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倏忽而过,重阳渐至。

    京中备选的女子如今都在家中跟着宫里来的教养嬷嬷学规矩,外地上京来的秀女统一住在驿馆中,诸位大臣忙着联络派系首领,一时间这京中虽然人声鼎沸繁花似锦,万种菊色开遍,缺少了很多往年打马周游的权贵之家。

    没有人包下护国寺,积香潭等好地点,百姓们倒是得了闲,家家户户相邀看花喝酒,登高望远,也是一派风流景致。

    光是玉带湖中的画舫游船,密密麻麻,竟一度造成了拥堵,招来了河监使来疏通。原来是河中祥云楼的画舫有人请来了平宁坊的花魁娘子,一行人在与人斗茶呢,引了众人围观。

    城郊茂云观正是这般,三三两两的人正相偕登阶而来。

    两个穿青圆领袍的书生正在闲聊:“愚兄今天来带你看好东西,这茂云观山上的菊花有三十六种呢,开得那叫一个妙!”

    “听说往年圣上的姑母咸宁长公主,总在重阳这几天在茂云观打平安醮,一般闲杂人等进不来,今年不知怎么了,竟是空起来了。如今,曲径通幽。你我二人在此把酒联诗,把栏干拍遍,岂不快哉!”

    “说得好!好,咱们快些前去!”

    待几人身形远去,阶旁树下转出来一个人影。

    身长玉立,斜眉入鬓,龙精虎目,虽穿着普通灰袍,却端的是威仪赫赫。身旁一个暗影落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复又一跃消失,像是被光晃了眼的花影抖动。

    只见灰袍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刚进城门拐进小巷中的一行马车几人,风尘仆仆,看着是远途而来,随从仆妇皆疲惫,还有着刚进城的兴奋。

    越往小巷里走,越是不对劲,人烟稀少。

    随从:“哎!哎!马夫!”马夫不语,随从赶上前来扯他,才发现这马夫脸上有一道深疤,那疤纵贯半边脸,十分吓人。刚要惊叫,却被人一掌击晕,塞进马车里。

    车内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呼,不一会儿,一个稍显跋扈的嗓音正声质问道:“不知阁下所为何事,若是为财,我有白银五十两,请好汉从此别过,我也不会声张。若是为人,我们虽是刚入城,家中却也是京中大户,正有人等我们,若是一时半刻不见我等,定要寻找,你若将我掳去杀害,不出一日,你便会被捉住,难逃一死!”

    外面的人依旧没有声响,只是挥鞭子狠狠抽了马匹向前。

    马车速度更快了。

    一旁的丫鬟心急怒言:“狂徒!你可知我家娘子是何人!若是我家娘子不见了,整个京城都要翻起来!到时候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只听外面一声嗤笑,“啧,那就对了。”

    马车一个急停,外面人说到了。就冲进来几个大汉,将他们嘴堵上蒙了眼睛,拽下车来。

    当小娘子跌跌撞撞被扯进一间屋子的时候,她心中狂跳。想着莫不是今天要交待在此间了,盘算着就算鱼死网破,也要拼上一回的时候。眼前的布忽地被人摘下,一个灰袍威武男子正站在她眼前。

    她怒目而视,那人却拱手行了个礼,嘴上说道:“对不住,叫小娘子受惊了。今日在下出此下策,实乃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宽恕则个。”说着呵斥身边人:“还不快给小娘子松绑!”又向她赔礼道:“下人没眼色,慢待了娇客。”

    她心中纳罕。此人行止从容,神色自若,气势不俗,就连身边随从一个个都令行禁止,动作如风,断然不是普通匪徒。听话却又好像知道她的身份,可她在京都初来乍到,有什么仇怨,莫不是抓错了人?

    正犹豫着,一旁同被绑来的丫鬟高声叫道:“裴相公是我家娘子的亲阿舅!重阳入京是要进宫给太后拜寿的,我们可是你这等贱民得罪不起的贵人!还不快放了..“

    一句话没说完,只见灰袍人懒懒瞥了旁边的壮汉一眼,那壮汉忽地拔出刀来,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将那丫鬟的头齐齐割了下来。断头扑在地上滚了几滚,眼睛却还大睁着,正直直对着她的脸。

    小娘子惊诧恐惧,浑身颤抖,话也说不出一句。喉咙像堵了一块大石,生生将尖叫压了下去。

    心中一惊,这莫不是冲着相府来的。又有些苦笑,她一个落魄表亲,对相府有什么威胁呢。如今竟然要做了替死鬼?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平缓道:“你若是抓我为了要挟相府,却是打错了主意。”

    那人连忙摆手,在她对面坐下来,笑容恳切,叫人如沐春风。

    她背后冷汗直冒,这人越笑,越是吓人,不远处的人头尚且还在流血。

    “小娘子不必惊慌,我呢,只不过要劳烦小娘子替我将此物交给一人。”

    说着,将掌中一块白玉佩亮给她看。

    那玉成色极好,光泽温润,一看就是贴身时常把玩之物。

    她不由冷笑:“你怎么就确信我会帮你”。

    那人也不恼,笑问:“你怎么也不问要交给谁?”

    小娘子惨然一哂:“无论交给谁,都不是什么容易事。不然你何苦大费周章,如今我见了你的脸,也是断然活不了了。”

    灰袍人大笑,眼中审视更甚,第一次稍显认真的扫了她几眼。

    缓缓说:“不错,倘若你进来便一直叫嚷,我十分可能杀了你。不过现下此番正合我意,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相反,我还要送你一段大机缘。我要你将此物,在重阳节宫宴上,设法亲手交到咸阳长公主手里。你可愿意?”

    她心中一颤,此次入京,虽说是为了重阳节,可也是为了在相府能够谋个好姻缘。

    自从母亲去后,她父亲外放到登州做个芝麻小官,已经七年有余了,回京无望。

    她是万万不想将自身蹉跎在登州那乡野之处的。她母亲可是裴相亲妹妹,曾被太后娘娘赞过蕙质兰心,也是一代才女,她外祖母是嘉义侯独女,年少时随军远征,曾亲手杀过蛮子的头,护卫过大军粮草,谁人不敬?就连她,她也本该是这东京城里最尊贵的小娘子之一。

    凭什么她的表妹就可以入宫选秀,她却只能跟着进宫拜寿,还是看在亡母的面子上,凭什么!她不甘心!

    如今若是让她进宫能与咸阳公主搭上关系,日后犹未可知呢。

    咸阳公主可是皇上的亲姑姑,当今圣上厚待宗亲,这般天潢贵胄,若是能得她青眼…

    灰袍人看着她心思百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慢悠悠笑道:“你若是愿意,咸阳长公主见了此物,定会宽和待你,你若表现出色,便是送你进宫为妃也不是难事。”说着,将玉佩往她眼前一递,声音蛊惑:“富贵险中求,是成是败,皆在你此举了。”

    她咬牙心一横,抓住玉佩。

    正要抽手,却被灰袍人紧紧握住,握得指节生疼。他微一使力向怀中一拽,她身子便不由得向人怀中扑去。

    他紧紧箍住她,勒得她生疼。她不由咬紧了牙关,生平遭此大辱,来日定当报还。

    忽地耳尖一凉,那灰袍人竟然叼住她的耳朵,在她耳边阴瘆瘆地低声道:“你若敢背叛我,出了这个门,就是你的死期。今天你众目睽睽之下未出阁的小娘子被人拐走,清誉尽毁。你若听话,我就保你荣华富贵。韦三娘这个名字不好听,进了宫以后,你就叫韦如明。”

    说罢,拽下了她裙摆上坠着的香囊。那香囊上绣着她的姓,是她亲手所做,身边亲近之人皆知。

    如今软肋被捏在对方手上,成了个把柄,她若翻脸不认人,这就是她私相授受的证据。到时候即便本朝风气开化,年轻人互送香球香草等不算什么,亦有前朝公主与进士探花互赠情诗的佳话,可那是贵人。如今她可是被当众拐走又有如此贴身之物为信,一旦宣扬出来,没人替她照应,她少不了要被送去寺庙中,再无出头之日。

    这人身份不明,却信息通达,又手眼通天,连自己的闺名都知晓,怕是自己在他面前早已经透明了,没有什么底牌可出。

    思及此,她佯作惊恐:“这位郎君,我们素昧平生,你又何必如此做绝呢。我答应你便是。只是今日耽搁了这么久,再不回去,相府一定会来找我的,若是惊动了京兆尹,怕是我就算想帮你送信物也没机会了。”

    灰袍人松开禁锢着她的手臂,拍了拍手。

    一个素衣女子应声飘了进来,身量矮小,梳着丫鬟髻。韦娘子并未发觉此女子是如何来到自己身边的,但见她身姿轻盈诡异,肯定是个练家子。

    “此女名惊霜,会些拳脚功夫,用来保护你,最合适不过了。”

    言罢,灰袍男拂了拂衣袖,一眼未再看她,抬起脚三两步就跨出门去,消失无踪。

    待灰袍人走了约莫有一盏茶,那素衣女忽然动了。

    向她福身唱喏,动作倒是极规矩,说道:“请”。

    韦三娘瞪了她一眼,那女子不卑不亢。无法,只得随她。

    这一路上,及行至门口,未有一人,再看这车马,亦不是自己来时的那辆,随从仆妇,尽皆换了,众人见她出来,齐齐行礼。她狠狠拽住惊霜的头发,用了十分力气,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我的人呢?”

    惊霜不动声色,只恭敬答道“这些人皆是娘子从登州带来的老仆了,丫鬟也只我一人。娘子可是旅途劳顿,有些中暑了?咱们快快上车,迟些好叫相府人等急了,便是不好。”

    韦三娘心中怒气无处可发,一时间颓然无力,竟不觉松了手,霎时被惊霜半挟半拖,带进车里。

    她呆坐半晌,明白那些人是都没命了。主仆一场,竟是平白连累了他们。方才觉出后怕来,冷汗早已湿透了后背。

    那么多人,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这伙人视人命如草芥,自己今天能活下来,是对方留着自己的身份还有用。便是不愿意,又能如何。本还想着先虚与委蛇一番,再图后事,如今身家性命是都攥在人家手里了。

    韦三娘疲倦的合上眼向后一靠。

    马车徐步驶过繁华街巷,人流如织,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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