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的溧河洼湿地。

    洪泽湖在绚丽夕阳之色的映照下,闪烁着粼粼金光。微风徐徐,水波依依,苇草摇曳,偶有白鹭闲戏,掠过几道划痕。

    康熙年间,黄河夺淮入海,淮河水位逐渐抬高,泗州城没,洪泽湖生,所谓兴亡盛衰一水间,从前的繁闹皆随波而逝。

    阵阵风声呼过,常泽川耳畔依稀响起遥远的码头岸边传来的歌谣笑语。

    他浑浊的老眼越过深秋瑰丽的红,越过无垠而摇晃的浩瀚烟波,再次看到几百年前大明朝的南商越贾,高帆巨舻。

    他的鼻吸纳入湿黏的水汽,嗅到了嫩桃的馨香……

    正德十五年春,百花争芬。

    泗州城西门桥头的曹府,一个头裹汗巾的青衣小厮迈着大步急急跨过门厅,衣襟擦过院内初绽的桃枝,沾上三滴露水,两只花瓣。

    他跳出府邸大门,穿进街市,拐到码头后仓最里边那间不起眼的库房内,一路上步履匆忙,没顾回头看,不注意有一道身影紧随其后。

    已是申时,日头偏西,云层爬上来,原先那一点热气褪去。码头陆陆续续开工了,库房和岸边的人流多起来,脚夫们的肩背上搬着货物,有序地来往穿行。

    青衣小厮奔到房内,身子骤然发寒,原是这间屋子阴凉异常,如冰窟一般。门窗都用特制的沉木封起,把户外的日光遮得密密严严,只有壁边亮着悠悠黄黄的油灯,他眼睛不适地眨了好几秒,顿了半刻,才探头探脑去找那蓝色道袍的书生。

    “钱先生,出事了出事了!曹夫人来了,把老板拉回府里去,他那边走不开,叫你先带人重新找船装上,他还说,不要再管那些人了,你拿着银子去请官府人来,若他们还敢动作,打就是了。”

    钱非眉头紧皱成一条深沟,沟缝足可夹死一只苍蝇,他苦着方脸,厚唇一翻:“真是奇了,根本找不到能去的船,平时一抓一大把,今天去问都没有的!只有发记能去,可他们坐地起价,要三百两。”

    发记的东家和曹宽素来不和,先前两人互相争夺那只宝船,斗得凶猛。虽然是于吉家最终略胜一筹,可这生意场上相争夺利,却没少和人结下仇怨。如今遇着了他们落难,发记自然乐见其成,隔岸观火,马上就笼络其他小船队一起抬价。

    钱非咬牙恨道:“落进下石的小人!要让发记称了心,倒不如给那些人一百两打发走了。你去跟你们老爷说,看他要怎么办?”

    那个小厮一愣,犹豫了一阵,半晌才憋出几个字:“老爷说你看着来,多少钱都罢了,今天这事得处理好。他已经够心烦的了,不想来时还看到的还是这副烂摊子。”

    说完他就走开了。

    “哎,等等——什么叫多少钱都罢了?”钱非叫不住人,气得顿足,小声嘀咕,“烂摊子烂摊子,还不是自己惹出来的!一堆混账家事,一个小厮传话尚且不明白。要我来帮擦屁股,我又有什么办法,但凡我能那么高明,就自己当东家了,何苦在这里受气。”

    “喂,钱先生!”

    没多久,门外又传来一道叫唤,钱非吓得立马噤声,面上下意识挂上谦恭的笑脸,问道:“是谁呀?”

    一个文弱美少年走进来,着沉香色曳撒,头上没有巾帽,额前缠一圈布条,透出一块血迹。

    他腼腆一笑:“钱先生,老爷让我再来和您说,如果雇旁人的船只太贵,就拿两百块把那些人统统打发了,并把东西搬上去。”他顿了顿,望向堆叠着的货物,语气凝重,“这些东西得天黑前做好,现在就要开工。”

    钱非看见来人一个生脸,一下子敛住笑意,狐疑地盯着他:“你是什么人,莫非还不清楚眼下的情况?这怎么开工啊?”他哼了一声,“而且,老爷愿意给他们两百块?这未免也太多了!赔他们一百两已是冤种,我看,直接把宝船送给他们好了!”

    少年闻言苦笑:“钱先生,你也不必朝我撒气,这都是老爷的意思。”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和人商议,恂恂诱道,“这里的情况,我哪里不明白的。听说发记的船队要三百两才肯发船,无非是想趁机宰我们一笔了。如今码头上多少人等着看咱们笑话,这事儿可不能再拖下去了。两百银子就能把这事解决,虽然是贵了些,但至少不耽误事儿。你想想,你曹老板这次已是丢了大脸,若是这事儿再办不好,以后要怎么混。”

    钱非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呢?就怕两百两也解决不好,和那帮乡下刁民谈,他们最会蹬鼻子上脸,你说给他们一百,他们就敢要两百。当然,发记也是一样了,他现在说三百两,只怕晚些又要找借口涨上去。”

    “我何尝不知道曹老板的苦心,这是宝船的开张行,好容易才拉下这个生意,唉,我看不如就这样晾他们一会儿,现在谁也不去那边,他们找不到人,自个儿在那唱大戏,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回去了。”

    少年双手绞在胸前,痛心疾首:“哎哟钱公子啊,我听说了这事也是恨得不行,发记就是那个豺狼,多少两银子都敢要的,怕只怕待会儿他们把那些农民也收买了,叫他们天天来这里唱戏!那真的是没法没天了,存心要把咱家的挤兑走呢!”

    钱非大惊,脸色变了:“他们竟然敢这样?”

    只见对面的人手搭上他肩膀,脸也苦巴巴的:“现下是没有,可这事儿哪里经得住往后拖,他们要钱不着急,我们的货着急啊,老爷说了今天就要解决,不然要怎么交代,他本就心情不好,要拿我们开刷的话,谁担待得起……”

    “这……真是荒唐!难道我就有三头六臂不成,好,好,我去和他们说,能做的也去做了,成不了也就这样了,不然打死我吧。”钱非有气,作势要走出来,想了想,又觉不对,打头转过来,上下把人看过一遍,暗自惊叹他俊俏太甚,“你是谁,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那人听罢,也自嘲似的看了自己磨出线头的袖口,扯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嗨,别提了,别说你不认识我,这边还没几个人见过我呢,我姓常,钱先生叫我小常便是。”

    “我是随太太那边来的,他们眼下正闹呢,太太直肠子又在气头上,她认定的事,一时半会哪里说得通呢?她不肯信老爷装货发船为忙生意,以为要把家也搬到北京去,就带着喜儿姑娘走了,这才急眼呢。老爷也是气得不行,话都懒得和她说了,当下就指了我说,你去。”

    少年摆出严肃的神情,模仿曹宽的口吻,粗着嗓子道:“他和太太说,让他去看,你不是信你外甥吗,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便交代了一通,打发我来了。老爷不喜欢我,我哪里敢在他跟前嬉皮笑脸的,连打扮都不敢铺张,不然他要说了。”

    而后他含混说了两句,手上去挠了挠头,像是不好意思似的。

    在暗黄的灯光中,钱非四方的下颚线也被照得平缓了些。东家年轻时俊朗,纵然保养得宜,老来脸上也有些纹路,素来就不喜欢青春貌美的小少年,使他想到韶华易逝。不许这小郎君做招摇打扮,倒是曹宽做得出的事。

    他了然笑道:“原来是太太那边的人,想必就是常说的那位表少爷了,是小常爷啊。我以前听说过的,没想到那么低调。”

    他熟稔地拉过少年的手,深表同情,“你家老爷的性子就那样,你们还是要一直跟着的,从前在太太那边不用拘着,既然要来这里,少不得要在他面前注意点。”

    两人正说着,就见周彦同两三个小伙叫嚣着过来了,几人像是要闯到仓库里,钱非忙大喝一声,叫人过来拦。

    “你们要做什么?再胡闹,我就报官了!”

    身边那人却拉住他,笑道:“钱先生,不着急,他们来了岂不是更好,省得再去找他们多谈。”

    钱非憋着气,低声骂道:“他们怎么找上这来?我看完全是疯了,阴魂不散,要怎么把他们打发走?”

    “这件事你交给我吧,你只管去钱庄点钱,两百两银子就行,速去速回。”

    “这,这,交给你了?能行吗?”

    少年左顾右盼一番,掩嘴冲钱非耳语道:“我认识他们那伙人的一个妹子,她是死去那个周兴他媳妇儿,我劝他们见好就收,还能那点钱。你去钱庄开了银票,他们见了,也不好再闹。”

    气息喷到钱非耳畔,温热的一小簇,细细绵绵。

    昏灯下,钱非看少年的脸,胜似女扮男装,凤目斜飞,眸光闪动,顾盼生辉,他一时痴了,神魂飘荡,笑着应道:“也只能如此了,此事有劳你,最多只给他们一百两了,剩下的钱还得打点其他。”

    “唉,你快去吧,两百两就把今天装船这事全包了,你还操心什么。不过我可提醒你,老爷现在气得水都喝不下,你去找钱庄开单据就行了,等事情办妥再到府里报账,不然冒冒失失跑到府上去触了一鼻子的灰我可不管。钱公子可能还不知道,我那婶子是出了名的彪悍,之前甩到我头上现在还疼呢,您瞧。”

    他指了指自己脑门上浸血的布条,撇嘴道,“刚刚一鞋底直接招呼到老爷脸上去了,她要发起火来,一时半刻劝不回来,老爷也只能硬着头皮哄人呢。”

    钱非闻言,恭顺地作揖称是:“太太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可百闻不如一见呐,实在泼辣非常。只是今天就算了,我哪敢触这霉头,多谢小爷的提点了,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去了,剩下的事,多劳烦你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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