出身卑贱，有那样一个以有夫之妇的身份勾引高门贵子的贱人娘亲，你们骨子里就是一样的下贱！就该被我和娘亲踩在脚下，当我的踏脚石，当楚家的棋子，这已经是你这条贱命最好的归宿了！”
“哈哈哈哈，我记得你当初有一个未婚夫吧，哦，还有你那个贱人娘亲给你留的跟其他男人生的野种哥哥，你当初的软肋太明显，明显到我们可以轻而易举拿捏你给我替嫁……”
“噗嗤。”剑锋入体的声音很轻，但不容忽视。
楚清妙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张大了嘴，她其实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被病痛折磨了太久，久到身体上的疼痛已经不能引起她麻木的神经的警觉，可生存的本能在提醒她危险的到来。
她很快感到不对劲了，喉咙里涌出无数腥甜的液体，她根本咽不下去，只能吐出来，身体发冷，她试图抱住自己，却没有力气。
她用尽全力抬头，不屑道：“你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云钰的死，是云柯默许的，他亲口对我说，想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太子，但云钰被你养在膝下，为嫡长子，锐儿越不过他。是他负了你，是他利用你，你恨我，报复我，怎么不敢恨他？报复他？”
楚清姝笑起来，她露出了一个许多年都不曾有的真心实意的笑，她的笑声刺痛了楚清妙，她恨声道：“你身上让你痛恨的楚家血脉，看来并不能一刀两断啊！”
楚清姝笑够了，她温柔道：“我杀了云柯。”
“用的也是这把剑。”
“这把杀你的剑。”
楚清妙慢慢地睁大了眼，她像是第一次认识楚清姝一般死死看着她，艰难道：“你说什么？”
“这七年，你错过了很多事情。”
楚清姝抽出剑，她很久不用剑了，有些生疏，如之前杀云柯一样，楚清妙的血也溅了她一身，还有些溅在了她的脸上。
她其实也很美丽，比以美丽著称的楚清妙还要美丽许多，她跟她的母亲长得很像，但还要出色，美到楚建觉得有利可图，将她带回楚家，记在一位贵妾的名下，成为上了族谱的庶女，而非无名无分的外室女。
就像此刻，明明鲜血是让人感到恐惧不适的东西，但出现在她白皙的脸上，就软化了那些承载着的灰色印象，唯余对伤痛的怜惜，她这样的人，天生就让人觉得愚蠢，觉得她该被男人护在身后，觉得她不会有任何威胁。
可他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