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羽叹了口气,细细想来,今日冰凝看守“拜仙亭”后的一言一行皆与以往有异,她一向是讲规矩的,就算发现有求愿的村民晕死在那里,往日也从未不经允许便将人抬上山。直至方才,莫羽见了那少年,便一瞬间都明了了!十八年前的那段往事也再次浮现眼前,她沉默了很久,才转向冰凝问道:“这是你想要的吗?”

    冰凝犹豫了一瞬,而后点点头:“求二奶奶仁慈。”

    莫羽敛去所有表情,像是在内心深处做了某种决定,她负手而立:“好,你要我仁慈,我便仁慈。我成全你,只是这一次破例,权当是成全了你我之间的主仆情谊。可自此之后,你与我雾隐山再无瓜葛。”

    “什么!”莫羽的话于冰凝来说好似晴天霹雳,她慌了起来,“二奶奶……您这,还是要赶冰凝走吗?”她绝望地坐在地上,眼圈倏地红了,“您打我,骂我、怎么都好,就是不要赶冰凝走好不好?”

    少年虽有私心,但见那位好心的伯母被自己连累,一时也急了:“仙子大人,请您不要怪罪这位伯母,要怪就怪就我好了,我……”

    “闭嘴!还不是因你而起!”没等那少年说完,莫羽抬手就要向那少年打去,冰凝一时情急,直扑到那少年身前。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暂停了。

    手,被人及时的握住。

    莫羽回过头,只见孟娴云换了身墨色纱衣,此刻正握着她的手腕。

    “我等了一会儿,见你未归,到底还是有些挂心,于是便顺着你们的痕迹追过来了。你这一掌下去,这两人半条小命可就没了啊。”

    莫羽缓了缓,也知道方才自己太冲动了,只是当着两个小辈面前到底拉不下脸,她苍白地解释道:“是那少年无状。”

    孟娴云不好与她辩白,只敷衍地笑着点头称是。只是心里另生出些想法:听莫羽讲,她等了自己一百年……虽说重情义,但脾气却着实急了些,但转念又想想,这或许也未必是坏事,至少能比那性子绵软的少受些欺负。眼下,自己刚刚醒来,对身前之事一无所知,自己虽对她无甚印象,但心口处安心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况且之前在火灵池中,她细细端详过莫羽的面相,倒也并非凶恶之相……罢了,一动不如一静,孟娴云心下拿定主意,暂时先留她在身边,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分晓。

    “你们两个也先别跪着了。”孟娴云对跪在地上的两人说完,顺势牵起了莫羽的手,“羽儿,我有话对你说,我们先出去吧。”

    莫羽回了声是,遂不再与那二人纠缠,而是同孟娴云一起行至山洞外的瑶湖畔。

    一袭清风吹乱了孟娴云鬓间的发,也吹得一池碧水荡起层层涟漪。顷刻间,映着斜阳的湖面好似被人撒下了一陇碎银,孟娴云被那片银色流光晃了眼,她眨眨眼看着莫羽,也不知莫羽心中在想些什么,停了片刻,她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愿:“羽儿,我想去一趟宁项国。”

    莫羽几乎在瞬间猜到了孟娴云所想:“小姐……是想回孟家?”

    “是。虽说当初的家人早已不在人世,可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那也好。”莫羽的手慢慢收紧,直至握成拳头,她面上淡然回道,“见见也好,见了才好断了念想。”

    孟娴云低下头,对莫羽的话生出几分不喜,那是她生活过的地方,就算世事变迁,那里不是还住着她的后辈?怎就还没相见,就说出断了念想这种话!

    莫羽见孟娴云安静地低下了头,也知晓自己的话说得失了分寸,唯恐孟娴云心中不悦,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下孟娴云的手臂,连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变得轻了几分:“小姐?”

    “对了,方才在洞府之中,你为什么会如此气愤?”孟娴云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问询莫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莫羽长叹一口气:“哎,若是细说起来这话就长了,不过简而言之,方才那洞府中的少年与昔日辜负了冰凝的男子有六分相似,我万万没想到,冰凝仅仅因此便自作主张将那人救了回来,甚至还坏了规矩,求我出山医治其病母,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叫作冰凝的婢女?”孟娴云挑眉,若有所思道,“仅是容貌相似,便如此执着吗……或许她仍旧心系着那个辜负她的人吧,倒是个深情的呢!”

    “深情?情爱最是无用的东西!”莫羽轻哼一声,“仅仅是容貌肖像,便做出此等违反洞规的事,若是他日,譬如那男人又死一次,想必,就是需要我的心做药引,那丫头也会毫不犹豫的吧!”

    冰凝此时正从对面姗姗赶来,孟娴云抬眼,望着来人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暗自摇了摇头,嗔怪地看了莫羽一眼。此时,莫羽虽背对着冰凝,但孟娴云知道莫羽是故意说那些话给身后的冰凝听的。

    “也莫要再说这些气话了。”孟娴云说罢,只见不远处的冰凝咚一声跪下了,冰凝的口张张合合,似有话要说,然而终究只化作声声哽咽。

    莫羽回过头,眉头微蹙,面上似有不忍,却仍吼道:“哭?该哭的怕是我才对吧?”

    “二奶奶……”冰凝抽噎着伏在地上,“二奶奶的话字字锥心啊,奴婢伺候了您这么多年,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晓吗!奴婢惹怒了您,您打骂奴婢,奴婢不敢有怨言,奴婢只求二奶奶宽恕了奴婢这一次,成全了奴婢这一次吧!”

    莫羽抿着嘴,看着伏在自己脚下的人,这十几年的光景,已经让一个青葱少女变得面目全非了。若是没有一丝感情又怎么可能?可她心中刚有触动,却再一次听到冰凝为那少年求情。

    孟娴云眼见着莫羽怒火中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似说给莫羽听,又好似给自己一个离开这尴尬之地的理由:“罢了,罢了,你们俩的事,我不再管了,你们自己解决吧!”说完,便闪身离开了。

    莫羽见到孟娴云转身离去,更暗恼冰凝让自己在小姐面前失了颜面,她手心蓄力,对着冰凝胸口便是一掌,随后掏出冰凝荷包内保存的回春丹,喂她服下。

    冰凝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有些站不住脚,视线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这时她耳边传来了二奶奶时断时续的话。

    “……冰凝,你在雾隐山流逝的十八年时光算我还给你了……这一掌,算是对你不守洞规的惩戒……你好自为之……”

    “……这一次,我成全你了……也算成全了你我之间十八载的情谊……伤好之后,你与那少年先行离去,我和小姐自有寻你们之法……”

    “……常言世事变迁易,守得初心难,我曾以为十八年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却没想到你从未变过……我真不知是该说你长情还是愚蠢。”

    “……往后再莫提你曾在雾隐山的种种,自此之后,你我两不相欠吧……”

    随着声音的渐行渐远,冰凝最终还是乏力地闭上了眼……两不相欠吗?不!您待冰凝得好,冰凝一生都忘不了。当年为了救他,施展回生术法,您只说那是逆天而为,需要人祭,需祭我十载寿数,我信以为真,直到多年后,我才偶然从您收藏的典籍中了解到,所谓人祭实则是死祭,根本不存在什么祭祀寿数之说;您为了我,足足受了十年的反噬之苦,这些……您未曾说过……我却都晓得……

    这次……是冰凝对不住您了……

    雾隐山另一边,孟娴云回到松青阁百无聊赖,闲坐了片刻,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凉,于是她褪下衣衫,再一次步入了火灵池,周围热气腾腾,雾气氤氲,她闭上眼,朦胧之中,感觉到不知是谁的唇探了过来,那么柔软,却带着无比的炙热长驱直入,她想要睁开眼,却感到眼皮有千斤之重……

    这如何是好!一身冰肌玉骨,被一双温热的手掌肆意的拿捏,缠绵的吻如雨点一般落下,在眼角,在眉梢……孟娴云身体微颤,咬紧牙关,试图看清身前的男人是谁,她从男人的气息中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熟稔,而貌似自己的身体也对其有着不同寻常的依恋,孟娴云集中精力,凝灵气于双眼,雾瘴渐消,模糊间,她似乎看见了一袭玄色,便倏然清醒了过来。

    呵!原来竟是黄粱一梦!还是那样的春梦!

    孟娴云自嘲地笑了笑,说来奇怪,这身体不过十七八岁,按理说正值年少,可自从醒来,她却感到自己已经历经千万载岁月了,难道是沉睡太久的原因?她不解地低下头,一双清眸宛若揉碎了圆月的千里烟波,至清至明,却深不见底。

    那个人是谁呢?为何她会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小姐?小姐!”

    思绪被打断了,孟娴云听见外间传来莫羽的声音。原来此时莫羽已经回到了松青阁,孟娴云于是开口回道:“进来吧。”

    莫羽微低着头,步履款款走了过来,她又向池子里添了些火灵种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小姐,待你再休养些时日,我们便下山吧。一来可以去宁项灵城的孟家看一看,二来我已经答应了冰凝,去救那少年的母亲。”

    “嗯,也好。其实,治病救人也算是好事。”孟娴云想要宽慰几句,但她觉得自己这情况应该也算是初来乍到,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小姐,你不知道,方才我打了她一掌……”莫羽倒是极其坦诚,没有思虑太多,“后来,喂了她那颗我炼制的丹药。那丹药固本培元,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孟娴云迟疑片刻,一时不解其用意:“你这是何必?”

    “那丹药还有回春的功效,就算我还了她这十几年的光阴了!其实,我早就有此意,此事全当做个引子吧!她与我们不同,体内无法汇集灵气,余生在这里守着,又有什么意思!我想着,她的幸福大抵不在雾隐山。”

    听罢解释,孟娴云了然,她往自己肩头泼了几捧水,语气中带着笃定:“所以你终究还是赶她走了?其实,按说这事儿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是否是你太过执拗了?再说幸福与否,我想,个人总有个人的体会,擅自替他人决定,恐怕结局往往不能尽如人意。”

    莫羽并未直面孟娴云的话,而是换言道:“我生平最恨两种人,一种是负心的人,而另一种便是痴心的人。对负心的人,我无能为力;对痴心的人,我更加无能为力……方才,我一见那少年便明白了,这些年,她从未忘记过那个人。”

    孟娴云抬眼,忽然瞥见莫羽眼中带泪,孟娴云有些困惑,也不知莫羽所求为何,既是舍不得又何苦去做那一遭事!她从池中淌到莫羽面前,仰起头捧着莫羽的脸安慰道:“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再想了。”

    “嗯,不想了。”莫羽见孟娴云如此亲近自己,心底仿佛一瞬间从尘埃里开满了花,仿佛她期待中的小姐又回来了……可是,她心中终还是有些疑问,对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的小姐还算是小姐吗?她,还能向小姐赎罪吗?就算是同一个人,可记忆终究是不同了啊!

    片刻间,莫羽心中思量了许多,最后她无奈地苦笑起来,罢了罢了!只要是小姐就好,只要她安好便好,再要求更多,就是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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