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新芽抽枝,江水寒凉。

    近来因着安陆王要迁居于此,使得这座原本宁静无名的小渔村显得颇为热闹。

    其实,早在半年前便有工匠乘着大船来村里圈地盖屋,起初朴实的渔民只以为是盖几间瓦屋,谁知后来自船上运来的土石愈来愈多,村民们惊讶:这想必是有大户人家要搬迁过来了;到后来,土石变成了琉璃玉器,工匠这才透露,是安陆王要迁居而来。

    “安陆王是个甚么王?”有村妇问道。

    她的丈夫慌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叱道,“你个什么都不懂的婆娘插什么嘴?安陆王是陛下的亲兄弟!”

    那村妇被自己的丈夫在这么多人面前训斥,闻言又惊又委屈,嘟囔道,“俺只晓得生火做饭缝缝补补奶娃子,哪儿晓得这些……”

    王府盖在村子的最里面,牌匾上是烫金的“王府”二字,门口是两尊成人高的石狮,从山上往府内眺望,可见到亭台楼榭一应俱全,红砖碧瓦,如渔村内的一颗碧珠。

    王府落成,又在半山腰简单建了几间竹屋几座凉亭,群峰环抱,风雅独特。

    村民们猜想那是给府里女眷散心用的。

    这些日子大船又运来了些婢女侍从,想来那安陆王也快要到了,村民们都在私下里讨论着这位王爷到底长什么模样,脾性如何,只有几个孩子走到一布衣少年的跟前,叽叽喳喳的问道,“山尽哥哥,山尽哥哥,你什么时候娶蝶依姐姐呀?”

    少年青稚眉目如画,对着这些顽童连连扶额,自己今年才一十六岁,蝶依还比自己小两岁,离适婚的年龄还远着呢!

    他笑着打发道,“别学你们阿爹阿娘说话啦,再过几年就娶你们蝶依姐姐如何?”

    孩子们听到这话便也笑嘻嘻的走开了,嘴里唱着儿歌,“花狗花,黄狗黄,黑猫见了喵喵叫……”

    山尽见他们走远了,眸子却忽的黯了黯,仿佛心里有万般愁绪。

    他走向渡口欲问渔民买几条鳜鱼,正看到李叔和李婶在渔船内补织渔网闲扯家常。山尽正想上前打声招呼,却听李叔道,“我此次从南汇镇上可打听来了,那安陆王可是被陛下罚来咱们村的呢!”

    李婶停下手上的动作,疑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还说安陆王可是为咱大梁平柔然立了汗马功劳的呢?怎么会被罚来咱们村呢?”

    “啧啧,”李叔卖了个关子,悠悠道,“君心难测呀……”

    山尽冷笑,若那安陆王是被贬来这儿,梁帝又怎会允许他这般大张旗鼓的修盖王府?不让他死在路上便已是仁慈。想来是那安陆王自己请辞隐居才是。

    汗马功劳,抵不过一句功高过主。

    李婶又问道,“老李头,你说那魏国谢非尘说的那话可能做真?”

    “什么话?”李叔点了根草烟,未曾反应过来李婶话里所指。

    “就是临死前说的那句话呀!就是说什么‘亡秦必楚,灭梁者必……’”

    李叔闻言连忙想打断她,许是太着急,反被烟呛了一口,只一个劲的咳嗽。李婶见状一把夺了他手中的烟扔进江里,轻拍着李叔的背道,“死老头子,你不要命啦!”

    李叔呛得涕泗横流,“咳咳……老婆子,现在可不比从前,咳咳……咱这儿现在有一个王爷,亡国旧事还是少提的好……”

    李婶点点头,转过身拿水袋,刚好撞见站在船侧神色复杂的山尽。

    “诶?山尽来啦?”

    山尽回过神,从容笑道,“李叔李婶,我来买条鱼。”

    李婶起身从舱内木桶里抓起一条最肥硕的鳜鱼,用草绳穿过鱼嘴,动作麻利,递给山尽道,“山尽拿好,这是特地为你家留的!教蝶依拿去好好炖,初春的鳜鱼味道可鲜美哩!”

    “多谢李婶。”山尽说着便要从袖中拿钱与她,李婶忙按住他的手道,“鬼老头给我们看病从不收钱,几条鱼拿去便是!别客气!”

    李叔也缓过劲来,在旁边应道,“是是是,听你李婶的。”

    山尽知道再推辞也无用,便接过穿鱼的草绳,谢过二人便往回走。

    三年前,大梁的银龙铁骑踏碎大魏皇城,魏国大将谢非尘在亡命前仰天长啸:“亡秦必楚,灭梁者定我大魏儿郎!”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那月,魏国的牡丹开的极好,却也凋谢得快,一片片艳丽的花瓣泥泞在血色的土壤里烂掉,只剩染血的枝叶孤零零的开在苑中,一片颓桓断壁之景,令人心生凄凉。

    一切,犹如昨日之景。

    手上猛的一沉。

    山尽低头,却见是鱼儿还在翻腾着作垂死挣扎。每一次激烈的翻滚身体,鱼嘴的伤口便会撕裂些口子,极淡的血水流入鱼嘴,鱼翻腾的更厉害了。

    听闻海水碰着伤口会让伤者更加疼痛,江水没有海水那般咸涩,这鱼似乎也倍感疼痛,想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尽哥哥。”一声如铃女声轻唤他,将他从过去拉回。

    他抬起头,唤他的女子娇若桃花,年纪尚浅,一身粗布素衣却遮掩不住她淡雅若幽兰的气质,现下正浅浅的对他笑着。

    蝶依。

    山尽在心底几番深情念了念她的名字,嘴上却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蝶依却满不在乎他的态度,欣喜得抓过他的衣袖歪头道,“今日王府有人来挨家送了书本,说是王爷要给咱们村办学堂呢,谁家愿意上京考试谁家便去报名参学。”

    上京考试?

    山尽道,“此话可当真?”

    “嗯嗯,”蝶依一双桃花眸弯成月牙状,美得让人足以让人深陷,“就在半山腰那几间竹屋呢!要我说安陆王可真是个大好人呢!谁曾想到造得那样精致的屋子是用来办学的?”她拉着山尽的衣袖边走边说,带着孩童般的喜悦。

    “我想……”山尽话还未出口,蝶依便接道,“我知道,所以我便与王府的人报了你的名字。”

    蝶依回眸冲他一笑,娇俏动人,使得山尽原本想说的话全抛向脑后。

    可以看的出蝶衣今日甚是喜悦,连走路都略带着蹦跳,被她这般拉着自己也无法好好走路,看她这般欢快,山尽的嘴角也不觉得扬起一抹笑意。蝶依的发软黄及腰,轻扫过山尽的手背,温柔的撩拨着他的心。山尽伸手欲抚过她的发丝,手却又滞在半空,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蝶依不解的回头看向他,山尽掩饰得扯回自己的袖摆,清了清喉咙道,“这样走路甚是不方便,以后不要如此了。”

    说罢便自顾自的走进医馆,不敢回头看蝶依失望的模样。

    即便整个渔村都认为他们是极为登对的一对儿,他仍是对蝶依冷冷淡淡,如兄如邻。

    他知道,一旦深陷便是将蝶依推进悬崖,倒不如这样,慢慢疏远她,总有一天她也会放弃自己的罢。

    这般想着,山尽将鱼重重搁置在案板上,又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操起案板旁的刀,狠狠剁向鱼头。

    ——

    渔村无名。医馆也无名,只在门上高挂了一块白色匾额,在门口便可向内瞧见一张有些破旧的百眼柜。

    开医馆的是个长相极为丑陋的老人,他脸上一条一指宽见骨刀疤,将整个面容破坏的如同破纸,便是成人见了都要心里发怵,怕上半天。

    十几年前老人一叶孤舟,载着襁褓中的婴儿来到渔村。正在劳作的渔民见到老人的模样皆是吓了一跳,只远远的躲着。那婴儿似正饿着,却苦无奶水,在老人怀里小声的哭着,一声比一声虚弱;老人仿佛刚经过生死大难,精疲力竭,扑通一声跪在渡口哭道,“求求你们救救她,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啊!”

    哀恸之音,令人心生恻隐。

    加之那孩子哭声奄奄,原本躲起来的村民见状终是于心不忍,强压下内心的恐惧,纷纷扶起老人。奶水多的妇人主动帮忙喂养婴孩。

    事后,村民问老人从哪儿来,家住何方?老人皆是低头不答,只是看了看破落的村子说,“我会点医术,但愿能帮到你们。”

    村民们将信将疑:从前他们得些疾病要摇上三四天的船方能到邻村寻得大夫治疗,待寻到大夫,轻者伤势加重,重者早已一命呜呼。村民们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让老人帮忙看病,让人惊奇的是,这老人医术颇高,似乎没有他医不好的顽疾。渔民们感念万分,移了处屋,让老人和婴孩住了进去。

    因老人不肯说自己的名讳,村民们只好称他为“鬼老头”。

    这日晌午,鬼老头又在后院的偏屋内熬药,身旁搁着一碗黑色药枣。他嘴上哼着不着调的曲,右手摇扇生火,左手不时捏颗枣子嚼嚼,似乎很是悠闲。

    春日暖阳。不一会儿,院内四下便蔓延出一股苦涩的药味。

    鬼老头看着蝶依与山尽将饭菜一一端上桌,便往药壶内添了些药草又加了一舀水,然后洗净了双手坐上了饭桌。

    一锅青菜豆腐汤,三碗米饭,两份素菜,今日的午饭颇为简单。

    “蝶依丫头,”鬼老头咂了咂嘴,“不是说今日烧鱼汤给爷爷尝尝鲜吗?”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配上一副干枯破碎的容貌与一身削瘦的身子,如同地府索命鬼差。

    蝶依兀自低头喝了口青菜汤,缓缓道,“我看尽哥哥拿的那鱼肚子鼓鼓的,似怀了许多的鱼宝宝,便放生了。”

    “呃……罢了罢了,一条鱼而已,蝶依丫头做的对!”鬼老头附和着笑了笑,眼嘴歪咧。

    而桌上的两人却皆是低头吃饭不语。

    蝶依长长的睫下盈满了难过,嘴上却噎语不说;山尽面上泠然,暗暗看了又看几眼蝶依,然后夹菜低头吃着。

    鬼老头叹了口气,年少懵懂,情愫暗动,只是一个不说,一个装作不知道。他又暗自忖度了翻:蝶依今年才一十四岁,对那臭小子也不一定便是那个心思,待她再长大些再劝,想来也不迟。

    这样想着他便也夹菜吃了起来。刚下筷,却听门外一阵熙熙攘攘,接着便是锣鼓之声,一声长长的呼声道,“安陆王到!”

    三人愣了一下,鬼老头起身戴上斗笠,道,“咱们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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