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伊布斯在走廊里走走停停。晚上这段自行支配的时间,他一般是去训练室。这条路不是去训练室。

    黑色的水母跟着他,那庞大的伞部和飘舞的触手让走廊显得有点拥挤了。水母小心地收敛着动作,说不准哪面墙里的电网正通着高压电,不小心碰到的话,会很痛。

    电磁场可以形成类似精神屏障的屏蔽层,别说是个哨兵,就算是个向导,她也找不到第九区特意关起来,通上屏蔽电场,不想被找到的人。但弗伊布斯根本不是向导,不会向导那种感知能力。他也和自己的向导没有结合,没有一条能指引他的不可切断的联系。他有的只是那种他们的制造者怎么测试怎么研究都弄不清楚的,直觉。

    他停在一扇门前。身份核实——弗伊布斯;权限检测——不通过。

    他离开了门,稍微往左边一点。他抬起手,摸着冷冰冰的墙壁。他趴在墙上,额头抵住,闭上眼睛。

    黑色的水母靠近了这面墙,首先,试探性地伸出一根触手——好痛!

    弗伊布斯微微张开嘴,调整呼吸,调整注意力,集中在额头凉凉的感觉上,只集中在这里,注意不要神游,保持在正念的状态……

    黑色的水母冲向这面墙。

    痛。比所有耐受力测试达到过的极限都要痛。痛撕扯着他的注意力,要求自己才要占据他心神的全部。痛,注意这痛,注意这警告。痛是告诉你,离开,不要做,停止,学会放弃。

    水母猛然退后。疼痛消失,回忆却在精神里留下重痕,散发着恐惧的余韵。他漠视着这种创口,这种恐惧。他重新告诉自己,正念。

    水母第二次冲过去。对抗。简直要被电流打垮。对抗。汲取力量,汲取这片精神空间里所有深刻的感情——憎恨,厌恶,愤怒——他要对抗——

    他听见了警报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他知道,那不是很远的警报,那是这里的警报。他的一部分感官正在游离,所以显得现实世界的声音那么远。

    不过他判断离他真正开始神游还有一会呢。他可以再努力努力,坚持坚持。他做的那么多耐受能力测试,承受的那么多痛苦,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让他变得有能力,而不是无能为力吗?

    他“看”到了。水母穿过的部分不多,“看”得模模糊糊。黛安娜正按着墙壁上的一个按钮,焦急地说着什么。黛安娜突然站起来,走过来,碰碰这根穿墙而来的漆黑的触须。

    快停下!很危险!

    水母后退,他喘着气,攥着手,感觉自己的冷汗浸着额头和墙壁。

    水母第三次冲过去。

    *

    弗伊布斯,放松,放下屏障,向我展开你自己。

    有什么进入了他的精神。

    很好,弗伊布斯。现在,跟我来,停下,后退。

    占据他的疼痛消退下去,一种舒适的感觉漫涌上来。

    找回你的身体感觉,弗伊布斯。

    他躺着,躺在一个人的腿上。好硌。

    找回你的听力,弗伊布斯。

    有好几个人的呼吸声。一个人在来回走。

    找回你的嗅觉,弗伊布斯。

    是黛安娜。黛安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找回你的味觉,弗伊布斯。

    ……有血味。他好像咬破了自己的嘴。不过是小伤。

    视觉,弗伊布斯。

    一片昏暗。有一只手虚虚挡在他眼前。然后,它移开来。

    他看到黛安娜美丽的脸庞。他看到这张脸露出惊讶的表情。黛安娜惊讶过后,咬咬嘴唇,好像为她刚刚看到的情绪很为难似的。

    你希望我现在为你疏导吗,弗伊布斯?黛安娜问他。

    ……弗伊布斯突然清醒了。

    他坐起来。他看到四周是,三个哨兵,两个向导,四个研究员,以及主任,朱利亚斯·赫尔海姆。

    “呃,我很抱歉。”弗伊布斯说,“我,就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呃……非常抱歉,我知道错了。”

    “这不好玩,男孩。”一个哨兵严肃地说。

    “别糊弄我们,弗伊布斯。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这位说话的向导,是雷古拉。

    “我在……寻找我的向导……”弗伊布斯说,“我觉得靠我自己找出来……很有趣……”

    大人们有的在叹气,有的在来回摸额头。

    “这不是什么寻宝游戏,弗伊布斯。”一个研究员说。

    “是的,我知道……”弗伊布斯说,“所以我说……我很抱歉……我知道这不是测试,不是游戏,不需要我来把黛安娜找出来……呃,我真的知道错了。”

    还有人想再说什么。但是主任拍拍手。

    “好了,看起来弗伊布斯没事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大家”看起来都很不赞同赫尔海姆的提议。不过也没人说话,他们的抵抗只是不动腿离开。

    在这种安静中,博士看向弗伊布斯,和蔼一笑。

    “男孩,‘奖励’你寻宝游戏通关——你现在进去吧。”他指指那扇打开的门。

    弗伊布斯站起来。

    “我再也不会这么干了。”他说。

    “哦,没什么,”博士耸耸肩,“得益于你这次给自己的‘加训’,你的精神力似乎高了不少呢,等你出来我们测测。”

    弗伊布斯进去了。这是一个漆黑的,没有灯的,到处铺满软橡胶的房间。还挺大的。有一个马桶和一个淋浴位。呃,难道这么多天黛安娜都被关在这破地方吗……

    他听见外面,赫尔海姆没有立刻关门。他叫黛安娜也进来。有人发出一声惊叹,似乎也和弗伊布斯一样不理解博士的决定。但是这个人不是黛安娜。黛安娜立刻进来了。

    “想一想我前几天对你说的话,黛安娜。”博士说。门关上了。

    *

    “习惯吗?”黛安娜问,“要不要开灯?”

    啊?这里有灯吗?弗伊布斯来回走了几步。视觉需要光反射,哨兵的眼睛也不能在绝对黑暗里“看见”,但是他们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对绝对黑暗毫无办法。凭借超凡的听力,他们能用和蝙蝠回声定位类似的办法判断四周障碍物的大致方位。弗伊布斯比那些哨兵更擅长这种侦查技巧,因为他在五岁时就进入了哨兵的世界,用哨兵的五感认识探索这个世界。

    天花板上没有灯,是一片光滑的平面。

    黛安娜在门口有了动作,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开启。弗伊布斯看过去,朦胧的光线勾勒出她金发的轮廓。有一片盖着软橡胶的墙板打开,露出下面的操作屏幕。黛安娜熟练地在屏幕上划划点点,然后,光出现了。原来天花板就是一整块显示屏,现在,它呈现的是一片晴朗湛蓝的天空。

    “你可以去刷牙了,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哦……”

    “东西在暗格里,随便在墙上按按就能打开,对你来说肯定很简单,弗伊布斯。”

    他过去,一切都如黛安娜所说,确实很简单。

    “这是新版禁闭室吗?”弗伊布斯问。

    “这不是禁闭室,弗伊布斯,这是冥想室。我和你说起过,你还记得吗?”

    他记得,在两年前,黛安娜说她开始上一门课,在冥想室。那门课当时只有她需要上,是锻炼她作为向导的能力的。当时弗伊布斯想不通感知自己情绪这件事能锻炼向导什么能力,黛安娜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门课给她带来了什么,所以弗伊布斯很快就对这门向导专属课程失去了好奇心。对这个地方,冥想室,弗伊布斯的好奇持续了更长时间。黛安娜说这个房间没有摄像头和录音装置,是不被监控的,所以每次来上课都必须是两个大人和她一起进来……

    是不被监控的!

    呃,可是,博士把他和黛安娜关进一个不被监控,没人知道他们会谈什么,做什么的房间?假的吧!是不是有隐藏的设备黛安娜没发现……他弄不懂博士的意图……

    “这里真的不被监控吗?”弗伊布斯问。

    “是的,弗伊布斯,我问过好几个人,他们‘看’起来都没有说谎。”

    对于没有精神联系的人,向导只能读到粗糙的情绪,用这些情绪来判断是否说谎有可能判断错。不过这种伪装并不容易,如果每一次都能得到相同的答案……弗伊布斯选择采信这条情报。

    所以,他现在站在一个没被监控的地方。哇,这感觉好棒……

    不过这快乐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他现在也没什么可做的。他继续思考,博士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在测试什么呢?他要怎么做才算是“通关”呢?

    “弗伊布斯……”黛安娜又开口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他扭回头看过去。黛安娜坐在“床”上(一个看起来铺着床垫的高台),脸上的表情很怪。她没有一点笑意,显得很严肃,但是又有一点茫然,让她的严肃很不坚定。

    “……因为,今天上午,达芙妮说,我想把你换成她。我没有这样想。呃,不过这确实是我的错,我当时情绪失控了,我不该那样表现,引起误会……所以我过来‘找’你,嗯,这样表现一下,向他们证明,我不想换掉你。”

    “哦,这样啊,弗伊布斯……”黛安娜说。她似乎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个,但她真正想说的话,她暂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迟疑着,迟疑着,接着问弗伊布斯:“你为什么不想换掉我?”

    这还用问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想和达芙妮结合啊。”弗伊布斯回答。

    “……那如果不是和达芙妮结合呢?”

    “什么?马库斯不会想要和我结合的!”

    “……如果是别人呢。第九区之外的向导,世界上有很多向导。”

    “这不可能发生,黛安娜,”弗伊布斯说,“他们不会允许。”

    黛安娜咬咬嘴唇。她似乎很沮丧。

    “是的,这不可能发生……”她说,“可是……难道你从来没希望过,去找一个你喜欢的向导结合吗?”

    好奇怪的问题。又是博士要求她问的吗?

    他感到轻微的烦躁,而这种轻微的烦躁让他意识到,在黛安娜问出这个别人要求她问的问题前,和她交流是愉快的。他们这么多天没有见面,没有交流了。

    “衡量结合质量的标准是匹配度,”他开始背诵标准答案,“我们的匹配度是百分之百,毫无疑问,我最好的向导是你。”

    “我没有在谈数据,弗伊布斯,”黛安娜缓慢地说,“我在谈,感受。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你看不起我,你永远不会爱上我——难道你从来没想过,要是你的向导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你喜欢的,不讨厌的,看得起的,优秀的,聪明的,能被你爱上的向导,就好了?”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弗伊布斯说。不过更准确点说,他想过的是,要是哨兵不需要向导,或者他不需要向导,他不必被要求着和任何向导结合,就好了。

    “哦……弗伊布斯……”黛安娜用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阴沉表情这样对他说道,“可是……我希望过。”

    什么?他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在这里呆了许多天,并不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想换掉我,”黛安娜说,“而是因为我对他们说,我不想做你的向导,不想以后和你结合,弗伊布斯。”

    她的吐词很清楚,他把她的话听得很清楚。他不仅听得清楚,他的思维也很清楚,他迅速明白了这句话揭示了他和达芙妮犯了什么认知上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意味着,他之前忍受比耐受力测试的电击还要痛苦的穿越电网的尝试,是毫无意义的,是不被期待的,是一发脱靶的子弹。

    “博士让我想清楚,”黛安娜继续说,“在这里,冥想室,感受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清楚,然后再告诉他答案……我没有被关禁闭,弗伊布斯,我是在思考,我的最终答案是什么……”

    ……所以,他就说,黛安娜不需要他担心,不需要他去求他们把她放回来……他们如果把她关起来,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他不应该……没必要……白白地……

    “其实,我在这里第一天,就理清楚答案了,弗伊布斯……”

    他不想知道!去对博士说去!把博士叫回来!告诉博士你的答案,不要告诉我!你的答案与我无关!我不想——

    “我不能不做你的向导,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嗯?”

    “可能会害达芙妮不能和奥瑞恩结合,或者害马库斯不能和贝罗娜结合。此外,更重要的是,这是博士告诉我的,可能会连累艾达,正好是和她见面后,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能这么自私,弗伊布斯。”

    不,这不是自私的问题。弗伊布斯想。这只是,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啊!你可能会一辈子被关在公海,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艾达。如果你不这样选,那是相当不聪明的……虽然你一直都非常不聪明……

    他看到黛安娜露出了一种,后悔和他说了刚才她说的那些话的表情。于是,他连忙开口说点什么:“呃,是啊,黛安娜,这很自私……”

    黛安娜闻言,表情显示出:她感觉更后悔了。

    “就是,我很抱歉……”弗伊布斯干巴巴地这样说,同时想起黛安娜表达过对他道歉但心里没有歉意的反感……但是他真的假装不出那种情绪啊!

    年轻的哨兵搜肠刮肚想安慰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被他好好记在脑子里的在情商测试题里见过的标准答案,此刻他都想不起来了,能想起来的是非常非常小的时候,艾达那些关于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的发言。“是我让事情变成这样……我会,变得更好,呃……”事实上与其说是他记住了艾达的话,不如说是艾达的这些话还算能得到印证,在训练场上。在训练中失误了,不要道歉,道歉没有价值。复盘,找到错误,改正错误,变得更好。只要你一直变得更好,更好,更更好,那么……“我会变得更好,更完美,变成让你喜欢的模样……我会注意,尽可能克制那些情绪……”啊!可是那也不是他的错!要怪也应该怪研究员们,谁让他们非得要做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向导,他的屏障越来越强,能隐藏的情绪越来越多,可是在黛安娜面前,永远是一览无余……“你知道这不容易,但我会开始有意识的尝试的……给我一些时间……”好吧,谁让他并不是普通的人,普通的哨兵。也许别人不能接受,连在心里讨厌一个人的自由都要被剥夺。可是对他来说嘛……总之,衡量一下利弊。是和达芙妮结合更糟,还是从此控制自己对黛安娜的讨厌之情更糟?那答案当然是——

    “我保证,我真的会努力。”

    黛安娜叹了口气。

    “弗伊布斯……为什么你总有办法让大人接受你的不服从,达到你的目的,我却不行……”

    因为他不会用这么傻气的办法啊!就去直接和他们讲,我不想?……再说有些红线,他也是绝对不会去踩的……对他来说,红线是被命令杀人时不去杀人,或者没有杀人的要求时做出杀人的尝试;而对黛安娜,他们不会给她杀人的任务,向导的任务是服从自己的哨兵,辅助自己的哨兵执行他的任务……那黛安娜的红线是什么呢?

    他想不出来。他没见过研究员板着脸给黛安娜强调她一定不能做什么,黛安娜自己也没说过她被要求一定不能做什么。

    他的思绪被黛安娜的抱怨打断:“我总是不得不放弃……总是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一个人做不到……我要依靠你,才能做到什么……”

    少年感觉自己的心被猛地攥了一下。

    但是,和之前体会过的不舒服的心悸的感觉不一样,刚刚那一下,他感受到的是兴奋,是愉快。成就感。仿佛创造了什么新的成绩,完成了什么新的任务,获得了什么新的嘉奖似的。

    他别过头去。因为黛安娜的表情布满阴霾。别人这样不开心,他却这样开心,是不适当的。这还是有一次黛安娜哭而他笑的时候艾达告诉他的。虽然现在,他没法把自己的心情完美地抹除,或者隐藏,但他可以掩饰一下。

    他举着手里的一次性牙刷,对牙刷微笑,假装他此刻开心的缘故是他拆出了这根牙刷。

    “你知道,黛安娜,”他说,“我们一直是,如果你对我说了什么事,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到,我就会带你去做的,如果我们不能做到,我就不会带你去做。所以,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事,我肯定会帮你做到。如果连我都觉得我们做不到,那肯定就是做不到,放弃是明智的。”

    “是的,弗伊布斯……放弃是明智的……”她喃喃说。这时候,天花板的光亮突然暗下去了。黛安娜轻轻啊了一声。“我刚才设了定时,好像时间太短了……我再去把它打开?”

    “不用,黛安娜,”弗伊布斯说,“我可以适应这种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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