瘗玉埋香
1
老小区门前是促狭的单行道，两旁疏疏落落的早餐摊，杂乱中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谨严，向外喷涌着白花花的蒸汽，混杂的气息恰如春季的流水，一路漫下去。当地人的方言，浮沫一样漂在水面上。
作为小城初来乍到的人，杨安澜觉得自己是疏离于这社会之外的。这样也好，毕竟他是会为了看几株茉莉，在南方雾气蒸腾的清晨走五六里路的人。
小城的市区和城郊只有一水之隔，南方的水，夏天还是丰润的，远看涧石蓝，近看芦苇绿。
茉莉在桥的对岸，简陋的桥，黝色的水泥，好几处下方的红砖不修边幅得露在外边。桥是没有任何曲线的，直挺挺跨在水面上。
安远远地望见桥上立着一个剪影，走进才发现原来是个姑娘，正盯着桥边柱子上一株剪下的茉莉出神。
安觉得这景象也是有趣，没有上前打扰。女生莫约十六七岁年纪，皮肤很白，并非是月中聚雪的一类，更像是缟色，晒过阳光的。她依着水泥栏杆的样子，算不上绰约，却也有清水芙蓉的美。
围栏上横放的茉莉也是美的，玉一样的花瓣贴着粗粝的水泥，有一种莫名的割裂的诗意。
雾笼过来，天色变得昏沉沉的，就飘起了雨。在雨中，安忽觉得，花朵有了祭奠的意味。
杨安澜见女生未打伞，于是撑伞走上前想为她遮雨，谁知女生一见他便急匆匆地向城区奔去，留下一个背影。
她有些内八，跑起来的时候小臂摆向两侧，马尾在身后画下一个个并不圆满的全。她两边就是老校区灰漆漆的房子，不锈钢晾衣架从褐色的窗前突兀地伸出来，上面零散的衣架在风里摇摇欲坠。
愣在一旁的杨忽觉得，女生也像那水泥桥上的茉莉。
2
杨安澜，和两个个从小的死党，是暑期搬来的，现在终于要开学，高二第一学期。
许多事情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三个绮纨之岁的孩子，连同其家庭，连同他们的父亲工作了20多年的公司，都要从北方的繁华的B市迁到南边这座环岛一样的小城；为什么偌大的中学，他们三人会分在一个班；为什么班主任恰好是一年前来支教的, 姐姐的好友苏。
杨安澜在街上慵慵懒懒地走，松垮垮的校服下面是联名NB2002R ，挂胸牌的脖子上也安放着镂尘吹影的克罗心项链，嘴里叼一方5元的煎饼，耳朵里的铁三角却是千元上下的样子，播放着Justin Birber的新专，Hi-res版本的。
恰如其分地独树一帜。少年原本如此打算。
然而不久他便悲哀地知晓，在这座小城，除非他搬来完整一支管弦乐队，自己为独奏原地来一首柴小协，没人会注意到他。
南北的早晨区别很大。北边天蔚蓝，南边是星蓝；北方若是贝多芬，南边就成了忧郁的柴可夫斯基。隐隐绰绰、柔柔弱弱的太阳，同这里空气一样，湿答答的。
这样的清晨，安会随身带把伞。
天空也十分配合，下起雨。
雨细细密密地愈下愈大，行进间安的眼睛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是街边檐下避雨的，穿一样的校服的女生。
若对视也可以度量，这次偏是正中靶心的十环。偏是一对温婉缱绻、双瞳剪水的眼睛；偏生在南方姑娘蛾眉曼睩的脸上；偏偏它不光见了他，还只一秒就匆匆闪过去。
安几乎瞬间明白过来，是那天桥边的女生。
他收了伞，叠起来向女生的方向轻轻抛过去，自顾自地跑去学校。
3
〃这么大的雨，伞都不知道带一把。〃
宁雪凝蹙着眉一面嗔怪，一面从包里取出纸巾给安。见后者只是简单抹抹脸，便起身用自己的帕子擦擦他的卷发，眼底眉梢都是温柔。
因为雨水多缘故，安的校服是几乎贴在身前的，校服里男生若隐若现的躯体和夹着雨水味道的气息，让雪的脸颊闪过一瞬的绯红。
一旁的莫忧看在眼里，抿嘴笑了笑。
〃笑什么〃
安也被好友弄得莫名想笑，转过头却蓦地发现适才的女生正走进班级，无名指勾住叠得齐整的伞。
后者显然也十分讶异，原地怔了一秒，才犹犹豫豫地走来还伞，吃力地吐出句谢谢。
上午平平淡淡的，也未见到苏。吃午饭，安没有这习惯。也并非是觉得尺璧寸阴，只是独不喜欢午间食堂那袂云汗雨的壮观景象。
那个人也是同类吗？
杨安澜又不自觉地看向窗边的女生，又在后者转过头来的那一刻躲开。
他无意挑起本不必要的对话，本应是安定的独处时间，身边的人让他不自在。于是便想出去买饮料
只刚起身，苏小姐背手走来，一手指着他桌上的耳机线，〃能带进来？〃
〃mp3，手机锁柜子里的〃
〃那也不行。〃
冰冷的语气，像是严冬的铁围栏。
他感到无措和惶恐，看着眼前的人，眼神说不出的迷离。
〃那下次不会了……Vi……苏老师。〃
安浅浅低了低头，语气机械得生硬。
〃不是，哈哈哈哈，天哪，你装什么〃
苏捂嘴咯咯地笑，一边戴上他的耳机，顺手扔给他一瓶咖啡，costa燕麦拿铁——是他几年来的习惯。
是你太吓人了，Vivian。
〃在学生面前就要有老师的样子，在弟弟面前就是姐姐的样子——好久不见啊〃
她揉着他微卷的头发，感叹道。
苏随意的靠在杨的书桌上，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薰衣草的味道，是他熟悉的。
苏是杨安澜姐姐的大学同学，因为和他同一天生日，产生了交集，在杨眼中，娴静的苏如同亲姐姐，在她面前，总是可以卸下疲惫的伪装的。
〃诶，你这样显得我……〃
杨看了窗边的女生一眼，脸烧起来。
〃小柯你要试一下嘛，手感很好呦〃
女生浅浅的笑声里，杨的脸更烫，却也觉得，女生的音容笑貌都是极美的。
〃今天没带午饭吗〃苏小姐问她
女生半羞赧地摸摸腕处的袖口〃上午来时打翻了〃
安迟疑一下，还是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扔过去。
〃我妈计划开家烘焙店，想了解下当地人的口味，正好你吃了提些意见〃
〃诶，岳阿姨做的面包吗，我也要。〃
〃你又不算本地人——带给你就是了〃安的话音逐渐低下去。
〃这，这是什么？〃
修长的手指拨开牛皮纸袋褶皱，女生审慎地向袋内望一眼。
杨伏在椅背上，眯眼看了看
〃巧克力可颂，可能压扁了，抱歉。〃
〃真好看。〃
〃是吗，呵〃
看女孩试探性地用指尖掰下一块送进嘴里，安也莫名觉得有趣。
〃So?〃
〃太棒了，像在嘴里化开似的——阿姨，是很厉害的面包师吗〃
〃很普通啊〃
至少在B市是这样。
他最终还是笑出了声，风铃一样，清清爽爽的。
太阳终于添了几分光热，如同协奏曲呈示部结尾走向高处的琶音。
阳光带点樱草色，透过南边的窗淌进来，摸了摸窗台上揉弯的牛奶盒、卷边的练习册，又恰到好处地蜷在女生脚边。
风吹起水泥地砖上的积灰，和空座位后方背包上的挂件。
试吃的理由不过是即兴的幌子，只因杨看她弱柳扶风的身段，着实怕她下午昏厥过去。
4
〃话说什么时候心理辅导员也能当班主任了〃
姐姐本科主修的方向是心理学。他还依稀记得，苏只是为了申请国外大学的研究生，而做一段时间的“支教”。
〃明明是英语老师好吧——小柯就是课代表〃
〃诶，小柯你是不是想学些拓展的英语，让他教好了，他还在美国留过学， For example, describe me 〃
〃Miss Vivian, her taste refined, her sentiments noble, her person lovely, her figure elegant. A man's heart will stop at the very sight of her or he doesn't deserve to live〃
〃Seriously?〃
〃Oh that's flattering of course. To put it simply, a lunatic——Who on earth will give up an offer form M.I.T to become a lowly teacher in a ...〃
〃Enough. 〃
杨安澜的原意也只是说些精精巧巧的恭维。
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眼前身着象牙白绣花衬衣，和熟悉的中古levis的人，莫名的复杂的情愫会如此自然地从体内流出来，那样情真意切地，他甚至忘了还有另一人的存在。
〃I mean that, look at you, with all your grace , your family, your acdemic accomplishments and the bright future you would have embarked upon...You, you are just too good to be here, like...like a shimmering elaborately craved statue in piles of rusty metal, I mean, why?〃
〃听懂了吗？〃
苏转头对女生笑了笑，浅浅的笑容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如同门轴轻微锈蚀的铁门，遮遮掩掩地拢着被遗忘的时间。
〃百分之五十？〃
女生羡慕地拍拍手, 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在另一颗心里留下了一个一眼惊鸿的笑颜。
5
十六七岁总是比较矛盾的年岁，可以随时搭上朋友的肩膀开玩笑，再被象征性地锤两下；也会为了找一个名字，偷偷地，一本一本发完全班的作业本。
原来叫做柯菲，温柔的名字。
他想到春天，葱蔚洇润，草木清华。
柯同学每天都会自己带饭盒，都是蔬菜吗。Vegan? 他试探性地问，女生撩下头发，点点头。
那，妈，你能把动物脂肪换成植物基的嘛。
为什么，
更酷一些吧。
午饭的空档成了杨安澜的教学时间，他喜欢看电影，就掇青撷华地摘些自以为美好的台词和片段，借Vivian的电脑放给柯菲她看。
“She's quite a girl. Some of us get dipped in flat, some in stain, some in gloss. But every once in a while you find some who's iridescent, and when you do ,nothing will ever compare.”
来，最后一句怎么翻译呢。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Vivian你什么时候来的，别插嘴嘛。
学生也是洪炉点雪的聪明，不消一个月，课上写的作文虽不能如杨安澜那样满纸云霞，在除那三人外本班的文章里也算得上片石韩陵。
近来的事，即使安不提，另外二人也看在眼里。原是父亲在同一家公司、自幼一起长大的，三人彼此眼意心期，早猜了个大概。
忧和雪又不似安那样与世隔绝惯了，校园内的流言蜚语，多多少少也听闻些。
喂，关于柯菲，你们知道什么吗。
傍晚的放学路，杨安·澜少见地挑起话题，却在同伴脸上看到一丝迟疑。
莫忧灌了口新买的冰可乐，
〃食堂里听说，好像是轻佻的那一类，有些痞气的人，还一本正经地谈论着价格。〃
〃每天早晨都见她桌上有纸条，前天一早刚好撞见放的人，女生，我不经意暼到一眼〃
宁雪凝偏过头去，甩甩袖子。
〃B-I-T-C-H——不，准确的说，她拼错了，少了t〃
两人看着安。
扑哧，他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下次得给柯菲指出来，一直错下去她也拼错——顺便拓展一下其他友好词汇，哈哈哈哈〃
安的笑声总是舒朗·又温和的，如小提琴的A弦，简直能在空气中晕开，悄无声息地流进别人的心里。
不久两人跟着一起笑。
好的，安，明白了。
笑声也像手冲咖啡，不同时间、环境里不同的人品起来，风味各异，烟熏、莓果、可可，柑橘……每种风味总有人着迷或恶心。
对于赤金色的阳光里并行的三人而言，笑声是对幼稚低俗的不屑；但对当时恰好在路边快餐店打杂的柯菲，那样的笑声，嘲讽的意味显然更重些。
走到路口，忧右转走进高档小区。
只剩下安和雪二人时，她问，安，如果我也有一个价格，你觉得多少是合适的
为什么这么问呢，安说。
〃好奇嘛。〃
那是轻轻松松的语气，掩着敛在唇齿间的斑驳心事。
〃我想想〃安说，〃不是有诗说，绝代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B市的年GDP多少，1200亿？那么大约是千亿一眼的价格吧〃
讨厌。雪嗔怪道，笑着拍他一下
我明明是认真的，有理有据的，安说。
6
出校门往左，过一条马路，就是三人平日回家的路。路边是略显萧索的老公园，安以为最好看的是外面一侧的花墙，不知是谁种的爬藤月季，疏疏朗朗开了一墙。
〃哦，你也走这条路吗，那以后一起回家吧〃
三人停下脚步，安向身后不远处独身前行的柯菲招招手。
后者忽地停下来，帆布鞋摩挲地上的沙砾，发出轻微的吱呀。
她在墙一端，低着头，背上乌黑双肩包，像是多年前买笔记本附赠的款式，单薄的尼龙布耷拉着，一如上年纪的老妪的脸。
此刻这包显得异样地沉，仿佛里面不仅放了纸笔，还有凌乱的被撕成碎片的心气；
三个人在另一端，包是单肩负着或是轻轻巧巧地提在手上，松松垮垮地立着，校服外套搭在肩上，看得不明就里。
脚下一队蚂蚁齐整地绕过他们的靴子，Vibram胶底，怎样都磨不破的。
中间的月季，原是茶白色，被夕阳染成了薄纱似的杏子黄。
〃是真的。〃
柯菲吐出三个字，一字字的，又不清不楚，仿佛嘴里含了水，水里夹着砂，一不小心就磨破了舌头。
〃什么？〃
〃你们在食堂听到的种种，是真的〃
〃顺便，我并非回家，是去那儿商业街的琴行，发传单。〃
〃路有些窄，麻烦让一下〃
她说不下去，再说，话音里的哽咽就太明显了。
她低头向前走着，一步，两步。
〃等等，停一下，把头仰起来好吗，谢谢你〃
〃Gorgeous。〃
安的惊叹，是发自肺腑的。
微醺的夕阳和薄醉的黄昏。霞光橙黄里夹着些琥珀和秋香色，流动的光线从女生的额角盖下来。她也浸在拉长的折叠的光里。
藏在校服衣摆里的晚风，花苞也随之堪堪摇摆，在她身上投下朦胧的影子。
把人比做花，亦或是反过来，尽是些陈芝烂谷的比方，但若真要说起，算上妃色的眼眶与眼角的泪点，是海棠醉日，梨花带雨的样子。
〃那所以，柯同学，你的价格是？〃莫忧道。
〃你！——〃
〃我是说，两年，需要多少钱——10w？只有这么多了，若是不够，再想办法〃
忧的声音很好听，轻而不浮，加些剔干净攻击性的权威，就像教琴的师傅说的，稳，不飘。
他从贴身口袋里拿一个精致的卡包，两根手指拈一张卡，递出去。
见对面没有反应，就走上前，轻轻拉起她微颤的手，放进手心，再合上。
〃行，第一，开心点〃
〃第二，若第一点能够成立，做我的女朋友吧——安，你怎么了？〃
忧看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身后的安，后者几乎定住，如同视频里抽出的一帧。
我不得不这样，安。
〃没事没事〃安咧嘴笑，〃忧可是很富裕，柯菲你可要好好替我们拉低下差距，哈哈哈〃
〃你们，闹够了没有〃
柯菲觉得自己像是某个珍奇的动物，供过往的人投喂虚伪的怜悯。〃家境好些，就可以如此随意的、游戏一样——〃
〃你在瞧不起什么。〃雪质问。
安伸手示意她停下，〃可能误会了，忧拿出的钱，全是帮互联网公司改bug，自己一点点赚来的〃
多数簪星曳月的人，背后并非是家财万贯，是萤窗雪案。
在B市的十多年，教会了他们这样的道理。
〃放下自尊吧，忧只是在遵守你的规则〃安说。
四人沉默。耳边能清楚地听见风的声音，甚至风里一片叶子擦过另一片叶的声音，与之相较，一旁汽车的鸣笛反而显得黯淡了。
在这样的沉默里，盯着自己看，菲突然觉得小城里的什么仿佛都带着面具，小心翼翼地经营着不知为何经营的关系，面具一旦揭开，就是怨的嘴，欲的涎，黑漆漆、空洞洞的心。
而眼前这三人是不同的，在白茫茫的一片空间里坦荡荡地向她展示素未谋面的冰冷刺骨的温柔。
〃我要去发传单，你们，能帮我一起吗？〃
当然。
但薪水……
好好好，都给你，都给你。
7
走到小城唯一的商业街，恰是天将黑未黑，乌色与黛色中间的时候，街灯一刹那亮起来，路两旁一对接着一对，像是新年放的鞭炮。
鞭炮，安想，好久未见了。
中央的位置是个广场，一尊石像立在中央，安无暇好奇是哪位古时的先贤。只是他脚下总有人搬椅子坐着，穿枣红丝绸外衣的丰乳肥臀的大妈和黑夹克劳保鞋的大爷，聊天或是打牌，携着被棉衣一层层裹得圆滚滚的孩子或没有。
并非琴行的目标客户，安想。
再看两旁的餐厅，有特色的“中式快餐”，用紫色或彩色的LED灯围起来，“餐”字省略成左上的偏旁。
再看街上低着头的匆匆忙忙的人，一鼓作气递出传单，得到的大概率是一个迷茫的眼神和害羞的笑，最后是无意外的拒绝。
四个人挣扎了半小时，只发出不到二十张。
不，这样不行，我们得换个方式。安看向雪，眼珠向店内的钢琴动了动。
雪，要不你来个路演。
〃恕我拒绝。〃
雪扭过头，安甚至还没说话。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安可怜的眼神像只小型的博美，雪脸上一闪而过的浅红。
那样眼神，也曾是她熟悉的沉沦。
〃看在柯菲的份上。弹什么〃
雪在琴凳上坐下，她有个习惯，会先将双脚的脚踝扣起来向后秋千似的荡一下，再踩在踏板前面。
那还是坐在琴凳上脚恰恰触不到地面的年纪，少年和她坐在一起。
〃你和安不是有个四手联弹的曲子，我记得是……〃莫忧道
〃luv letter，小学的一个晚会〃安轻轻地说，〃对，我记得那时候这曲子刚出来，我们都喜欢。但原曲是合成器做的，比较复杂，我们俩还自己改了和弦——对哦，当时你在哪儿？〃
安的音调如他的眼角，微微上扬。
〃我在帮你们找梯子翻墙！国内还没有谱，还要我去求老师让你们练别的曲子。〃少见地，莫忧的声音也透出了情绪，蠢蠢欲动的热切。
〃但那也过去多少年，雪不是一直在弹肖邦，怎么会还记得——〃
安话音未落，第一个乐句已在琴键上如此自然地流了出来。
雪停下手，向安的位置看一眼。
他自觉地，坐到她身边。
乐音起初还是较为零散的，而愈到后方，愈发融洽，如同溪水的合流，汇成一条河，翻着晶莹的浪的，汩汩流入渐深的夜色，直升上去，像是要淌到远处那冷清清的月亮上。
当地民乐，原是繁弦急管的，在菲听来，这样的音乐已算是久违的郢中白雪。不断反复的主题里，她能听出，那疏离的梦寐，熨帖的慰安，和独属两个懵懵懂懂的少年的花晨月夕。
人群渐渐聚拢过来，因为音乐，也因为弹琴的那对水仙似的璧人
忧拉拉菲的衣角，来，我发左半边，你右半边。
后来安加入他们一起，所有发完，三支曲子的时间。
雪，再来一首吧。
安笑着抬抬头，活动一下肩膀。
来一首爵士钢琴曲吧，给我们自己。
夜色如水，水中的浮游的满是人们各自的心事，欢愉的、悲切的、怀想的、祈求的。
“night is the cathedral”安觉得，这句歌词是不错的。
什么样的夜晚？张爱玲的，鲁迅的，契科夫的，茨威格的，博尔赫斯的，马尔克斯的……还是菲茨杰拉德吧，安想。
爵士时代的浮沫褪去，霓虹色的灯光灼眼，还好，夜色温柔。
有些晚了，需要送你吗，忧问菲。
没关系，自己回去就行了，很近的。菲答，就向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远了。
8
夜里，路人看到人行道上昏倒的姑娘，好心地拨打了120。
之后三周，菲是在不同医院的病房里度过的。
从贴着蓝白相间的小方格瓷砖的上世纪风格的医院，
到装满玻璃门、洗手液、白色灯光晃眼睛的医院，
再到住院部是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的医院，那里的手术如同流水线，四五十台同时进行着。
柯菲原不像其他三人椿萱并茂，工厂里的一场事故，带走了母亲，让父亲成了瞎子。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瞎子也是会流眼泪的。
没事的，爸爸，告诉我吧，还有多久。
是吗，只剩半年了啊。
也许是上帝想要弥补一家人的不幸。之后的朝暮，于柯菲来说，是如此安澜。
直觉让她怀疑忧对她的真情，但不可否认，他尽心尽力地扮演着男友的角色，同时保留有恰到好处的边界感。
唯一一次的插曲是绕操场的时候，陌生的男生冲过来张牙舞爪地发泄对于忧占据她所有时间的不满，见莫忧没搭理，掏出一把折叠刀。
刀身弹出的一刻，忧用一个优雅的高扫将刀踢出了很远。
他的动作是如此的舒展，简直像是芭蕾舞的动作，刀身旋转着反射傍晚的阳光，金光闪闪的很漂亮。
以至于菲怔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忧第一次诉诸武力。只是这反应似乎过于剧烈，险些踢断对方的腕骨，何况不难发现“刀”也只是未开刃的模型。
雪和苏老师很像，接近后给人强烈的反差，是极细心亲切的人，会一边和她聊天，一边将她用完放在桌上的美工刀收到底，放进笔袋拉起来。
等等，为什么他们好像对刀很敏感呢。
柯菲并没有多问，并非不好奇，而是知道人们或多或少总有不希望他人知晓的过往。友谊的关键，在于在适当的时刻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言。
她依旧尽力做兼职，不过地点换成了岳阿姨——安的母亲——的烘焙店。
〃每天剩余的面包就当作员工福利〃，阿姨抱起醒发好的，棉花样子的软绵绵的面团，笑着说。
在黄米桂花馅和柿子大里走过了秋天，岁暮天寒，冬季属于姜饼人和圣诞节的潘娜托尼。她喜欢面包刚出炉，香气氤氲在屋内的一刻。也喜欢看面粉在打面机里搅拌、成团、变光滑的过程。
如果没有生病的话，一定会变胖的，她想。
转眼，街上的树苗挂上了红纸条，又是一年岁聿云暮。
9
小城的年和B市年关时候的萧瑟不同，反而是更热闹的。甚至，可以放烟火，字面意义上，在城区放烟火。
除夕，他们四个聚在莫忧家楼房顶部的天台，那是这里为数不多的较高的建筑，从上方，可以俯瞰全城的灯火，千家万户，零零碎碎的像星子，安安静静的。
柯菲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三个人会如此的兴奋，不就是烟花吗？
可他们却说，好久好久没玩过了。
南边的深冬虽不算折胶堕指，也是湿冷的，呵一口气，空中也会有白白的雾，只不过更重些，不似北面那样轻飘飘的像烟。
宁雪凝虽然名字里带一“雪”字，却很怕冷，一直带着纯白色的围巾，面料像是针织的厚毛衣，她恨不得把整个脸和耳朵都埋进里面。
临近午夜，楼顶的风吹上来，也冷得叫人发疼。安跺跺脚，缩着脖子向手心呵一口气。
〃雪，围巾不错，挺好看的〃，他看向身旁的人。
雪让他坐下，缠一半围巾裹在他脖子上，掖掖他的衣领。
〃哦，好舒服啊，你自己买的吗〃
〃别人送的。〃
〃那人家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雪沉默一会儿，仰头答一声，
〃嗯。〃
午夜还未至，但仍有零零散散的烟花在空中展开，多数是红蓝绿紫的花团形状，不像盛大节庆里纯金色瀑布样的烟花，那种过于富贵了，富贵地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安和雪就背靠背坐在烟花的下面，共享一条围巾。一人低头，一人仰头，像是各有心事。一人的无言和一人的留白加在一起，就成了苦涩的悲哀。
菲看见雪眼里反射的光线。
她轻轻拽了拽身旁忧的衣袖，
诶，雪她是不是哭了。
〃我想是的，因为送她围巾的那个人，就是安自己啊。〃
在菲惊讶的眼神里，忧喊，
〃来，我们也放烟火吧〃
那是手持的老式烟花，点燃后，一端会喷涌金色的碎屑。
四人各自手持一枝，安和雪坐在前，菲和忧站在二人后方。
每束花火都如同刚羽化的蝶，扑棱棱地上下翻飞，让人想到不久后的春天，阳和启蛰，熙华向暖。
每个人的烟花里都是另一人的眼睛，眼睛里他们烧灼的痴心，心里是一个人的往事如烟，一个人的似水流年 ；一个人的星河满天 ，一个人的月下花前。
我能见到下一个春天吗，菲想。
她觉得她的一生似乎就像烟花一样，那茉莉花前的遥远的下雨天，就是火苗舔舐引线的刹那。
10
十六七岁正是痴迷于采兰赠芍的年纪，比如情人节的巧克力。
〃是新品吗，好期待啊。〃菲说。
啊，是巧克力，情人节巧克力。
在B市那会儿，来买的也是学生居多，我真羡慕你们这个年纪，浪漫像是理所应当的必需品。
对了，你有男朋友吗，追你的人很多吧。
你也想送巧克力吗，我可以带你一起做。
〃真的吗〃
当然，当然。
对了你知道吗，安澜这小子，最爱的就是巧克力，所以啊，我最早做的产品灵感几乎都是巧克力……
二人一同忙前忙后的场面，恰好为杨安澜所见，于是紧急地，给忧发去信息。
〃情人节礼物买了吗，人家可是在给你准备巧克力，可认真了〃
安对菲的情感，原本就是朦胧的，可眼见忧如此认真地对待两人的关系，便早没有了朋友外的任何想法。
最终一起挑的礼物是casio新发的女表，连夜下单，3倍运费。
然而戏谑地，13日的夜间，菲再次被送入病房。
11
〃我先进去铺垫一下气氛，〃安说，〃假装忧你没来，然后你带礼物进来，好给她一个惊喜。〃
门内，安还不知晓，门外的另一个人也准备了巧克力，原来是想给他惊喜的。只是似乎给人惊喜的人，往往比收到惊喜的人更加紧张兴奋。
〃菲，你脸色不太好啊，没事吧〃
〃其实，忧他今天有点事……〃
他没有看到预想中失落。
菲只点点头，然后有些吃力的拿起身旁柜子上的礼盒，〃安，情人节快乐〃
门内的人愣了在原地。
门外二人手上的礼物，双双掉在地上。
〃不是，你开玩笑对吧，呵，你这波在大气层〃
〃是认真的，虽然有些无赖，但是啊，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什么叫只有……〃
〃多发性骨髓瘤，发现太晚了——嘶〃
撕裂一样的骨痛，礼盒砸在地上。
巧克力撒到灰漆漆的地面，一颗一颗。
想做成什么样子呢，岳阿姨问。
菲想了想，可颂面包的样子吧。
有点新颖啊，方便问下为什么吗。
因为那天的面包，含在嘴里像窗外的阳光一样。
〃安，抽屉里有那天忧给我的卡，我没用过，帮我拿出去还给他吧，我知道他来了，对他说声抱歉，他好温柔啊〃
〃也和雪说声对不起吧，虽然不清楚你们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我的自私，对她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此刻杨安然的大脑是空白的，而站在门外的人，如同被一拳击在心里最柔软的位置，没有痛感，只感到春潮般的悲伤，一浪，一浪，一浪。
天暗下来。玄青色。
夜晚像一匹黑色的幕布把安蒙在里面，他感到惊恐和彷徨。
按照菲的意思，忧和雪先离开了。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有两个愿望，
一个是去美国的大学留学
一个是看一场雪
我所做的兼职，才刚刚攒够了机票。
我也等不到，下一个冬天了。
滑落的两行清泪，是安的温暖的手，帮她拭去的。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姐在哥伦比亚大学读教育心理学，我也在纽约念过书，等办好签证，我们一起去看她吧。
签证是很快的，30天就差不多了，我让我爸妈陪你去办，好吗。
12
机舱里，骨痛让菲的脸惨淡淡的白。
她想尽力转移些思绪，所以看向窗外，那是真正的水天一色，苍苍茫茫的黑，深灰的云朵模糊了遥远的星座。
实际上夜并无如此黑，痛并无如此苦，使它们难熬的是时间漫长的短暂，和一个人的时光、梦境、痛苦的羁绊与柔软的眷恋。
身旁的安侧过身，轻轻抹去她额头密涔涔的汗。
纽约是个有趣的城市啊，我们是要去曼哈顿。
当时我是多大，初一？在那里作交换生，念了一年。还是读Gatsby的年纪，书里写的纽约很有意思，要给你读一段吗，好的，好的。
“High over the city, our yellow windows must have contributed the share of human secrets to the casual watcher in the street. And I was him, too, looking up and wondering. I was within and without, enchanted and repelled by the inexhaustible variety of life.”
再念一段吧，你的声音好好听啊
好的，好的。
……
“I remembered how we all come to Gatsby's and guessed at his corruption. While he stood before us, concealing an incorruptible dream. ”
“Tomorrow we will run faster, stretch out our arms farther.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睡一会吧，睡一会吧。
杨安澜的姐姐在机场接上二人，带他们参观哥大校园。
校园很大，厚重的历史和前卫的现代交织在一起，出人意料地给了柯菲以宁静的安然。
夜里杨放下手机，看着对面床上那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好消息，明天纽约可能会下雪〃
〃是吗，太……太棒了，安，过来一些吧，到我床边来〃
菲在男生的唇上印下浅浅的吻。
我爸，并非天生就是瞎的，他失明后学了按摩，改行开了理疗店。呵，老掉牙了。
小时候耳濡目染吧，我也学会了些技巧，第一份兼职是按摩师，上门的那种，当时真的蠢啊，没想过自己连执照都没有。
当我被客人放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害怕极了，慌乱之中拿起旁边的一个摆件砸了下去。
摆件很沉，他再没起来。
还是进了少管所啊，传出去不太好听就是了。
于是就有了学校里不三不四的传言，
那天对你们说谎了，对不起。
所以啊，这是我的初吻。什么，你也是吗。
那对不啦，雪。
抱抱我吧，安。
好疼啊，又好温暖。
那个女孩，在下雪天的前一天晚离开了。
那个早晨舞着大雪，六出纷飞，碎琼乱玉。
安知道，有些人是注定看不见雪花的，因为她们就是雪花本身，是碎了满天的一尘不染、与世无争。
他更愿意相信，她变成了环绕他的清冷的空气，变成了落在他皮肤上的温暖的雪花。
杨安澜只是木然，没有哭。
可当他见到菲的父亲，头发花白的人，用粗糙的手指摸着他的脸，说
〃孩子，谢谢你。〃
男孩的泪啊，不知怎的就流了出来。
13
安回到学校，坐在柯菲靠窗的位置。
〃听说了吗，那个脏女人好像死了……〃
前排的女生私语着，其中之一正像转笔一样旋转手中的美工刀。
同学们看到平日温和的杨安澜陡然暴起，夺过她们手中的刀，举到空中挥下来。
在那个瞬间，三个人冲过去，挡在了前面。
宁雪凝，莫忧，和讲台上的苏老师。
刀尖下落的短暂瞬间，意识模糊的安看到了3个熟悉的影子。
怎么是你们。
我在干嘛。
刀？
不行啊！
收力已经来不及，他能做的只是尽力改变轨迹，刀刃在三人面前舞出一股风，最终刺进了安自己的左胸。
安倒在地上，鲜血不住向外流淌，如一朵杜鹃在他身边绽开了。又像一匹红毯，安顺着它，走向了遥远的彼端。
他想起来了，一切都一切。
我是失忆了吗，原来如此。
好像是我和雪恋爱的时候。
那天下午回家路上的巷子里，雪向我告白了。
我没回答，她害羞地跑开了。
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见她的尖叫，刺耳的，战栗的。
我跑过去看到她被一个男人拖着向巷子深处走，衣服被扯下大片。
会过神来的时候我全身都是血，手里还握着打碎的玻璃瓶。
男人躺在地上，血还在流，小溪一样，。
是了，狂躁症。
听父母说过的，我有狂躁症。
所以，我杀人了对吧。
这么多血，我是捅了他多少下。
那个人原本就是逃犯，我未成年，好像最终没起诉。
所以我要转学，搬家。
所以忧和雪要来看着我吗
所以Vivian原本只是在这里支教一年，为了我真的成了老师吗。
对了，原先在莫叔叔位置上的人，是老爸吧。
想自杀的人，我劝你们别割腕，真的，失血过多还没死的时候，可疼了。
而且你如果你面前还有人的话，他们大概在哭吧，就像我现在看到的一样。
终于，传说中的走马灯出现了。
感觉不到痛觉了。
人生一帧帧在面前闪过的时候我发现，我还过的蛮幸福的嘛
我看到姐姐读大学时全家去日本旅行，Vivian也在，泡完温泉，我和她坐在一起，身边就是头顶的星空和夏天的萤火，我靠在她肩上，鼻腔里充满她的体香，薰衣草一样的。
我说，Vivian，你永远做我的姐姐，好不好。
她摸着我的头，说，好的，我可爱的弟弟。
对不起啊Vivian，那个中午我太混蛋了。
还是去做研究吧，真的，我仰望的人怎么也得发三篇顶刊吧，你还差两篇呢，加油。
我看到小时候和忧一起坐在电脑前面学编程，一起在下午空旷的跆拳道馆踢腿。忧，你是真聪明。
对了，你跟我到这儿，是因为高一就被保送了吧。
你让菲做你女朋友，是为了成全雪和我吧。
如果你刚刚没有哭得像个孩子的话，你在我心里就是满分了。
以后别给被人改BUG了，自己写吧，你绝对行的。
我看到圣诞前夕我在B市最大的shopping mall里逛遍了，最终选了那条围巾送给雪，她好高兴啊。
当时巷子里的我好像没有回答是吧，在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会先告白的。
我们也算青梅竹马吗，好想再和你弹一遍，luv letter，真好听。
你会和以后你的孩子说起我吗，我自私地觉得，名字就用我的好了，安澜，好听的。
爸妈，从小到大我基本没道过歉，现在想说也来不及了。
如果没有我，老爸一手创立的公司，已经上市了吧，虽然一起打游戏的时候坑过你不少，这次好像是坑大了，但我知道，虽然嘴上不说，你还是会原谅我的。
妈，我好像再吃一次你做的巧克力啊。
如果有一天再有一个陌生人问我，
阿姨是很厉害的面包师吗
我肯定会回答是的，绝对是的。
好像有点可笑，都要死了，我还在想，我的葬礼会是什么样子
我好普通啊，没什么值得纪念的。
如果还能满足我一个愿望的话，我希望我的墓碑上，不管它在哪里，写着：
这里，埋葬了一个17岁的孩子，希望他永远温柔而善良。
老小区门前是促狭的单行道，两旁疏疏落落的早餐摊，杂乱中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谨严，向外喷涌着白花花的蒸汽，混杂的气息恰如春季的流水，一路漫下去。当地人的方言，浮沫一样漂在水面上。
作为小城初来乍到的人，杨安澜觉得自己是疏离于这社会之外的。这样也好，毕竟他是会为了看几株茉莉，在南方雾气蒸腾的清晨走五六里路的人。
小城的市区和城郊只有一水之隔，南方的水，夏天还是丰润的，远看涧石蓝，近看芦苇绿。
茉莉在桥的对岸，简陋的桥，黝色的水泥，好几处下方的红砖不修边幅得露在外边。桥是没有任何曲线的，直挺挺跨在水面上。
安远远地望见桥上立着一个剪影，走进才发现原来是个姑娘，正盯着桥边柱子上一株剪下的茉莉出神。
安觉得这景象也是有趣，没有上前打扰。女生莫约十六七岁年纪，皮肤很白，并非是月中聚雪的一类，更像是缟色，晒过阳光的。她依着水泥栏杆的样子，算不上绰约，却也有清水芙蓉的美。
围栏上横放的茉莉也是美的，玉一样的花瓣贴着粗粝的水泥，有一种莫名的割裂的诗意。
雾笼过来，天色变得昏沉沉的，就飘起了雨。在雨中，安忽觉得，花朵有了祭奠的意味。
杨安澜见女生未打伞，于是撑伞走上前想为她遮雨，谁知女生一见他便急匆匆地向城区奔去，留下一个背影。
她有些内八，跑起来的时候小臂摆向两侧，马尾在身后画下一个个并不圆满的全。她两边就是老校区灰漆漆的房子，不锈钢晾衣架从褐色的窗前突兀地伸出来，上面零散的衣架在风里摇摇欲坠。
愣在一旁的杨忽觉得，女生也像那水泥桥上的茉莉。
2
杨安澜，和两个个从小的死党，是暑期搬来的，现在终于要开学，高二第一学期。
许多事情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三个绮纨之岁的孩子，连同其家庭，连同他们的父亲工作了20多年的公司，都要从北方的繁华的B市迁到南边这座环岛一样的小城；为什么偌大的中学，他们三人会分在一个班；为什么班主任恰好是一年前来支教的, 姐姐的好友苏。
杨安澜在街上慵慵懒懒地走，松垮垮的校服下面是联名NB2002R ，挂胸牌的脖子上也安放着镂尘吹影的克罗心项链，嘴里叼一方5元的煎饼，耳朵里的铁三角却是千元上下的样子，播放着Justin Birber的新专，Hi-res版本的。
恰如其分地独树一帜。少年原本如此打算。
然而不久他便悲哀地知晓，在这座小城，除非他搬来完整一支管弦乐队，自己为独奏原地来一首柴小协，没人会注意到他。
南北的早晨区别很大。北边天蔚蓝，南边是星蓝；北方若是贝多芬，南边就成了忧郁的柴可夫斯基。隐隐绰绰、柔柔弱弱的太阳，同这里空气一样，湿答答的。
这样的清晨，安会随身带把伞。
天空也十分配合，下起雨。
雨细细密密地愈下愈大，行进间安的眼睛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是街边檐下避雨的，穿一样的校服的女生。
若对视也可以度量，这次偏是正中靶心的十环。偏是一对温婉缱绻、双瞳剪水的眼睛；偏生在南方姑娘蛾眉曼睩的脸上；偏偏它不光见了他，还只一秒就匆匆闪过去。
安几乎瞬间明白过来，是那天桥边的女生。
他收了伞，叠起来向女生的方向轻轻抛过去，自顾自地跑去学校。
3
〃这么大的雨，伞都不知道带一把。〃
宁雪凝蹙着眉一面嗔怪，一面从包里取出纸巾给安。见后者只是简单抹抹脸，便起身用自己的帕子擦擦他的卷发，眼底眉梢都是温柔。
因为雨水多缘故，安的校服是几乎贴在身前的，校服里男生若隐若现的躯体和夹着雨水味道的气息，让雪的脸颊闪过一瞬的绯红。
一旁的莫忧看在眼里，抿嘴笑了笑。
〃笑什么〃
安也被好友弄得莫名想笑，转过头却蓦地发现适才的女生正走进班级，无名指勾住叠得齐整的伞。
后者显然也十分讶异，原地怔了一秒，才犹犹豫豫地走来还伞，吃力地吐出句谢谢。
上午平平淡淡的，也未见到苏。吃午饭，安没有这习惯。也并非是觉得尺璧寸阴，只是独不喜欢午间食堂那袂云汗雨的壮观景象。
那个人也是同类吗？
杨安澜又不自觉地看向窗边的女生，又在后者转过头来的那一刻躲开。
他无意挑起本不必要的对话，本应是安定的独处时间，身边的人让他不自在。于是便想出去买饮料
只刚起身，苏小姐背手走来，一手指着他桌上的耳机线，〃能带进来？〃
〃mp3，手机锁柜子里的〃
〃那也不行。〃
冰冷的语气，像是严冬的铁围栏。
他感到无措和惶恐，看着眼前的人，眼神说不出的迷离。
〃那下次不会了……Vi……苏老师。〃
安浅浅低了低头，语气机械得生硬。
〃不是，哈哈哈哈，天哪，你装什么〃
苏捂嘴咯咯地笑，一边戴上他的耳机，顺手扔给他一瓶咖啡，costa燕麦拿铁——是他几年来的习惯。
是你太吓人了，Vivian。
〃在学生面前就要有老师的样子，在弟弟面前就是姐姐的样子——好久不见啊〃
她揉着他微卷的头发，感叹道。
苏随意的靠在杨的书桌上，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薰衣草的味道，是他熟悉的。
苏是杨安澜姐姐的大学同学，因为和他同一天生日，产生了交集，在杨眼中，娴静的苏如同亲姐姐，在她面前，总是可以卸下疲惫的伪装的。
〃诶，你这样显得我……〃
杨看了窗边的女生一眼，脸烧起来。
〃小柯你要试一下嘛，手感很好呦〃
女生浅浅的笑声里，杨的脸更烫，却也觉得，女生的音容笑貌都是极美的。
〃今天没带午饭吗〃苏小姐问她
女生半羞赧地摸摸腕处的袖口〃上午来时打翻了〃
安迟疑一下，还是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扔过去。
〃我妈计划开家烘焙店，想了解下当地人的口味，正好你吃了提些意见〃
〃诶，岳阿姨做的面包吗，我也要。〃
〃你又不算本地人——带给你就是了〃安的话音逐渐低下去。
〃这，这是什么？〃
修长的手指拨开牛皮纸袋褶皱，女生审慎地向袋内望一眼。
杨伏在椅背上，眯眼看了看
〃巧克力可颂，可能压扁了，抱歉。〃
〃真好看。〃
〃是吗，呵〃
看女孩试探性地用指尖掰下一块送进嘴里，安也莫名觉得有趣。
〃So?〃
〃太棒了，像在嘴里化开似的——阿姨，是很厉害的面包师吗〃
〃很普通啊〃
至少在B市是这样。
他最终还是笑出了声，风铃一样，清清爽爽的。
太阳终于添了几分光热，如同协奏曲呈示部结尾走向高处的琶音。
阳光带点樱草色，透过南边的窗淌进来，摸了摸窗台上揉弯的牛奶盒、卷边的练习册，又恰到好处地蜷在女生脚边。
风吹起水泥地砖上的积灰，和空座位后方背包上的挂件。
试吃的理由不过是即兴的幌子，只因杨看她弱柳扶风的身段，着实怕她下午昏厥过去。
4
〃话说什么时候心理辅导员也能当班主任了〃
姐姐本科主修的方向是心理学。他还依稀记得，苏只是为了申请国外大学的研究生，而做一段时间的“支教”。
〃明明是英语老师好吧——小柯就是课代表〃
〃诶，小柯你是不是想学些拓展的英语，让他教好了，他还在美国留过学， For example, describe me 〃
〃Miss Vivian, her taste refined, her sentiments noble, her person lovely, her figure elegant. A man's heart will stop at the very sight of her or he doesn't deserve to live〃
〃Seriously?〃
〃Oh that's flattering of course. To put it simply, a lunatic——Who on earth will give up an offer form M.I.T to become a lowly teacher in a ...〃
〃Enough. 〃
杨安澜的原意也只是说些精精巧巧的恭维。
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眼前身着象牙白绣花衬衣，和熟悉的中古levis的人，莫名的复杂的情愫会如此自然地从体内流出来，那样情真意切地，他甚至忘了还有另一人的存在。
〃I mean that, look at you, with all your grace , your family, your acdemic accomplishments and the bright future you would have embarked upon...You, you are just too good to be here, like...like a shimmering elaborately craved statue in piles of rusty metal, I mean, why?〃
〃听懂了吗？〃
苏转头对女生笑了笑，浅浅的笑容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如同门轴轻微锈蚀的铁门，遮遮掩掩地拢着被遗忘的时间。
〃百分之五十？〃
女生羡慕地拍拍手, 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在另一颗心里留下了一个一眼惊鸿的笑颜。
5
十六七岁总是比较矛盾的年岁，可以随时搭上朋友的肩膀开玩笑，再被象征性地锤两下；也会为了找一个名字，偷偷地，一本一本发完全班的作业本。
原来叫做柯菲，温柔的名字。
他想到春天，葱蔚洇润，草木清华。
柯同学每天都会自己带饭盒，都是蔬菜吗。Vegan? 他试探性地问，女生撩下头发，点点头。
那，妈，你能把动物脂肪换成植物基的嘛。
为什么，
更酷一些吧。
午饭的空档成了杨安澜的教学时间，他喜欢看电影，就掇青撷华地摘些自以为美好的台词和片段，借Vivian的电脑放给柯菲她看。
“She's quite a girl. Some of us get dipped in flat, some in stain, some in gloss. But every once in a while you find some who's iridescent, and when you do ,nothing will ever compare.”
来，最后一句怎么翻译呢。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Vivian你什么时候来的，别插嘴嘛。
学生也是洪炉点雪的聪明，不消一个月，课上写的作文虽不能如杨安澜那样满纸云霞，在除那三人外本班的文章里也算得上片石韩陵。
近来的事，即使安不提，另外二人也看在眼里。原是父亲在同一家公司、自幼一起长大的，三人彼此眼意心期，早猜了个大概。
忧和雪又不似安那样与世隔绝惯了，校园内的流言蜚语，多多少少也听闻些。
喂，关于柯菲，你们知道什么吗。
傍晚的放学路，杨安·澜少见地挑起话题，却在同伴脸上看到一丝迟疑。
莫忧灌了口新买的冰可乐，
〃食堂里听说，好像是轻佻的那一类，有些痞气的人，还一本正经地谈论着价格。〃
〃每天早晨都见她桌上有纸条，前天一早刚好撞见放的人，女生，我不经意暼到一眼〃
宁雪凝偏过头去，甩甩袖子。
〃B-I-T-C-H——不，准确的说，她拼错了，少了t〃
两人看着安。
扑哧，他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下次得给柯菲指出来，一直错下去她也拼错——顺便拓展一下其他友好词汇，哈哈哈哈〃
安的笑声总是舒朗·又温和的，如小提琴的A弦，简直能在空气中晕开，悄无声息地流进别人的心里。
不久两人跟着一起笑。
好的，安，明白了。
笑声也像手冲咖啡，不同时间、环境里不同的人品起来，风味各异，烟熏、莓果、可可，柑橘……每种风味总有人着迷或恶心。
对于赤金色的阳光里并行的三人而言，笑声是对幼稚低俗的不屑；但对当时恰好在路边快餐店打杂的柯菲，那样的笑声，嘲讽的意味显然更重些。
走到路口，忧右转走进高档小区。
只剩下安和雪二人时，她问，安，如果我也有一个价格，你觉得多少是合适的
为什么这么问呢，安说。
〃好奇嘛。〃
那是轻轻松松的语气，掩着敛在唇齿间的斑驳心事。
〃我想想〃安说，〃不是有诗说，绝代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B市的年GDP多少，1200亿？那么大约是千亿一眼的价格吧〃
讨厌。雪嗔怪道，笑着拍他一下
我明明是认真的，有理有据的，安说。
6
出校门往左，过一条马路，就是三人平日回家的路。路边是略显萧索的老公园，安以为最好看的是外面一侧的花墙，不知是谁种的爬藤月季，疏疏朗朗开了一墙。
〃哦，你也走这条路吗，那以后一起回家吧〃
三人停下脚步，安向身后不远处独身前行的柯菲招招手。
后者忽地停下来，帆布鞋摩挲地上的沙砾，发出轻微的吱呀。
她在墙一端，低着头，背上乌黑双肩包，像是多年前买笔记本附赠的款式，单薄的尼龙布耷拉着，一如上年纪的老妪的脸。
此刻这包显得异样地沉，仿佛里面不仅放了纸笔，还有凌乱的被撕成碎片的心气；
三个人在另一端，包是单肩负着或是轻轻巧巧地提在手上，松松垮垮地立着，校服外套搭在肩上，看得不明就里。
脚下一队蚂蚁齐整地绕过他们的靴子，Vibram胶底，怎样都磨不破的。
中间的月季，原是茶白色，被夕阳染成了薄纱似的杏子黄。
〃是真的。〃
柯菲吐出三个字，一字字的，又不清不楚，仿佛嘴里含了水，水里夹着砂，一不小心就磨破了舌头。
〃什么？〃
〃你们在食堂听到的种种，是真的〃
〃顺便，我并非回家，是去那儿商业街的琴行，发传单。〃
〃路有些窄，麻烦让一下〃
她说不下去，再说，话音里的哽咽就太明显了。
她低头向前走着，一步，两步。
〃等等，停一下，把头仰起来好吗，谢谢你〃
〃Gorgeous。〃
安的惊叹，是发自肺腑的。
微醺的夕阳和薄醉的黄昏。霞光橙黄里夹着些琥珀和秋香色，流动的光线从女生的额角盖下来。她也浸在拉长的折叠的光里。
藏在校服衣摆里的晚风，花苞也随之堪堪摇摆，在她身上投下朦胧的影子。
把人比做花，亦或是反过来，尽是些陈芝烂谷的比方，但若真要说起，算上妃色的眼眶与眼角的泪点，是海棠醉日，梨花带雨的样子。
〃那所以，柯同学，你的价格是？〃莫忧道。
〃你！——〃
〃我是说，两年，需要多少钱——10w？只有这么多了，若是不够，再想办法〃
忧的声音很好听，轻而不浮，加些剔干净攻击性的权威，就像教琴的师傅说的，稳，不飘。
他从贴身口袋里拿一个精致的卡包，两根手指拈一张卡，递出去。
见对面没有反应，就走上前，轻轻拉起她微颤的手，放进手心，再合上。
〃行，第一，开心点〃
〃第二，若第一点能够成立，做我的女朋友吧——安，你怎么了？〃
忧看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身后的安，后者几乎定住，如同视频里抽出的一帧。
我不得不这样，安。
〃没事没事〃安咧嘴笑，〃忧可是很富裕，柯菲你可要好好替我们拉低下差距，哈哈哈〃
〃你们，闹够了没有〃
柯菲觉得自己像是某个珍奇的动物，供过往的人投喂虚伪的怜悯。〃家境好些，就可以如此随意的、游戏一样——〃
〃你在瞧不起什么。〃雪质问。
安伸手示意她停下，〃可能误会了，忧拿出的钱，全是帮互联网公司改bug，自己一点点赚来的〃
多数簪星曳月的人，背后并非是家财万贯，是萤窗雪案。
在B市的十多年，教会了他们这样的道理。
〃放下自尊吧，忧只是在遵守你的规则〃安说。
四人沉默。耳边能清楚地听见风的声音，甚至风里一片叶子擦过另一片叶的声音，与之相较，一旁汽车的鸣笛反而显得黯淡了。
在这样的沉默里，盯着自己看，菲突然觉得小城里的什么仿佛都带着面具，小心翼翼地经营着不知为何经营的关系，面具一旦揭开，就是怨的嘴，欲的涎，黑漆漆、空洞洞的心。
而眼前这三人是不同的，在白茫茫的一片空间里坦荡荡地向她展示素未谋面的冰冷刺骨的温柔。
〃我要去发传单，你们，能帮我一起吗？〃
当然。
但薪水……
好好好，都给你，都给你。
7
走到小城唯一的商业街，恰是天将黑未黑，乌色与黛色中间的时候，街灯一刹那亮起来，路两旁一对接着一对，像是新年放的鞭炮。
鞭炮，安想，好久未见了。
中央的位置是个广场，一尊石像立在中央，安无暇好奇是哪位古时的先贤。只是他脚下总有人搬椅子坐着，穿枣红丝绸外衣的丰乳肥臀的大妈和黑夹克劳保鞋的大爷，聊天或是打牌，携着被棉衣一层层裹得圆滚滚的孩子或没有。
并非琴行的目标客户，安想。
再看两旁的餐厅，有特色的“中式快餐”，用紫色或彩色的LED灯围起来，“餐”字省略成左上的偏旁。
再看街上低着头的匆匆忙忙的人，一鼓作气递出传单，得到的大概率是一个迷茫的眼神和害羞的笑，最后是无意外的拒绝。
四个人挣扎了半小时，只发出不到二十张。
不，这样不行，我们得换个方式。安看向雪，眼珠向店内的钢琴动了动。
雪，要不你来个路演。
〃恕我拒绝。〃
雪扭过头，安甚至还没说话。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安可怜的眼神像只小型的博美，雪脸上一闪而过的浅红。
那样眼神，也曾是她熟悉的沉沦。
〃看在柯菲的份上。弹什么〃
雪在琴凳上坐下，她有个习惯，会先将双脚的脚踝扣起来向后秋千似的荡一下，再踩在踏板前面。
那还是坐在琴凳上脚恰恰触不到地面的年纪，少年和她坐在一起。
〃你和安不是有个四手联弹的曲子，我记得是……〃莫忧道
〃luv letter，小学的一个晚会〃安轻轻地说，〃对，我记得那时候这曲子刚出来，我们都喜欢。但原曲是合成器做的，比较复杂，我们俩还自己改了和弦——对哦，当时你在哪儿？〃
安的音调如他的眼角，微微上扬。
〃我在帮你们找梯子翻墙！国内还没有谱，还要我去求老师让你们练别的曲子。〃少见地，莫忧的声音也透出了情绪，蠢蠢欲动的热切。
〃但那也过去多少年，雪不是一直在弹肖邦，怎么会还记得——〃
安话音未落，第一个乐句已在琴键上如此自然地流了出来。
雪停下手，向安的位置看一眼。
他自觉地，坐到她身边。
乐音起初还是较为零散的，而愈到后方，愈发融洽，如同溪水的合流，汇成一条河，翻着晶莹的浪的，汩汩流入渐深的夜色，直升上去，像是要淌到远处那冷清清的月亮上。
当地民乐，原是繁弦急管的，在菲听来，这样的音乐已算是久违的郢中白雪。不断反复的主题里，她能听出，那疏离的梦寐，熨帖的慰安，和独属两个懵懵懂懂的少年的花晨月夕。
人群渐渐聚拢过来，因为音乐，也因为弹琴的那对水仙似的璧人
忧拉拉菲的衣角，来，我发左半边，你右半边。
后来安加入他们一起，所有发完，三支曲子的时间。
雪，再来一首吧。
安笑着抬抬头，活动一下肩膀。
来一首爵士钢琴曲吧，给我们自己。
夜色如水，水中的浮游的满是人们各自的心事，欢愉的、悲切的、怀想的、祈求的。
“night is the cathedral”安觉得，这句歌词是不错的。
什么样的夜晚？张爱玲的，鲁迅的，契科夫的，茨威格的，博尔赫斯的，马尔克斯的……还是菲茨杰拉德吧，安想。
爵士时代的浮沫褪去，霓虹色的灯光灼眼，还好，夜色温柔。
有些晚了，需要送你吗，忧问菲。
没关系，自己回去就行了，很近的。菲答，就向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远了。
8
夜里，路人看到人行道上昏倒的姑娘，好心地拨打了120。
之后三周，菲是在不同医院的病房里度过的。
从贴着蓝白相间的小方格瓷砖的上世纪风格的医院，
到装满玻璃门、洗手液、白色灯光晃眼睛的医院，
再到住院部是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的医院，那里的手术如同流水线，四五十台同时进行着。
柯菲原不像其他三人椿萱并茂，工厂里的一场事故，带走了母亲，让父亲成了瞎子。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瞎子也是会流眼泪的。
没事的，爸爸，告诉我吧，还有多久。
是吗，只剩半年了啊。
也许是上帝想要弥补一家人的不幸。之后的朝暮，于柯菲来说，是如此安澜。
直觉让她怀疑忧对她的真情，但不可否认，他尽心尽力地扮演着男友的角色，同时保留有恰到好处的边界感。
唯一一次的插曲是绕操场的时候，陌生的男生冲过来张牙舞爪地发泄对于忧占据她所有时间的不满，见莫忧没搭理，掏出一把折叠刀。
刀身弹出的一刻，忧用一个优雅的高扫将刀踢出了很远。
他的动作是如此的舒展，简直像是芭蕾舞的动作，刀身旋转着反射傍晚的阳光，金光闪闪的很漂亮。
以至于菲怔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忧第一次诉诸武力。只是这反应似乎过于剧烈，险些踢断对方的腕骨，何况不难发现“刀”也只是未开刃的模型。
雪和苏老师很像，接近后给人强烈的反差，是极细心亲切的人，会一边和她聊天，一边将她用完放在桌上的美工刀收到底，放进笔袋拉起来。
等等，为什么他们好像对刀很敏感呢。
柯菲并没有多问，并非不好奇，而是知道人们或多或少总有不希望他人知晓的过往。友谊的关键，在于在适当的时刻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言。
她依旧尽力做兼职，不过地点换成了岳阿姨——安的母亲——的烘焙店。
〃每天剩余的面包就当作员工福利〃，阿姨抱起醒发好的，棉花样子的软绵绵的面团，笑着说。
在黄米桂花馅和柿子大里走过了秋天，岁暮天寒，冬季属于姜饼人和圣诞节的潘娜托尼。她喜欢面包刚出炉，香气氤氲在屋内的一刻。也喜欢看面粉在打面机里搅拌、成团、变光滑的过程。
如果没有生病的话，一定会变胖的，她想。
转眼，街上的树苗挂上了红纸条，又是一年岁聿云暮。
9
小城的年和B市年关时候的萧瑟不同，反而是更热闹的。甚至，可以放烟火，字面意义上，在城区放烟火。
除夕，他们四个聚在莫忧家楼房顶部的天台，那是这里为数不多的较高的建筑，从上方，可以俯瞰全城的灯火，千家万户，零零碎碎的像星子，安安静静的。
柯菲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三个人会如此的兴奋，不就是烟花吗？
可他们却说，好久好久没玩过了。
南边的深冬虽不算折胶堕指，也是湿冷的，呵一口气，空中也会有白白的雾，只不过更重些，不似北面那样轻飘飘的像烟。
宁雪凝虽然名字里带一“雪”字，却很怕冷，一直带着纯白色的围巾，面料像是针织的厚毛衣，她恨不得把整个脸和耳朵都埋进里面。
临近午夜，楼顶的风吹上来，也冷得叫人发疼。安跺跺脚，缩着脖子向手心呵一口气。
〃雪，围巾不错，挺好看的〃，他看向身旁的人。
雪让他坐下，缠一半围巾裹在他脖子上，掖掖他的衣领。
〃哦，好舒服啊，你自己买的吗〃
〃别人送的。〃
〃那人家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雪沉默一会儿，仰头答一声，
〃嗯。〃
午夜还未至，但仍有零零散散的烟花在空中展开，多数是红蓝绿紫的花团形状，不像盛大节庆里纯金色瀑布样的烟花，那种过于富贵了，富贵地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安和雪就背靠背坐在烟花的下面，共享一条围巾。一人低头，一人仰头，像是各有心事。一人的无言和一人的留白加在一起，就成了苦涩的悲哀。
菲看见雪眼里反射的光线。
她轻轻拽了拽身旁忧的衣袖，
诶，雪她是不是哭了。
〃我想是的，因为送她围巾的那个人，就是安自己啊。〃
在菲惊讶的眼神里，忧喊，
〃来，我们也放烟火吧〃
那是手持的老式烟花，点燃后，一端会喷涌金色的碎屑。
四人各自手持一枝，安和雪坐在前，菲和忧站在二人后方。
每束花火都如同刚羽化的蝶，扑棱棱地上下翻飞，让人想到不久后的春天，阳和启蛰，熙华向暖。
每个人的烟花里都是另一人的眼睛，眼睛里他们烧灼的痴心，心里是一个人的往事如烟，一个人的似水流年 ；一个人的星河满天 ，一个人的月下花前。
我能见到下一个春天吗，菲想。
她觉得她的一生似乎就像烟花一样，那茉莉花前的遥远的下雨天，就是火苗舔舐引线的刹那。
10
十六七岁正是痴迷于采兰赠芍的年纪，比如情人节的巧克力。
〃是新品吗，好期待啊。〃菲说。
啊，是巧克力，情人节巧克力。
在B市那会儿，来买的也是学生居多，我真羡慕你们这个年纪，浪漫像是理所应当的必需品。
对了，你有男朋友吗，追你的人很多吧。
你也想送巧克力吗，我可以带你一起做。
〃真的吗〃
当然，当然。
对了你知道吗，安澜这小子，最爱的就是巧克力，所以啊，我最早做的产品灵感几乎都是巧克力……
二人一同忙前忙后的场面，恰好为杨安澜所见，于是紧急地，给忧发去信息。
〃情人节礼物买了吗，人家可是在给你准备巧克力，可认真了〃
安对菲的情感，原本就是朦胧的，可眼见忧如此认真地对待两人的关系，便早没有了朋友外的任何想法。
最终一起挑的礼物是casio新发的女表，连夜下单，3倍运费。
然而戏谑地，13日的夜间，菲再次被送入病房。
11
〃我先进去铺垫一下气氛，〃安说，〃假装忧你没来，然后你带礼物进来，好给她一个惊喜。〃
门内，安还不知晓，门外的另一个人也准备了巧克力，原来是想给他惊喜的。只是似乎给人惊喜的人，往往比收到惊喜的人更加紧张兴奋。
〃菲，你脸色不太好啊，没事吧〃
〃其实，忧他今天有点事……〃
他没有看到预想中失落。
菲只点点头，然后有些吃力的拿起身旁柜子上的礼盒，〃安，情人节快乐〃
门内的人愣了在原地。
门外二人手上的礼物，双双掉在地上。
〃不是，你开玩笑对吧，呵，你这波在大气层〃
〃是认真的，虽然有些无赖，但是啊，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什么叫只有……〃
〃多发性骨髓瘤，发现太晚了——嘶〃
撕裂一样的骨痛，礼盒砸在地上。
巧克力撒到灰漆漆的地面，一颗一颗。
想做成什么样子呢，岳阿姨问。
菲想了想，可颂面包的样子吧。
有点新颖啊，方便问下为什么吗。
因为那天的面包，含在嘴里像窗外的阳光一样。
〃安，抽屉里有那天忧给我的卡，我没用过，帮我拿出去还给他吧，我知道他来了，对他说声抱歉，他好温柔啊〃
〃也和雪说声对不起吧，虽然不清楚你们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我的自私，对她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此刻杨安然的大脑是空白的，而站在门外的人，如同被一拳击在心里最柔软的位置，没有痛感，只感到春潮般的悲伤，一浪，一浪，一浪。
天暗下来。玄青色。
夜晚像一匹黑色的幕布把安蒙在里面，他感到惊恐和彷徨。
按照菲的意思，忧和雪先离开了。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有两个愿望，
一个是去美国的大学留学
一个是看一场雪
我所做的兼职，才刚刚攒够了机票。
我也等不到，下一个冬天了。
滑落的两行清泪，是安的温暖的手，帮她拭去的。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姐在哥伦比亚大学读教育心理学，我也在纽约念过书，等办好签证，我们一起去看她吧。
签证是很快的，30天就差不多了，我让我爸妈陪你去办，好吗。
12
机舱里，骨痛让菲的脸惨淡淡的白。
她想尽力转移些思绪，所以看向窗外，那是真正的水天一色，苍苍茫茫的黑，深灰的云朵模糊了遥远的星座。
实际上夜并无如此黑，痛并无如此苦，使它们难熬的是时间漫长的短暂，和一个人的时光、梦境、痛苦的羁绊与柔软的眷恋。
身旁的安侧过身，轻轻抹去她额头密涔涔的汗。
纽约是个有趣的城市啊，我们是要去曼哈顿。
当时我是多大，初一？在那里作交换生，念了一年。还是读Gatsby的年纪，书里写的纽约很有意思，要给你读一段吗，好的，好的。
“High over the city, our yellow windows must have contributed the share of human secrets to the casual watcher in the street. And I was him, too, looking up and wondering. I was within and without, enchanted and repelled by the inexhaustible variety of life.”
再念一段吧，你的声音好好听啊
好的，好的。
……
“I remembered how we all come to Gatsby's and guessed at his corruption. While he stood before us, concealing an incorruptible dream. ”
“Tomorrow we will run faster, stretch out our arms farther.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睡一会吧，睡一会吧。
杨安澜的姐姐在机场接上二人，带他们参观哥大校园。
校园很大，厚重的历史和前卫的现代交织在一起，出人意料地给了柯菲以宁静的安然。
夜里杨放下手机，看着对面床上那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好消息，明天纽约可能会下雪〃
〃是吗，太……太棒了，安，过来一些吧，到我床边来〃
菲在男生的唇上印下浅浅的吻。
我爸，并非天生就是瞎的，他失明后学了按摩，改行开了理疗店。呵，老掉牙了。
小时候耳濡目染吧，我也学会了些技巧，第一份兼职是按摩师，上门的那种，当时真的蠢啊，没想过自己连执照都没有。
当我被客人放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害怕极了，慌乱之中拿起旁边的一个摆件砸了下去。
摆件很沉，他再没起来。
还是进了少管所啊，传出去不太好听就是了。
于是就有了学校里不三不四的传言，
那天对你们说谎了，对不起。
所以啊，这是我的初吻。什么，你也是吗。
那对不啦，雪。
抱抱我吧，安。
好疼啊，又好温暖。
那个女孩，在下雪天的前一天晚离开了。
那个早晨舞着大雪，六出纷飞，碎琼乱玉。
安知道，有些人是注定看不见雪花的，因为她们就是雪花本身，是碎了满天的一尘不染、与世无争。
他更愿意相信，她变成了环绕他的清冷的空气，变成了落在他皮肤上的温暖的雪花。
杨安澜只是木然，没有哭。
可当他见到菲的父亲，头发花白的人，用粗糙的手指摸着他的脸，说
〃孩子，谢谢你。〃
男孩的泪啊，不知怎的就流了出来。
13
安回到学校，坐在柯菲靠窗的位置。
〃听说了吗，那个脏女人好像死了……〃
前排的女生私语着，其中之一正像转笔一样旋转手中的美工刀。
同学们看到平日温和的杨安澜陡然暴起，夺过她们手中的刀，举到空中挥下来。
在那个瞬间，三个人冲过去，挡在了前面。
宁雪凝，莫忧，和讲台上的苏老师。
刀尖下落的短暂瞬间，意识模糊的安看到了3个熟悉的影子。
怎么是你们。
我在干嘛。
刀？
不行啊！
收力已经来不及，他能做的只是尽力改变轨迹，刀刃在三人面前舞出一股风，最终刺进了安自己的左胸。
安倒在地上，鲜血不住向外流淌，如一朵杜鹃在他身边绽开了。又像一匹红毯，安顺着它，走向了遥远的彼端。
他想起来了，一切都一切。
我是失忆了吗，原来如此。
好像是我和雪恋爱的时候。
那天下午回家路上的巷子里，雪向我告白了。
我没回答，她害羞地跑开了。
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见她的尖叫，刺耳的，战栗的。
我跑过去看到她被一个男人拖着向巷子深处走，衣服被扯下大片。
会过神来的时候我全身都是血，手里还握着打碎的玻璃瓶。
男人躺在地上，血还在流，小溪一样，。
是了，狂躁症。
听父母说过的，我有狂躁症。
所以，我杀人了对吧。
这么多血，我是捅了他多少下。
那个人原本就是逃犯，我未成年，好像最终没起诉。
所以我要转学，搬家。
所以忧和雪要来看着我吗
所以Vivian原本只是在这里支教一年，为了我真的成了老师吗。
对了，原先在莫叔叔位置上的人，是老爸吧。
想自杀的人，我劝你们别割腕，真的，失血过多还没死的时候，可疼了。
而且你如果你面前还有人的话，他们大概在哭吧，就像我现在看到的一样。
终于，传说中的走马灯出现了。
感觉不到痛觉了。
人生一帧帧在面前闪过的时候我发现，我还过的蛮幸福的嘛
我看到姐姐读大学时全家去日本旅行，Vivian也在，泡完温泉，我和她坐在一起，身边就是头顶的星空和夏天的萤火，我靠在她肩上，鼻腔里充满她的体香，薰衣草一样的。
我说，Vivian，你永远做我的姐姐，好不好。
她摸着我的头，说，好的，我可爱的弟弟。
对不起啊Vivian，那个中午我太混蛋了。
还是去做研究吧，真的，我仰望的人怎么也得发三篇顶刊吧，你还差两篇呢，加油。
我看到小时候和忧一起坐在电脑前面学编程，一起在下午空旷的跆拳道馆踢腿。忧，你是真聪明。
对了，你跟我到这儿，是因为高一就被保送了吧。
你让菲做你女朋友，是为了成全雪和我吧。
如果你刚刚没有哭得像个孩子的话，你在我心里就是满分了。
以后别给被人改BUG了，自己写吧，你绝对行的。
我看到圣诞前夕我在B市最大的shopping mall里逛遍了，最终选了那条围巾送给雪，她好高兴啊。
当时巷子里的我好像没有回答是吧，在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会先告白的。
我们也算青梅竹马吗，好想再和你弹一遍，luv letter，真好听。
你会和以后你的孩子说起我吗，我自私地觉得，名字就用我的好了，安澜，好听的。
爸妈，从小到大我基本没道过歉，现在想说也来不及了。
如果没有我，老爸一手创立的公司，已经上市了吧，虽然一起打游戏的时候坑过你不少，这次好像是坑大了，但我知道，虽然嘴上不说，你还是会原谅我的。
妈，我好像再吃一次你做的巧克力啊。
如果有一天再有一个陌生人问我，
阿姨是很厉害的面包师吗
我肯定会回答是的，绝对是的。
好像有点可笑，都要死了，我还在想，我的葬礼会是什么样子
我好普通啊，没什么值得纪念的。
如果还能满足我一个愿望的话，我希望我的墓碑上，不管它在哪里，写着：
这里，埋葬了一个17岁的孩子，希望他永远温柔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