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时节,蝉声鼎沸,车内却被空调风吹得一阵清凉。

    三十五路公交车急停的时候,陶砚情正靠坐在车背上昏昏欲睡,本就松垮的盘发因短暂的冲击浓墨一般散开,一根细长的黑色铅笔随之掉落在地,咕噜噜滚向对面的座位下。

    陶砚情缓缓抬起了沉重的眼皮,摇晃着站起身将铅笔捡回手里,听着车上传来“我次儿,这老头儿,横穿马路啊!”熟悉的乡音,脸上浮了一丝笑意,却又很快隐去。

    她重新坐回原处,用铅笔熟练地绞起长发,重新挽了个松垮的发髻,望着马路上用蓝色字体标注的那块“那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巨大公益广告牌,心疼着自己脑袋上那根铁定断了芯的铅笔。

    铅笔断了芯就无法再次流畅的使用,一如人心不再聚拢,就很难再挨个收回。

    自从陶砚情大学毕业后回老家继承了雄安艺术陶瓷厂,厂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再也没断过。

    先是负责给黑陶抛光的李婶家的媳妇儿生了孩子,为了快点辞职回去伺候,李婶在厂子里摔着用来装陶器的铁制大脸盆,催着陶砚情放她回家,后有拉坯的张叔家小儿子病了朝她预支工资,可厂里效益不好、实在掏不出余钱,陶砚情被张叔记恨上,拎了瓶见了底儿的白酒去她家里闹事,陶砚情不得不费力从中周旋,新品研发设计图也迟迟画不出来……

    这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让陶砚情心力交瘁、不胜心烦。

    公交车机械的报站女声打断了陶砚情的思索,她抻了抻身上那间略显褶皱的米色麻布长裙,起身下了车,缓步穿过历史悠久的总督署广场,眺望了眼九丈九的两根赭红色的大旗杆,向着古莲花池的方向缓步走去。

    *

    许是三代都是保定人的缘故,每当陶砚情的设计思路卡壳的时候,她总喜欢来莲池转一转。

    信步莲池,随处可遇佳境。

    古莲花池地处河北保定市内闹市区,世人称其“涟漪夏艳”,是保定这座古城的八景之一,集园林、行宫、书院为一体,兼有中国南北园林之美的古典园林,以环水筑榭为显著特点,以水为胜,因荷得名。

    陶砚情站定在碑刻长廊刻碑前仔细观摩,一座座的探去,用手指的边缘隔空描绘着刻碑上或飘逸灵动、或苍劲隽永的字体,内心获得了久违的平静下来。

    颜真卿的《千福碑》、怀素的《自叙帖》……独独在这里,她的心思放的很沉,能寻得格调高逸、技法超绝的书法瑰宝,窥探艺术的永恒之美。

    正值盛夏,莲池内的清凉气息也冲不散周身的燥热,陶砚情拂了拂额头细腻的汗水,寻着阵阵水生植物的香气望去,在被连片的荷叶淬得碧绿的一方小池上,数只莲花半开的花苞粉得娇艳,没有沾染一丝淤泥与尘,不依高枝,独自等待着晚夏来临时的盛放。

    唯独一朵莲,不讲道理的提前盛放开来。

    而顺着她的目光所及,在那朵莲娇嫩的翠芯黄蕊上,挺立着一个男人高挑的背影。

    他头发短的利落,肩膀挺括,正举着照相机拍碑帖,衬衫的袖子挽到了小臂根部,露出了手臂上白皙的皮肤,一阵温热的暖风轻拂,莲花随之摇晃着杆径,可他却久久未动,淡薄而沉静。

    即使看不见长相,单单这清绝的背影,足以吸引陶砚情的目光停留良久。

    她饶有兴趣细瞧着男人举相机的动作,在心底暗暗叹到:这人挺拔的背影,倒是与这莲十分相配,让她想起了唐朝诗人李颀的那句“从来不著水,清净本因心。”

    真想要绕到男人身前,看看这“背影杀手”的正脸,是否也如这背影一般遗世独立。

    陶砚情很快收回目光,转头去看面前的那座锲刻着王阳明草书七绝二首的《王阳明诗碑》,再次将自己置身于草书狂乱的优美之中。

    *

    就这么观摩了许久,耳边突然传来了稍显低沉的一句男声:“小姐,叨扰了,请问您身上有打火机吗?”

    陶砚情抽回飞扬的深思循声望去,看着眼前男人的一身寡淡搭配和手上的相机,认出了这人是刚才的“背影杀手”,应该是顺着池子转了半圈,走到了自己身前。

    陶砚情诧异挑眉:“怎么?我看上去像是会抽烟的女人吗?”

    他的长相谈不上惊艳,眉眼稍细、眼尾上扬,眼中瞳孔的浓黑色尤为冷冽,虽然穿着样式简单的白衬衣,可身上却莫名流露着傲然的矜贵,遗世独立的气质倒是跟这一朵无视月份与季节、只凭性子灼灼盛开的莲很类似。

    被陶砚情一句算不上友善的话递来,他神色未变,客气又疏离地回到:“不好意思,这园子里人太少了,问了几位都不吸烟,打扰了。”

    话毕,男人抬脚就想走,却见陶砚情从麻布长裙的兜里翻出一样东西,在手中扬了扬:“不打扰,我确实抽烟。”

    男人一时无话,沉默片刻道了声谢,抬手接过了那只塑料打火机,指节分明,手指长、掌心宽厚。

    他又四下张望一番,淡声问道:“小姐,请问您知道哪里是吸烟区吗?”

    陶砚情左手指了指垃圾桶的方向,右手捏扁了裙子侧兜里空空如也的女士香烟盒,干咽了下口水,说到:“一起吧,烟瘾犯了。”

    *

    所谓的吸烟区,就是空地上的一只垃圾桶,上面的灭烟区挤满了各色烟蒂。

    男人轻轻皱眉,掏出手里的一盒纯白色烟盒,拎出一只。

    还未点燃,陶砚情就摊开了稍显粗糙的右手:“帅哥,给一根儿,我烟抽完了。”

    许是看多了陶砚情这种爱占便宜的人,男人很快将烟盒递了过来,陶砚情掐着烟蒂也拎出一根,放在鼻下闻了闻:“点儿八?我们这边没卖的。”

    “嗯。”

    男人也不多言,撇了眼荧光绿色的廉价打火机上贴着带电话号码的小广告纸,“咔哒”一声按着了打火机。

    夏天的烟总是干燥紧/涩的,他刚吸了一口,陶砚情就叼着烟往他跟前儿凑了下。

    他按下心底隐隐的不悦,按下打火机,看着陶砚情夹着烟,伸头过来紧吸两口,一头凌乱的软发垂在脑后摇摇欲坠。

    一口烟吐了出去,陶砚情餍足的开口:“好抽。帅哥,你哪儿人啊?不是本地的吧?”

    “北京来的,出来采风。”男人看了眼陶砚情头上插的那根铅笔,呼出青烟问到:“你是画家?也是来古莲花池采风的吗?”

    陶砚情抬手驱赶着白烟,说到:“差不多吧。我自己接点设计师的活儿。”

    她见男人没再追问,好奇道:“你呢?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摄影师吗?”

    男人没有看她,淡淡回道:“独立导演,拍些纪录片。”

    “哪方面的纪录片?”陶砚情追问着。

    “什么都拍。”男人的烟燃到了尽头,从垃圾桶上方挑了块烟蒂少的地方,掐灭了烟,“刚刚拍完一组公路纪录片。”

    陶砚情听着男人散漫的语气,却来了兴致:“帅哥,我看你这面相,以后肯定能变成享誉国际的大导演!请问怎么称呼?”

    男人拂了下腕上沾上的烟灰:“谈不上,没那么大野心。我叫周闻声。”

    “周闻声……”陶砚情最后深吸了一口烟,不舍的掐灭在垃圾桶里,“好名字,我叫陶砚情。有没有兴趣谈谈合作啊?”

    周闻声递来稍显诧异地目光:“合作?”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除了做设计以外,还是非遗文化——雄州黑陶的传承人。”

    陶砚情笑弯了眉,伸出手准备和周闻声握手:“周导,您还没吃午饭吧!中午我请客,给您介绍介绍雄州黑陶的悠久历史。”

    周闻声本想一口回绝,可看着陶砚情稍圆的眼睛中那抹隐隐闪亮的期待,拒绝的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算了,一顿饭而已。

    “我请你吧。”周闻声抬手指向停车场,“我车就停在那儿。”

    “那哪儿好意思呀!”陶砚情搓了搓手,拿出了手机,“走,老城根儿涮肉!我来导航!”

    周闻声叹了口气。

    这人嘴上说的客气,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纯净,可心思却步步为营全是算计,对着刚认识的人又是蹭烟又是蹭饭,也没看出不好意思在哪儿了。

    不过雄州黑陶他还是有些兴趣的,非遗文化总是有种特别的没落美感。

    为了还未定下选题的纪录片,倒也可以将就。

    *

    “你在车里坐着,我下去占车位!人多,车位不好找!”

    两人到了地方,陶砚情还没等车停稳当就解了安全带跑下车去,前脚一辆长城汽车刚刚驶出车位,后脚陶砚情就站在狭窄的空地上朝着他招手,身上那件不合身的麻布裙像个褶皱的枕套。

    周闻声趁着车里没人,冲着车里的空气念了句:“什么破衣服,难看死了……”

    停稳了车,周闻声打开了车门,抬头看向朱红色的老旧招牌上“老城根”的字样,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店不像是好吃的样子。

    陶砚情从车尾绕过迎了上来:“走!带你吃老保定涮肉!”

    大夏天的吃涮肉,天生就喜凉的周闻声感觉自己的嘴角在抽搐,敷衍的应了一声,跟着陶砚情踏上台阶走进店里。

    店内空调开的很足,人也不少,每桌来吃饭的客人桌上必有白酒,守着一个老旧的黄铜铜锅,用保定口音大声地聊着周闻声听不太懂的话。

    落座后,周闻声将菜单递给陶砚情,看着她点了好几盘肉后就合上了菜单,又无奈地点了几盘绿菜。

    等待的时间里,周闻声问到:“陶小姐,你没什么本地口音,是本地人吗?”

    “当然,如假包换的保定人。”陶砚情用听上去不太标准的保定话回了一句便笑了出来,又疯狂的灌了几口茶水,“我高中在衡水上的,大学又去了北京,口音都乱了。”

    周闻声抿了小口茶水,烫的舌尖疼:“北京哪个学校?”

    没等陶砚情回答,服务员就把铜锅端上了桌,又从移动的餐车上把两人点的东西一一摆好。

    “我北大毕业的。”

    陶砚情说完就拿起一根筷子,蘸了麻酱放在嘴里,“嗯!好吃!就是这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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