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见女生眼睛稍微弯了一下,呈月牙状。同时,捕捉到她眸光中一闪而过的生动色彩,宛如夏夜烟火大会上一瞬即逝的浪漫与绚烂。

    紧接着,她脸部表情又有了些许变化。

    轻启薄唇,她凝着半道眉,小心翼翼地询问:“……可以吗?”

    “嗯?”

    任鉴温将主谓宾完善:“我可以进你们基地吗?”

    年轻人颔首,又是嗯了声。

    虽然他脸上是从容的表情,仿佛写着“没什么问题”这五个大字,但任鉴温仍是有些不放心,并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你会不会被……”

    说到一半,她斟酌了一下措辞:“会不会被老板骂?”

    毕竟在她看来,这战队放大了来说,也是个职场。有老板,相对应的也就有下属。

    战队基地约等于是公司场所。

    员工能随随便便带外人进公司内部吗?

    ——这么想想,似乎不大好。

    顾弋想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摇了摇头,轻哧一声,一脸肯定道:“不会。”

    “他对自己狠的时候都能叫我一声爹,他敢么?”

    这句听起来像是什么街头恶霸才会说的话完全打消了任鉴温的顾虑。

    任鉴温:“……”

    竟然还存在员工压老板一头这样的魔幻现实主义故事吗?

    任鉴温望了一眼天。

    蔚蓝天幕拥有着天鹅绒般的质地,呈现出熨帖丝滑的状态。白色浮云历经漫长从一座城市移动到另一座城市,以沉默见证时光流逝。

    明明一切如常啊。

    几秒之后,被阳光照得微酸的眼睛重新落回脚下的石板路。视网膜与瞳孔被刺激之后,眼前呈现出斑驳的色彩。

    诡异的彩色混杂着大面积的黑。随着眼睛一眨一眨,如同被赛博朋克都市圈里腐朽角落的霓虹灯照射不停。

    许久之后,才缓缓恢复过来。任鉴温用力地眨了眨眼,确认眼睛再无任何不适。

    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低垂着的目光总来回在两只大小尺寸差的有些多的鞋子上来回移动。

    她总走在他稍后一点点的距离,大概差了一只鞋子的长度。

    结果。

    两人的速度越来越慢。

    直到并肩而行。

    他一直在配合她的速度。

    明明那么长两条腿,却迈着那么小的步子,怎么看都有些扭捏。

    任鉴温用余光瞥了眼身侧的年轻人。

    他侧脸如冰雪消融后的山峦,轮廓清晰,高低有致。视线似乎一直凝在前方,远处不知道哪一个点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像是微抿着薄唇,难得如此沉默。

    任鉴温无声地收回视线,落回自己胸前的购物袋里。

    走了段距离,两人均是不言不语。

    氛围比夏风的刮过耳畔的呢喃声更轻更安静。

    几秒之后,任鉴温酝酿好了措辞,遂开口。

    “妮……”

    “你……”

    结果撞上他出声。

    两个发音一致的字像是两个微粒原子在半空中发生碰撞,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谁也没完成谁的使命,将埋在心里头、来回打了好几遍草稿的话表达出来。

    一个人头往左转,一个人往右转。

    视线恰好对上。那一刻,眼睛不再只是布在脸上千篇一律的圆孔。而是成了能吸收、反射光线的镜子。

    你照着我,我映着你。

    那两张微张着的嘴也像是被无形的硬物撑开,说不出话,也无法立马合上。

    所有的反应被切断。

    神经末梢像是被蚂蚁占据,先是被蚕食,继而失去作用。

    又过了会儿,意识如流水触上暗礁,她倏而惊醒。

    “你先说。”

    “你先说。”

    几乎又是异口同声。局面再度僵持。

    就连向来把“轻松”二字挂在脸上的年轻人表情也不由得一滞。

    时间的连续性像是呈现出不符合自然规律宇宙法则的断层。

    她耳旁似是出现幻听。那是类似两种气体相遇后继而发生碰撞的响声。

    心脏漏一拍后,越发剧烈地跳动,有节奏地撞击着肋骨,以跃动彰显存在,仿佛歌颂“活着”。

    明明都是互相谦让的姿态,但看上去却更像是角逐的两匹马,谁也不肯真的让过谁。

    既然如此——

    顾弋收了收下巴,觉得自己该先说。不再作无用的推让。

    浓密的大片栗子树荫下,他先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像是工人用砂纸打磨生了锈的器具。

    恢复本来音色后,他复开口:“你重不重?”

    顺道指了指她怀里的“大满贯”。意思不能更明确。

    任鉴温随着他所指方向,垂下视线。

    哦。

    是说这个啊?

    女生吸了吸鼻子,一迭声道:“不重不重。”

    听完这四个字,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哦了声。

    他无声地将几个细节列在心里。

    缓慢不已像蜗牛似的慢吞吞的步伐。

    用力收紧导致的稍稍凸起的极细的手腕处青筋。

    还有她露在口罩和刘海外泛着粉色的皮肤,鬓角处些许在阳光的折射下显得亮晶晶的小汗珠。

    如果说“重不重”是一个薛定谔的状态,但关于她嘴硬的这一波函数经过观测后已然发生了坍缩,也就成为确定的现实。

    所以,他老早就觉得不自在。

    耐着性子,强忍着一直没说,到刚刚终于憋不住。

    人分很多种。

    一种遇到小小困难都会受不了地发声求救。

    还有一种。

    即便站在割裂成两块的悬空的吊桥上,也只会露出惯常冷淡的表情。仿佛把死当做一个中/性事件,如果发生,那便让它发生,不抗拒,也接受。

    这两种都可以被称之为“消极”。

    心里早有判断。

    至少她不会是第一种。

    “我来帮你拿吧。”顾弋主动说。

    任鉴温摇摇头,声音略紧绷:“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说话时,女生鼻子皱了皱,漆黑的瞳孔里隐约闪烁着坚定而固执的微光。

    顾弋偏了下头,差点无计可施。

    旁边主干道上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骑着共享单车迅速经过,一股股窜过的热气流夹杂着年轻人之间谈笑声。

    灵光乍现。

    “你有没有觉得,刚一路上,路人一直在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他扯了扯嘴角,决定来一招剑走偏锋。

    “……”

    任鉴温:“?”

    这话果然把她说的有些糊涂了。

    欸?

    有吗?

    任鉴温习惯性地眼皮上翻了两下,陷入思考。

    这个她倒没注意。

    在路上时,她喜欢看树看地面,却独独不喜欢看周围经过的人。不管是无名小卒,千篇一律的脸,还是在几亿人中脱颖而出的荧幕上最有人气的大明星。

    她都能当做是空气,忽略得一干二净。

    不过,在小区里走动的人从来都不多吧。

    按照她以往的经验来说。

    他们小区可以说是地广人稀的那一种,这也是任鉴温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

    人少的地方,空气就不会显得那么稀薄。

    顾弋一改往日散漫的语气,换上稍有些沉重的声调:“恐怕刚刚路过的女生已经给什么情感树洞君BOT投稿了。”

    “……”

    任鉴温:“?”

    “波特波特,你知道我刚刚看到什么了吗?”

    “一对情侣,男朋友就拎着一袋青菜,让女孩子抱着一大堆饮料零食,沉甸甸的都快走不动道了,但男生依然无动于衷。姐妹们,千万不要在垃圾桶里找男朋友啊啊啊啊!这样的男人要来干嘛啊?”

    这种话被他用无感情如机器人一般的语气说出来,泛着诡异的滑稽。像是马戏团的小丑突然在舞会上与公主牵手来了一曲浪漫华尔兹一般令人大跌眼镜。

    任鉴温:“……”

    ????

    这都什、什么啊!

    太阳穴突突两下,整个脑袋现出类似中暑的晕沉,任鉴温稳着有些急促的呼吸频率,一边小声地辩解:“可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身旁年轻人连连点头的样子,像是不能更赞同她的说法:“我们当然不是。”

    对吧对吧。

    任鉴温在心里,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地点头。

    结果,身旁男人侧目,抛出一句稍显无情的话来:“但别人怎么想你能控制吗?”

    任鉴温:“……”

    很快,他又搬出不知道从哪看来的“人生哲理”,总之,特别有底气且振振有词地说:“人都是这样的,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对渣男重拳出击,是不需要事实真相和前因后果的。”

    “……”

    任鉴温:“?”

    ……他、好、懂、啊!

    女生浅淡细眉小幅度的抖动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

    顾弋无声打量,已然看穿对方心思。

    但他这么说,完全不是因为他“经验丰富”。这个可千万不能误会他。

    只是战队队友成天在他耳边灌输这些东西,想不耳濡目染都难。

    不过,见女生似是有些动摇,顾弋乘胜追击:“所以,在外面的时候,给我点面子,不要让我做那种没有绅士风度的人。”

    “我这个人,真的很在意别人怎么看我的。”

    任鉴温:“……”

    暗自叹了口气,她终于顿步。

    耷拉着眼,可怜巴巴却又无可奈何地看他。

    最终她先执笔签下“停战协议”。

    真是败给你啦。

    任鉴温心里无奈地想。

    “不过,把你的菜给我提吧?”任鉴温指着他左手的东西,提出自认为合理的请求。

    *

    对任鉴温来说费力的东西,对顾弋来说就很轻松了。

    他甚至还能空出一只手来,拿起最上方因为太满装不下而时不时在掉落的边缘试探的粉色罐装饮品,细细打量起来。

    包装花里胡哨的,又是卡通人物,又是草莓印花。

    但他喜欢。

    顾弋:“这是什么?草莓汁?”

    帮顾弋提着才的任鉴温摇了摇头,指着包装上面的“ACL 4%”,那是酒精含量的意思:“是啤酒,嗯,果味啤酒饮料,这一罐是草莓味的。”

    ……酒?

    顾弋眉峰微聚。

    看了她一眼,分明眉目乖巧的很。

    她看起来才像是那种爱喝草莓牛奶的人。

    反倒是他,一大老爷们,拿着瓶草莓牛奶喝的时候总被人槽怎么爱喝这种娘们唧唧的饮料。

    这点他向来懒得理会。

    关于这种事情,谁也别说服谁。人活在世上,几十年的经验化作自身特有的一套理论和法则,由此偏见顺应产生。

    因为没有一模一样的人,也不存在如出一辙的思维。

    顾弋:“未成年不是不能喝酒么?”

    “……”

    任鉴温:“?”

    她声音清淳,毫不慌张:“我成年了。”

    听着底气十足。

    不像是强行扯谎。

    顾弋这下安心,但明面上还是一副“我其实不太在意”的模样,他语气冷淡地“哦”了声。

    “买这么多,一个人喝的完?”

    任鉴温:“……”

    多吗?

    ……不吧。

    “只买了十罐,一天一罐,十天就喝完了。”她解释。

    哦。

    一个人喝啊?

    一个人啊?

    那敢情好。

    *

    隔着半透明的塑料袋,眼神飘忽打量着,任鉴温暗自猜测他买了哪些东西。

    好像有胡萝卜……橙色很明显。

    圆圆黄黄看起来很敦实的一个个不规则球体,那是土豆吧?

    唔……还有紫色的一个球体,比土豆大挺多,单单一个,没有同类伙伴。

    可能是……洋葱?

    他还买了红肉,但具体是什么肉,她分辨不出。

    其他的零零碎碎,不打开袋子也无法判断。

    她垂眸,数着路边经过的小碎石块到42个,像是玩游戏一些技能需要蓄力,到了那个关键点,才开口问:“你……会做饭?”

    年轻人嗯了声,见她眸中一闪而过惊讶,挑着一边眉毛,反问:“你不信?”

    任鉴温摇头,并没有不相信他的意思。

    一般人没必要在这方面扯谎。没意义。

    只是——

    她声音越说越低:“感觉你比较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种……”

    “……”

    顾弋:“?”

    ……十指、不沾、阳春水?

    如果记忆没出差错,这主要用来形容女性吧?

    他皱着眉抗议了一下:“这形容用你身上比较合适吧?”

    任鉴温:“……”

    好像是没错T T

    “我以前在国外住过一段时间。那里饮食吃不惯。叫外卖下馆子又贵。自己就学着做了点自己爱吃的。”

    原来是这样啊。

    ……她也在国外待过。而且还是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生活基本能力毫无提升。

    如此看来,她真是太差劲了。

    任鉴温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和他形成鲜明对照,难免有些感慨,失落道:“真好,我就……不会做饭。”

    提到这点,她垂头丧气,像是被海水冲上沙滩的了无生气的藻类。

    原本以为他会说些很常规的话,比如“可以试着学一下”之类的。、

    却没想到。

    “这不挺好。”他声音干脆地评价。

    “……”

    任鉴温:“?”

    嗯?

    真的不是讽刺吗?

    他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眉间。在深邃目光的背后,她好像看到了认真。

    没停留多久,年轻人很快将实现移开,重新落回密密匝匝的栗子树叶片间,他声调寡淡,像谈论今天星期几天气晴一般稀疏平常:“我妈以前和我姐说,家务活女孩子用不着学着做。”

    过了一秒,他又继续。

    “这种事情,会得越多,就做得越多。”

    说到这里,顾弋一下子落入回忆,眸光倏然间黯淡下来。

    他妈说这话具体是哪一天,那一年他几岁,他姐姐又是几岁,他记不大清。

    只知道那一天和往常每一天都极度相似。从不管家里事的父亲吃完饭便缩进书房,忙他的工作,又或者说是爱好。

    对他来说是天堂的地方对整个家却像是不可说的禁地。

    空间狭小,逼仄的厨房里,他姐帮着他妈洗碗。

    那天他妈一定很生气,许是工作上有诸多不顺心,又或是怒气挤压太久。

    总之应了那句老话,沉默的火山爆发起来最可怕。

    平时越是忍气吞声和和气气的人,真到了崩溃的边缘,能做出让人瞠目结舌、无法想象的举动。

    一向垂眉顺目的漂亮妇人平时总像端着似的令人觉得如同高岭之花般淡雅、气质过人,受过良好教育又在高中任教文科的母亲,在外人看来如此贤惠温柔。

    但顷刻间,那张漂亮的脸一下子模糊成另一种模样。像是被魔鬼附身般,狰狞之色袭上面目,占据脸部表情的主基调。

    母亲愤怒地夺过他姐姐手中在洗的那只碗,他清晰地记得那只碗是他父亲使用的那一只。

    手臂撑开往上一抬,她痛苦地闭上眼,一口气从下往上,又向下,紧接着,几乎同一时刻,重物落地破碎声几乎撕裂了每个人的耳膜。

    溅落在地的碎片在心上划开一道口子,亦如母亲开口说话,在姐姐思想上盖上火漆。

    “你学什么都好,别学着做家务。”

    “不然以后有的你苦。”

    她字字清晰,像是重金属的节奏,每一个拍子精准地敲打在她身上。

    也在他身上留下斑驳。

    也许是当时碗落地的声音太响,几乎是镌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于是他总能完整重现那天场景,还有他妈说的那番话。

    年轻人阖了阖眼,于默然无声处,突出的喉结滚动,完成一次难以名状的艰难的吞咽。

    一些回忆总像是不断燃烧的蜡烛,永远在消耗生命的剩余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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