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饭后,刘病已便和春安前往舅公府上,上官宁的加冠礼上,自己送的礼物总不能太寒酸了,舅公家中还珍藏着一只祖父用过的玉砚,应该可以拿得出手。

    来到史府,刘病已命春安将带来的棉衣送到内室,自己在老管家的带领下去书房见舅公。史恭虽已年过七十,但身体还很硬朗,自从病已成了亲,精神也越发好了,现今唯一盼着的便是能早日抱上重外孙了。这不见到病已过来又催上了:

    “病已啊,你媳妇现在有动静了吗?”

    “舅公,我们这不才刚成亲吗,哪里就那么快呢。”刘病已对舅公的心切也是无奈的很。

    “日子不短了,想当年你祖母刚嫁过去两个月就怀上了,你可不能糊弄舅公。”史恭说道。

    “孙儿哪敢呢?”刘病已安慰道。

    “哼,你知道就好,舅公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呢。”史恭说着声音便哽咽了起来。

    “舅公,您现在可骗不了我,前几日小叔叔可跟我说了,您最近饭量大增呢。”刘病已识破了舅公的“诡计”。

    “这臭小子,就他多嘴!”史恭气道。

    “舅公,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刘家着想,可是子嗣的事也不是能着急的,我最近跟夫子学了不少经书,进益不少呢。”刘病已赶紧岔开话题。

    “是吗?跟舅公说说你都学了什么?”除了孩子,史恭最关心的便是刘病已的课业了。如今病已入太学已快一年,按照朝廷体制,年下就要擢考了,他还盼着自己这位外孙能金榜题名呢。

    “舅公,这事儿我找时间再向您汇报,我记得我祖父还有一只金蝉玉砚,您放在哪儿了?”

    “你要玉砚做什么?”

    “上官他今日行冠礼,我不能空手去啊。”

    “你呀,你呀,家里这点东西早晚都败在你的手上。”自从跟上官家的这位少爷结实,病已不知送出去多少好东西了。

    “舅公,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您不是经常说祖父礼贤下士,从来都不在乎这些吗?”

    “那能一样吗?你祖父当年是大汉储君,为的是将来能有一帮为己做事的人。如今他已故去,给你留下的东西不多,怎能轻易送人呢?”史恭叹道。

    “舅公,我答应您这是最后一次了好不好?”刘病已知道舅公是为着自己将来考虑。

    “哼,你每次都这么说!你刘家的东西我也不能硬拦着,随便你吧。”史恭素来了解外孙的心性,只得由他去了。

    史恭从内室拿出一只红绸包袱,轻轻放在桌子上,打开里外三层的包袱是一直鲜红的锦盒,锦盒上悬着一把精巧的铜锁。刘病已走到跟前,摸了摸铜锁,问道:“干嘛还锁着呢?”

    “当然是怕你偷拿去送人啊。”史恭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

    “舅公,我是那样的人吗?”刘病已嬉笑道。

    “怎么不是?自从你去了太学进学,你说你从家里拿了多少东西了?也不见你往家里带回点什么。”史恭气道。

    “怎么没带回来?上次我不是还给您一个金烟袋吗?”刘病已笑道。

    “那种东西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怎么跟咱们御用的物件比?”史恭白了病已一眼,从怀中摸出一串钥匙来,选了一把打开锦盒上的锁头。

    锦盒掀开,里面躺着一个手掌大小的碧绿玉石,右上角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金蝉栩栩如生。金蝉下几枝翠竹伸展着,其中一支伸向旁边的砚池,另一只身形略小的金蝉矗立其上,正垂着首汲取甘露。

    “这是你祖父生前最喜欢的砚台,虽然不是最名贵的,但却用了十几年,直到他……”

    “舅公,您不必说了,孙儿都懂。”刘病已掩上锦盒,重新用包袱包好。

    “好好,舅公不提了,只要你高兴就好。”史恭把钥匙从匙串上取下来,郑重地交到刘病已手上。

    “谢谢舅公对孙儿的爱重。”刘病已接过钥匙,紧紧握在手上。

    临出门时,史恭又命春安带上几包草药,说是从王道成那里特意讨来给平君调养身子的补药。刘病已本想着从上官家回来之后再拿,可是史恭一定要他先送回家给外孙媳妇熬上。刘病已不忍拂了老人家的意只得先送回家去。只是这一耽搁估计赶到上官家要错过吉时,于是忙命春安快走。

    上官府位于东市,是长安城中最繁华的街区,平日里老远就能听到街道两旁商馆酒肆、街头摊贩的叫卖之声,可是今日却出奇地安静。刘病已觉得有些奇怪,让春安停了马,缓步向前走去。刚转过街角,便发现街口站了五六个手持长枪的士兵,神情严肃,驱赶着过往的行人。

    “少爷,果然是达官贵族啊,过个生日还这么重兵把守的,真有气势!”春安感叹道。

    “应该不会吧?上官也没说有这么大阵仗啊。”刘病已见那些士兵各个面带凶相,不像是来给人庆贺生辰的。

    “您不是说这次是上官少爷行冠礼,很多大人物都会来吗?自然要好好护卫了。春安我今天可是要好好见见世面了。”郭春安摩拳擦掌已经迫不及待要进去了。

    “等等!”刘病已急忙拉住往前跑的春安,示意他看站在上官府门前身着铠甲的一名军官,“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哪个?”郭春安顺着少爷手指的方向,恍然大悟:“那个不是上官少爷的哥哥,骠骑将军上官安吗?”

    “这你都认得?”刘病已惊讶道。

    “少爷,春安我别的特长没有,就是记性好,您成亲时,我给上官少爷送请柬正好碰到上官将军出门,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可是他弟弟过生日他这当哥哥的怎么站起岗来了?难道上官少爷比他哥哥还受宠吗?”郭春安疑惑道。

    “你说的对,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刘病已预感到似有什么事情发生。

    “少爷,那咱们怎么办?”春安紧张道。

    “你把马牵回去。”刘病已吩咐道。

    “什么?您让我一个人回去?那您呢?”郭春安惊恐道。

    “我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不行少爷,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去。”郭春安紧紧拉住刘病已的手。

    “我没事,你牵着马跟着我不方便。”刘病已拍了怕春安的肩膀,从马鞍上解下包袱便向上官府上走去。

    春安手上牵着马不方便去追,又怕被前面的士兵拦住,只得说了声少爷小心着,牵着马回去了。

    刘病已仔细观察着站岗的士兵,发现在木亭坐着的十夫长十分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于是走近几步叉手说道:“在下刘次卿,前来恭祝上官少爷加冠!”说着从怀中取出请柬递上。

    “二少爷加冠礼取消了,皇曾孙您请回吧。”十夫长没有接请柬只冲着刘病已摆手。

    “为何取消了?为何没有人通知我啊。”刘病已探问道。

    “这个小的不知,小的只是奉我家将军之命行事。”十夫长抬手示意道。

    “那今日霍大将军可曾来府上?”刘病已问道。

    “今日上官府不见外客,请皇曾孙不要在此逗留!”十夫长明显不愿多说什么。

    刘病已侧目看到全副铠甲上官安正指挥着几名士兵搬运铁栅栏,看样子应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刘病已佯装镇定,从身上解下装有玉砚的包袱递给十夫长说道:“好,既然府上有事,那我就不进去了,这是给你二少爷的生辰礼物,麻烦军爷代为转交。”

    “里面是什么东西?”十夫长看到包袱是少见的绸缎,接过来仔细端详着。

    “这可是好宝贝,皇家御用的。”刘病已故作神秘道。

    十夫长听说是皇家御用的东西,更是起了兴致,顺手就想打开。刘病已急忙按住他的手,凑近一步耳语道:“这里人多,不敢外露。”

    十夫长抬头看了看四周,果然旁边几个持枪的士兵正饶有兴致地看向这边,于是站直了身体故作大声道:“将军有令,所有送进府上的东西都必须打开检查,请皇曾孙跟我来!”

    “客随主便,军爷检查便是。”刘病已随即附和着,跟着十夫长走进一间木亭,里面放着一张高几,两把木椅,想必是十夫长暂时休息的地方。

    不等十夫长将包袱打开,刘病已立即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塞到十夫长手上,说道:“不瞒军爷,这是你家二少爷瞒着上官大人和上官将军要送给霍家小姐的东西,您可千万不能让他人知晓。”

    这名十夫长虽然只是上官家中一名府兵,但颇懂人情世故,在上官府上,虽然大少爷早已贵为国丈,但为人骄横傲慢,待人最是严苛,动辄打骂无状,府中下人是敢怒不敢言,可是二少爷跟他们年龄相仿,在他们面前从来不端主人架子,为人也最是宽厚大方,他这位十夫长就是上次陪着二少爷打猎时被提拔起来的,心中更亲近二少爷。

    十夫长将玉佩揣入怀中,轻轻拍了怕胸脯郑重其事道:“小的一定把礼物送到霍小姐手上!”

    “说大话呢吧?霍家小姐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十夫长说见就见的?”刘病已“轻蔑”道。

    “现在霍小姐就在我们府上,我想见就见。”十夫长骄傲道。

    刘病已听闻霍成君就在上官府上,心内一惊,霍成君在,想必霍光应该也来了,既然上官宁的加冠礼已经取消,不见外客了,为什么上官安还让这么多士兵枕戈待旦地守在外面呢?因为盐铁之争,上官桀、桑弘羊跟霍光一派俨然已势同水火,加上为长公主宠臣丁外人求爵被霍光拒绝,上官桀更是颜面尽失,虽然说上官和霍家联姻多年,可是上官桀又岂会只为了儿子小小的加冠礼就向霍光低头呢?现在看此阵势,恐怕又是一场鸿门之宴。

    “皇曾孙,您别不相信,我保证让二少爷心愿达成。”十夫长见刘病已不发一言,以为他瞧不起自己。

    “噢,本皇曾孙倒想看看你到底怎么帮上官达成心愿。”刘病已装作十分好奇的样子问道。

    “现在霍小姐就被关在……皇曾孙时候不早了,您快回去吧。”十夫长突然意识到自己失了口,急忙推着刘病已出了木亭。

    从十夫长的话里刘病已已经猜到七八分,此事事关重大,必须立刻回去跟舅公商议,便顺势说道:“好好,我就祝贺上官早日抱得美人归了。”

    从上官府前离开,刘病已脚不沾地地跑到舅公家中,跟舅公详细说了心中的猜测,史恭虽然已经离开朝廷十几年,可是对霍光和上官桀的为人还是十分清楚的,此事恐怕正如病已所想——霍光掌握朝政十几年,根系早已深入朝廷各方势力,上官桀、桑弘羊等人虽然同为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奈何当今圣上对霍光倚赖甚重,他们二人总是被霍光压制,如今恐怕上官桀是要狗急跳墙逼霍光就范,一场腥风血雨恐怕难以避免了。

    “舅公,现在霍大人被困上官府恐怕凶多吉少,咱们得想办法救他。”刘病已急道。

    “上官桀和桑弘羊都是先帝托孤的朝廷重臣,权势滔天,舅公一介草民又能如何?”史恭说道。

    “舅公,您想想什么人能马上见到皇上?只要皇上下旨就能免去这场灾难。”刘病已说道。

    “病已啊,咱们劫后重生不容易,朝廷这场浑水不能再蹚了。”史恭劝道。

    “舅公,我不是想蹚浑水,只是我大汉经过霍大人十几年的苦心经营,老百姓生活富足安康,从小您就跟我说祖父做太子监国时常施仁政,为的就是大汉子民过上安定的好日子,若是祖父见此情境,他能袖手不理吗?”刘病已说道。

    “你说的没错,太子当年勤政爱民,最是体恤百姓,可是最后他得到什么了呢?只因奸臣当道,先皇猜忌便断送了全家的性命,如今舅公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亲眼看到你娶妻生子,平安地过完这一生。至于朝廷的事,让他们去争去斗吧,左右不过是换个人做皇上罢了。”史恭说道。

    “舅公,您是怎么了?您以前不是常常教导病已身为汉室子孙要为苍生谋福祉吗?如今眼看兵燹将起,您为何说出明哲保身的话来?”刘病已对舅公冰冷的态度感到震惊。

    “舅公不是明哲保身,而是不想看到你再卷入朝廷斗争之中,不想看到你再有任何闪失,不想死后不能见先太子、太子妃,你明白吗?”史恭哽咽道。

    “舅公……”刘病已见舅公说出肺腑之言,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语过激了,他跪在史恭面前,紧紧握住他那因年迈而青筋突起的双手,说道:“病已明白舅公对病已爱重,病已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可是舅公,霍大人他自从当政以来,所施行之政令都是先皇生前既定与民休息之策,老百姓再无战争之苦,这些都是霍大人的功劳。可是上官桀、桑弘羊等人主张的盐铁官营、酒榷均输之策乃先帝为抗击匈奴而定的权宜之策,如今已是和平年代,若再行此策令只会让官吏行奸卖平而农民重苦,女红再税。舅公,难道您真的想看到这种局面吗?”刘病已苦心劝道。

    史恭听病已慷慨陈词,所说之言皆是为国为民,心内感慨万分,看来他真的长大了。史恭弯腰拉起跪在地上的刘病已,拍去他衣衫上的尘土,认真问道:“你当真要做?”

    “当真。”刘病已郑重道。

    “好,舅公答应你,可是你也必须答应舅公,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一切让舅公来安排。”史恭嘱咐道。

    “舅公您的意思是……”刘病已不明白舅公此话何意。

    “舅公是说你小小年纪,人微言轻,如何能管得了这么大的事呢?舅公虽然已经远离朝堂十几年,但是总还有几个人会看在我老国舅的面子愿意帮我递个话的。”

    “你可还记得赵敬予?”史恭问道。

    “舅公是说建章宫卫尉赵敬予将军?”刘病已道。

    “正是此人,当年阳陵大侠朱安世雪夜袭阳陵,赵将军在阳陵担任守陵校尉,击退朱安世,后来又协助其父公孙贺成功将朱安世抓获,受到先皇重赏,调到未央宫做了中郎将。”

    “孙儿对此有所耳闻,可是坊间传说赵将军乃公孙丞相之子,公孙丞相出事时先皇为何没有诛连他呢?”

    “不错,赵将军的确是公孙贺私生子,可是赵将军并未入籍,又因护卫阳陵有功,先皇只是将他调往建章宫做了一个郎官。如今他已升为建章宫卫尉了。”史恭解释道。

    “可是他素来跟我们没有交集,舅公为何会提到他呢?”刘病已依然不解。

    “这个……就要说到当年你祖父,也就是先太子当年的巫蛊案了……”史恭实在不忍回忆那段往事。

    “怎么?难道赵将军跟祖父也有渊源么?”刘病已惊诧道。

    “但是当年太子的确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当年也是因为赵将军,太子才得以逃出长安,遗憾的是……”史恭忆及往事不禁老泪纵横。

    “舅公……”刘病已扶史恭坐下,认真听着舅公讲述当年那段往事。

    “当时奸臣江充以巫蛊之事陷害太子,太子原想去甘泉宫见先皇,便通过司马迁的孙儿司马冉去甘泉宫找赵将军传达太子钧旨。可是还不等赵将军见到先皇,江充便带人查抄了先皇后椒房殿和太子宫,太子被逼无奈只得杀死江充……”

    “祖父他冲到未央宫,在太祖母的支持下发起兵变……”刘病已说道。

    “没错,当年太子根本不知道先皇生死,只得出此下策,可是仓促起兵岂能跟先皇的近卫军相博?太子兵败只能仓惶出逃,慌乱中遇到了从奉命从甘泉宫回长安平叛的赵将军,赵将军知道太子无辜,便私下给了太子出城腰牌,助太子逃出长安……”

    “这么说赵将军算是祖父的救命恩人。”刘病已感叹道。

    “没错,赵将军也是对自己没有及时面见先皇深感懊悔,便冒死帮了太子。”史恭说道。

    “可是舅公为什么从来没有跟孙儿说起此事呢?”刘病已疑惑道。

    “赵将军当年是违抗皇命,如何肯让外人知道,若不是当年随太子出逃的张贺大人事后跟我说起此事,连我都不知道呢。如今时过境迁,再提也无意义了。”史恭道。

    “可是您跟他从未谋面,他会相信您的话吗?”刘病已问道。

    “谁说舅公亲自去见他了?”史恭道。

    “那让谁去?”刘病已有些糊涂了。

    “自然是赵将军会相信的人了。”史恭故作神秘道。

    “赵将军相信的人?”刘病已略作沉思,“您是说太史令司马冉?”

    “可以啊,病已,这么快就想到了!”史恭笑道。

    “是舅公您自己说的当年的灵台郎司马大人和赵将军同在阳陵遭遇朱安世,后来祖父也是通过司马大人去见的赵将军,以他们十几年的交情,赵将军自然最相信的人就是司马大人了。”刘病已言道。

    “病已心细如发,舅公深感欣慰,舅公现在就去找司马大人。”说罢,史恭便命人备车马。

    “舅公,我同您一起去。”刘病已不忍舅公一人奔波。

    “不,你留在家里等消息,此事让舅公去办。”史恭坚持道。

    刘病已知道拗不过舅公,只得随他,但是让他在家里坐等肯定是也是办不到的,于是在舅公走后便急急地去打探消息。

    刘病已先是来到张府去找张彭祖,上次彭祖说让张嬿帮忙约霍成君去上官家,或许彭祖会知道些内情。可是来到张府,管家说少爷一早就和孙小姐去给上官少爷祝寿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刘病已一听便知道彭祖和张嬿定是被扣在上官府上了,可是依张彭祖的性子恐怕不会乖乖被困住的,不由得开始担心他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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