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闭嘴@非凡”
微信放在朋友圈界面，我分明知道这个时候去吃瓜只是因为心太乱了。当这个消息从屏幕上方突然落下来的时候，仿佛时间停住了一下，然后静止的空气顺着手机上蔓延出去的裂纹破碎了。那个群是我为数不多的没有屏蔽的群，而那句“你闭嘴”，是我在屏蔽那个群之前在那里看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昨天的事情了。今天的我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四周是拉得严严实实的床帘。天蒙蒙亮，我不想去看手机，根据季节来估计，现在大约是六七点钟。有多久没这么早醒过了？自从没了早课，睡懒觉的欲望就像破笼而出的怪物一样，我再也无法控制它了。
昨晚做了噩梦。我梦见一个巨大的，没有形状的肥嘟嘟的怪物追在我后面跑，要吃了我。我向人群呼救，可是那些模糊的人影都逃也似的离我远去。就在怪物张口要吃了我的时候，我醒了。我听人说梦中醒来是为了自救，因为如果人在梦里死了，在现实生活中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的意识会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在这种暗示下，渐渐地，呼吸会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让我死在梦里吧。
出门的时候天空很晴朗，可是我的心被一块石头压着，觉得整个世界都跟我没关了。所以路过男生宿舍的时候，那一群围观的人也跟我没什么关系。要在往常，我对这种有八卦气息的事情还是很好奇的，那就像是平淡枯燥的白开水生活里泛起的水花。可是今天，我对一切与人有关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我像往常一样上课，上完课吃饭，吃完饭自习，自习完回宿舍睡觉。也许比往常更麻木些，麻木是一种令人舒适的感觉，在麻木的时候，欲望的痛苦会减轻很多，时间也不再难熬了。
“你们听没听说，5号楼有个男生跳楼了。”晚上我准备上床的时候，静纯说。
“听说了！今天早晨的事吧。不过人没死，好像只是腿摔折了。”小思接道。
“为啥跳的？”子歌摘下耳机问道。
“不知道。”小思抢着说，“抑郁了吧？或者失恋？最近大学生心理出问题的那么多！”
“不过我好像听说是一不小心……”静纯说。
“一不小心？”小思说，“这宿舍楼阳台栏杆那么高，怎么会一不小心啊。”
静纯：“好像说是从卫生间窗户掉下去的？”
小思：“卫生间窗户就更高了，他是爬上去的吧？”
“这人有点奇怪啊……离期末考试还远着呢，为什么要跳楼。”子歌若有所思。
“原因很多吧！说不定人家已经深陷复习的泥潭无法自拔了呢！你以为人人都跟我们似的临时抱佛脚啊？”小思说。
“我也没——”子歌小声嘟囔道。
“不说了，看剧看剧。”静纯说着又戴上了耳机。
我跟我的三个室友关系并不好，也许是因为作息不同，所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吧。这三个人都是夜猫子，晚上不到两三点钟是不会睡的，然后一直睡到中午。她们三个的课全都排在下午和晚上，上课吃饭都在一起。而我的作息还基本能符合正常人的规律，晚上12点左右睡，早晨八点前起，我起床的时候三个室友的呼噜声总是此起彼伏。我想她们是讨厌我的吧，因为我起床的时候难免会吵到她们。而且我晚上睡了之后，她们出于道德也不能再大声说话。我猜她们巴不得没有我这个室友，那样生活会自由很多。可是宿舍是学校分配的，我也没有办法。
我也很难受。
这时我的生活还陷在这个让人无法自拔的怪圈里。我仰慕着别人的安宁或者光鲜，自己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教室、食堂和宿舍之间来回奔跑，每天的节奏一眼可以看到底。我分明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无数种可能，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实现它，因为从那一天起，我的灵魂深处被埋入了深深的失望，很多事情我不愿去做了，因为不信了。
矫情吗？也许吧，我不过是一只敏感的鸟，被草丛里的荆棘扎了一下，就蜷缩起了自己的翅膀。但是这毕竟是一种很痛的感觉，让我眼前变得黑暗了，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我躺在床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了朋友圈，毕竟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朋友圈里人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地点赞评论，我愈加感到自己的孤独。我竟然因此感受到一种邪恶的快意，好像是自己捅了自己一刀，然后把鲜血抹上嘴唇。
那个跳楼的男生又猛然跳入我的眼帘，有好几个人发了围观的照片，然后附上一段大慈大悲的言论。发生这种事情学校肯定是要封锁消息的，也只有朋友圈这种地方他们管不着。底下一群人跟风评论，要是在以前，这些人里面也会有我吧。
“人间不值得。”我看到小思发了五个字，下面附了张图“失去梦想变成小汤圆”。下面有几个人点赞，大部分是我们班的同学。像这种隐晦的票圈，发的人神秘，点赞的人会意，能让人获得满足感。
看来今天只有这件事了。我按灭了手机，蒙上被子，子歌吃东西的声音像背景音乐一样伴随我入眠。
这时的我还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将为我以后的生活带来什么。
02
我感冒了。好像是过敏性的，鼻涕流个不止，喷嚏也打个不停。如果不是一天用完了两盒纸巾，我才不会去那个又老旧又坑人的校医院看病。名义上学生在校医院拿药是不花钱的，但是问诊、做检查等等都巨贵无比，一不小心银行卡上的钱就会被划走。不过由于是学校直属，医师水平还可以，所以无论是学生还是周围的居民都会优先选择到这里看病，所以校医院虽然规模小，却常常人满为患。
果不其然，今天校医院里人很多。可能正是流行性感冒的季节，像我这样免疫力不好的人都感冒了。排队挂号和缴费的队伍从大厅那头排到这头，我选了一条相对比较短的队，我的前面是个穿着病号服、吊着胳膊、脑袋上缠着纱布的男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故。也许是因为他的形象太吓人，没人愿意站在他后边，所以他这条队才会比别人的队更短吧。
我不怕。有什么可怕的呢？都是人，人都一样可怕。反正无论站在哪儿等，都只要低头划手机就好了。
队伍动得比树懒还慢。天知道校医院的效率是怎么回事，挂个号办个手续怎么会这么慢。手机上能刷的新消息都刷完了，我感觉窗外太阳的高度角都发生了变化，终于轮到我前面的男生了。
“你卡里钱不够。回去打了钱再来。”办手续的大妈嘹亮的嗓音引得我抬起头来。
那男生估计是来交住院费的吧，一听这句话整个人都呆住了。我暗暗想这个倒霉蛋白排这么长时间的队了，一边上前一步，把我的校园卡和零钱向那个处变不惊的大妈递了过去。
“挂号。”我说。
“同学！”耳边的声音打断了我，是那个男生，“能帮帮忙么！”
这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头发像鸡窝一样乱。额头上缠着的一圈绷带，更让他的造型显得十分杀马特。他长相一般，脸上还有几颗青春痘，不过眼睛极黑，给他的整张脸都增添了神采。此刻这双深邃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我，还时不时地眨几下，像是要博取我的同情。
“什么？”我下意识地说，接着就想我能帮他什么忙？难道我还能借钱给他不成？
“借钱给我吧！”他诚恳地说，一边拿出他的校园卡摆在我的旁边，“你看，我们是一个年级的，你是化工系的，我是计算机系的，我们的系馆也离得很近。你就拿你的银行卡帮我刷一下，不多我就差325块钱，咱俩加个微信，我过两天一定还你！”
我盯着他的校园卡看了一会儿。
校园卡上的照片应该就是他没受伤时的样子，跟现在差不多，只是头上没缠绷带，但是头发还是很乱。引起我注意的是照片旁边的名字，虽然现在我正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场面，但是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可洛？”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你怎么不叫雪碧呢？”
“我养的宠物叫雪碧，”他倒是彬彬有礼，好像已经成千上万次地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同学你看我名字这么可爱就知道我一定不会骗你，求你了，帮帮我吧！”
我差一点就被他逗笑了。窗口里的大妈手指敲着桌子，竟然哼起了歌，像是在享受这短暂的清闲。
我该相信他吗？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我的决定在几天前就已经做好了。当那句冰冷的“你闭嘴”降落在我的眼前，我不是就已经决定好今后要怎么面对这个世界了吗？不是就已经告诫自己说，不要再相信了吗？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我并不讨厌这个男生——可是我的经验告诉我，只要他是个人，我就早晚会开始讨厌他。
我抬起头来，他还在用他漆黑的眼睛看着我。如果是在以前，我想我是会帮他的吧。毕竟以前的我，还认为这世界上总有一点真实的东西存在。但是我已经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天真。
“同学，你还是——”我对这个男生说。
然而那句“找别人借吧”却没能说出口。
这是这个男生今天第三次让我吃惊了。
他弯下了身子，向我深深地鞠躬。他的身体弯成了标准的90度，乱蓬蓬的头发冲着我，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贴裤缝，这动作，像是在参加一个人的葬礼。
我觉得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在看着我俩。“同学，你不要这样……”我用手去拉他，可他像一尊雕塑一样岿然不动。
面对这种道德绑架的行为，其实我完全可以不予理睬的。可是他的这个动作仿佛有一种魔力，让我没办法拒绝。五分钟后，我像做梦一样跟在他身边从大厅走了出来，手里攥着刚被刷去了325块钱的银行卡。
“同学，太感谢你了，我们加个微信吧。”
“哦，好。”
“你叫非凡是吧？你放心，我过两天就还你。”
“……”
反正钱都已经被划走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有点自暴自弃地吸了一下鼻涕。
这男生却忽然把手伸到病号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皱巴巴的卫生纸，递给我：
“擦一下鼻涕吧。”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脑海中却又蹦出了他刚才鞠躬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画面是那么可怕，好像吸走了我的灵魂。是吸走了我的灵魂吧？要不然我怎么会把钱借给了他呢？三百多块钱，对于学生党来说不是小数目啊！看着他乱蓬蓬的鸡窝头，我越来越有一种不靠谱的感觉。如果此时可以反悔，我想我一定会选择不理这个人的！
“不用了！”我冲他潦草地挥了一下手，转头跑掉了。
跑出医院大门，我才想起自己刚才忘了挂号了。我忍不住骂了一句，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攥着我的银行卡离开了。
所以我今天到医院是来干嘛的？
太阳快落山了，我在深秋冰冷的空气里骑着车，不停地吸着摇摇欲坠的鼻涕，只感觉到无限的苍凉。
03
我从梦里惊醒。
这种心有余悸的感觉可真不好。梦里的场景是那么阴暗，搞得现实都压抑了，明明有明媚的阳光透过我的床帘缝照进来，却让我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孤寂。我猛地掀开床帘，宿舍里安安静静的，我可以听到她们三个的呼吸声从紧闭的三个床帘后面传出来。
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这些天来好像就没断过。我总是梦到怪物在追着我跑，我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想逃又逃不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恐惧逼近。这种无助的感觉，以前还没有那么严重，可是自从五天前——我把钱借给那个叫可洛的男生之后——这种感觉就变得越来越明显。
那到底是什么鬼日子？我知道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借钱给他！五天了！这个人像消失了一样，不仅没有给我转钱，而且我昨天给他发的那条信息“同学别忘了还钱”，他到现在都没有回复我！
我在跟他的对话框里输入了三个问号，然后狠狠地按下了发送键。
我装作无事发生那样上课、吃饭、睡觉。可是我没法做到，上课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全都是那个男生鞠躬的场景，那画面越来越诡异，像是某种奇妙的宗教仪式。又过了一整天，微信上还是没有动静。
“同学，就算不还钱，最起码吱一声吧？”我又发送道。
等到晚上，仍然没有回复。我在想这个人是不是把手机卖了来垫付医疗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恐怕是没法再见到那325块钱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晚上回到宿舍之后，我给我在社团认识的一个计算机系的同学发了微信。我跟她不熟，本来以为退出社团之后就再也不会联系了，可是除了她以外，我也不知道还能找谁。
“小路，打扰啦，我想向你打听个人。你认识可洛吗？”
小路是曾经的社团骨干，我退出之后她还在社团继续往上爬，现在估计也是社工大佬了，像他们这种热心交际的人微信一般都回复得很快。果不其然，我刚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屏幕上就出现了她的回复：
“啊，你问他是有什么事吗~”
我感到有点不对劲。小路的微信风格是比较热情的，可是她这句话，带有明显的戒备，甚至有点不快。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是赶紧回复道：
“我想问一下他是哪个班的？”
小路的信息秒回：“你是因为那件事问的吗？那我也不太清楚哦~”
什么？
什么事？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只不过是想打听个人，怎么搞得像讨厌的狗仔队一样。不过既然是拜托别人，就应该把事情说清楚，不要神神秘秘的让人反感。于是我解释道：
“不是的，其实是这样，我并不认识他，偶然的机会他从我这里借了钱，然后一直没有还我，微信也联系不上，所以才想打听一下他到底怎么回事。”
小路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什么操作（哭笑不得）他是我隔壁班的，最近他跳楼的事情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具体我真的不清楚~”
看到这条消息，我愣了好一会儿。
“他跳楼的事情”？他就是那个跳楼的人？
回想起他那一身伤，似乎这原本就是合情合理的。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一个身处校园舆论风暴中心的人。静纯她们那天的讨论回响在我的耳边，这个人……难道是个抑郁症患者？
他鞠躬的场景又浮现出来了，我不禁毛骨悚然。倒不是因为歧视，只是我心里总觉得他这个动作像是某种神秘的礼节，让我消受不起。如果他是个精神疾病患者，这一切的不对劲是不是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可是……我回想起那天他对我说的话，一句一句，都再正常不过，他的脸上还始终挂着笑容，这样的人，会是抑郁症患者吗？
“我跟他不熟，如果你要找他，也许可以去医院看看？”小路的消息又传来了。
有道理。我自认为不是一个遇到问题坐以待毙的人，微信联系不上，最好的方法就是当面找他了。如果过几天他出院了，我就更找不到他了。正好明天是周六，我就再去一次校医院，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原因让他连微信都不回。
“好的，太感谢你啦（鲜花）”我回复道，然后关掉手机，准备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了医院。医院依旧人满为患，可能是因为流行性感冒的季节还没有过去，我自己的感冒倒是扛了两天就好了。看来原本就不需要看医生的，那天没挂上号反而省钱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首先去前台查询可洛在哪个病房。当那个精干的前台小姐姐对我报出房间号“406”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他还没出院，虽然我觉得自己这样想好像有点不人道。
我站在406病房的门口，鬼鬼祟祟地通过门缝向里面望着，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个讨债的债主。我是个债主，这好像没什么问题，可是我怎么总觉得债主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门缝里是一张靠窗的床，一个女生坐在床上打点滴，她旁边坐着一个胖乎乎的男生，两个人都垂头丧气的，既不说话，也没有在做什么别的事情。我正在考虑这个场景究竟有哪里不对劲，那个男生突然站了起来，向我这里走过来，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大，然后在我猛然反应过来吓得往后一蹦的时候，门把手撞上了我的鼻子。
“呃，对不起。”男生看了我一眼，用低低的嗓音说，然后立刻扭头走向了走廊的那一边，门也没关，大概是认为我正要进去吧。
我揉着鼻子，心里大骂自己蠢。
病房里的景象告诉我，今天我又白来了。这个病房总共有四张床，两张是空的，一张上面坐着那个哭泣的女生，另外一张上面放着一坨被子，床头柜上还摆着好几桶不同口味的泡面，我猜那就是可洛的床位了吧。可是现在他不在。
一股怒火蹿上了我的心头。干嘛非要现在不在呢？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我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在想可洛是不是去上厕所了，说不定等一会儿他就会回来，可是那个女生的哭泣声像打铃一样催促着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叹了一口气，以为这次又只能自认倒霉，却忽然间看到走廊的另一边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身影像风一样一闪而过。
可洛？那是可洛！
我又惊又喜，快步跟了上去。
可洛跑过去的地方连接着一段直通向一楼的楼梯，已经很旧了，而且是段不常用的楼梯，墙壁斑斑驳驳，扶手下面的栏杆之间都挂着灰色的蜘蛛网。我刚拐进来就看到刚才那个病房里的男生正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刷手机，头埋得低低的。我轻轻地从他身边经过，书包擦到了脏兮兮的墙面，墙皮扑簌簌落了一地。
我下意识地快跑几步，好像在假装那墙皮的事不是我干的。不过越往下走光线越暗，暗到我都几乎看不见扶手上的蜘蛛网了。下到最底层，右手边又是一段走廊，有光线微微透出来，我猜那边应该是个门了吧。我没多想，直接就拐了过去。
然而——
眼前的景象差点亮瞎了我的眼。
可洛正以一种奇怪至极的姿势站在走廊中央。不，用“站”不合适，因为他的一条腿抵住了一边的墙，另一条腿勉强撑在地上，两只手举得高高的，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好像浑身都在发力，却不知道他的发力点在哪。他的身后确实是一扇门，但是这扇门关着，阳光通过门缝照在他身上，就像给他打上了闪亮的聚光灯。
所以他这是在做什么广播体操？我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大声地抽了一口气。
可是这个人保持着他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应该看到我了吧？他肯定看到我了！虽然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他的脸面对着我这边，距离也不远。可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正在我思考着他会不会是犯了什么病要不要叫医生的时候，他突然松懈下来了，然后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好像刚刚那个动作把他累坏了。
这段走廊很短，两边都是墙，安静的走廊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尴尬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知道人人都会有一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小癖好，会不会可洛的癖好就是在没有人的黑暗走廊里玩艺术体操？居然正好让我撞见了！讨债的事情完全被我抛在脑后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现在只想赶紧跑掉。
可是他居然径直向我走过来了！
“啊，是你，非凡同学，”他一边走一边说，语气十分轻松，而我却一直盯着他的手，因为他手上还在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好像在捋着一个长长的东西，但是他手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呃……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你，我猜你是来……找我要钱的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点了点头。
“哈哈，让我猜到了。”他干笑了两声，好像在掩饰尴尬，“我是什么时候管你借的钱来着？是……两天前？三天前？还是……”
“是六天前。”我有点恼火。什么两天三天？这是要赖账的节奏吗？我稍稍找到了点自己的定位，我本来就是来要钱的，既然他脸皮这么厚，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六天吗？”他显得有点惊讶。
“而且你为什么不回微信呢？”我接着问道。
“哦，是这样。”他顿了一下，似乎准备解释，“是这样的。最近我确实——”
话没说完，他忽然趴在了地上。
没错，他就那样直挺挺地扑倒在地，好像有人推了他一把一样，但是现在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几乎扑倒在了我的脚边，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不停地挣扎扭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起不来一样，两只手胡乱地挥舞，嘴里还大声地喊道：
“我#！该死的——东西！”
我的惊讶已经到顶了。现在我觉得就算这个人立刻在我面前变成一只猪我都能置若罔闻了。可惜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不过我猜我现在一定是一种——吃了屎一样的表情吧？我想他一定是发病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病会有这么奇葩的症状？而且什么时候发病不好，偏偏要在我来找他要钱的时候，这大大加重了他准备赖账的嫌疑。
“你快走！”然而他突然冲我喊起来，语气非常急切，我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听他的话了，“这里很危险！你快走啊！”
如果他不是真的得了某种神奇的精神疾病，那么这个人就是我们常说的一种不可招惹的生物——戏精了。我知道继续呆在这里不会再有任何结果，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跟这样的人纠缠下去。于是我急忙钻进了那段楼梯，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骑车回去的路上，我只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我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当初把钱借给这个男生的时候，虽然一开始我的确想要拒绝，但那是因为我不想再跟人有多余的联系，倒是没有想过他竟然真的会赖账。我最后这一点点小小的善良，竟然得到了这样的回报。好了老天，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让我永远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了，是吗？
身边是来来回回的车流，所有的人都裹紧了衣服，把脸深深地埋在帽子里面。他们永远不会懂我现在的感受，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人活一辈子也永远跳不出这个牢笼，不是吗？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跟这个世界无关了。
“你闭嘴@非凡”
微信放在朋友圈界面，我分明知道这个时候去吃瓜只是因为心太乱了。当这个消息从屏幕上方突然落下来的时候，仿佛时间停住了一下，然后静止的空气顺着手机上蔓延出去的裂纹破碎了。那个群是我为数不多的没有屏蔽的群，而那句“你闭嘴”，是我在屏蔽那个群之前在那里看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昨天的事情了。今天的我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四周是拉得严严实实的床帘。天蒙蒙亮，我不想去看手机，根据季节来估计，现在大约是六七点钟。有多久没这么早醒过了？自从没了早课，睡懒觉的欲望就像破笼而出的怪物一样，我再也无法控制它了。
昨晚做了噩梦。我梦见一个巨大的，没有形状的肥嘟嘟的怪物追在我后面跑，要吃了我。我向人群呼救，可是那些模糊的人影都逃也似的离我远去。就在怪物张口要吃了我的时候，我醒了。我听人说梦中醒来是为了自救，因为如果人在梦里死了，在现实生活中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的意识会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在这种暗示下，渐渐地，呼吸会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让我死在梦里吧。
出门的时候天空很晴朗，可是我的心被一块石头压着，觉得整个世界都跟我没关了。所以路过男生宿舍的时候，那一群围观的人也跟我没什么关系。要在往常，我对这种有八卦气息的事情还是很好奇的，那就像是平淡枯燥的白开水生活里泛起的水花。可是今天，我对一切与人有关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我像往常一样上课，上完课吃饭，吃完饭自习，自习完回宿舍睡觉。也许比往常更麻木些，麻木是一种令人舒适的感觉，在麻木的时候，欲望的痛苦会减轻很多，时间也不再难熬了。
“你们听没听说，5号楼有个男生跳楼了。”晚上我准备上床的时候，静纯说。
“听说了！今天早晨的事吧。不过人没死，好像只是腿摔折了。”小思接道。
“为啥跳的？”子歌摘下耳机问道。
“不知道。”小思抢着说，“抑郁了吧？或者失恋？最近大学生心理出问题的那么多！”
“不过我好像听说是一不小心……”静纯说。
“一不小心？”小思说，“这宿舍楼阳台栏杆那么高，怎么会一不小心啊。”
静纯：“好像说是从卫生间窗户掉下去的？”
小思：“卫生间窗户就更高了，他是爬上去的吧？”
“这人有点奇怪啊……离期末考试还远着呢，为什么要跳楼。”子歌若有所思。
“原因很多吧！说不定人家已经深陷复习的泥潭无法自拔了呢！你以为人人都跟我们似的临时抱佛脚啊？”小思说。
“我也没——”子歌小声嘟囔道。
“不说了，看剧看剧。”静纯说着又戴上了耳机。
我跟我的三个室友关系并不好，也许是因为作息不同，所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吧。这三个人都是夜猫子，晚上不到两三点钟是不会睡的，然后一直睡到中午。她们三个的课全都排在下午和晚上，上课吃饭都在一起。而我的作息还基本能符合正常人的规律，晚上12点左右睡，早晨八点前起，我起床的时候三个室友的呼噜声总是此起彼伏。我想她们是讨厌我的吧，因为我起床的时候难免会吵到她们。而且我晚上睡了之后，她们出于道德也不能再大声说话。我猜她们巴不得没有我这个室友，那样生活会自由很多。可是宿舍是学校分配的，我也没有办法。
我也很难受。
这时我的生活还陷在这个让人无法自拔的怪圈里。我仰慕着别人的安宁或者光鲜，自己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教室、食堂和宿舍之间来回奔跑，每天的节奏一眼可以看到底。我分明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无数种可能，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实现它，因为从那一天起，我的灵魂深处被埋入了深深的失望，很多事情我不愿去做了，因为不信了。
矫情吗？也许吧，我不过是一只敏感的鸟，被草丛里的荆棘扎了一下，就蜷缩起了自己的翅膀。但是这毕竟是一种很痛的感觉，让我眼前变得黑暗了，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我躺在床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了朋友圈，毕竟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朋友圈里人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地点赞评论，我愈加感到自己的孤独。我竟然因此感受到一种邪恶的快意，好像是自己捅了自己一刀，然后把鲜血抹上嘴唇。
那个跳楼的男生又猛然跳入我的眼帘，有好几个人发了围观的照片，然后附上一段大慈大悲的言论。发生这种事情学校肯定是要封锁消息的，也只有朋友圈这种地方他们管不着。底下一群人跟风评论，要是在以前，这些人里面也会有我吧。
“人间不值得。”我看到小思发了五个字，下面附了张图“失去梦想变成小汤圆”。下面有几个人点赞，大部分是我们班的同学。像这种隐晦的票圈，发的人神秘，点赞的人会意，能让人获得满足感。
看来今天只有这件事了。我按灭了手机，蒙上被子，子歌吃东西的声音像背景音乐一样伴随我入眠。
这时的我还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将为我以后的生活带来什么。
02
我感冒了。好像是过敏性的，鼻涕流个不止，喷嚏也打个不停。如果不是一天用完了两盒纸巾，我才不会去那个又老旧又坑人的校医院看病。名义上学生在校医院拿药是不花钱的，但是问诊、做检查等等都巨贵无比，一不小心银行卡上的钱就会被划走。不过由于是学校直属，医师水平还可以，所以无论是学生还是周围的居民都会优先选择到这里看病，所以校医院虽然规模小，却常常人满为患。
果不其然，今天校医院里人很多。可能正是流行性感冒的季节，像我这样免疫力不好的人都感冒了。排队挂号和缴费的队伍从大厅那头排到这头，我选了一条相对比较短的队，我的前面是个穿着病号服、吊着胳膊、脑袋上缠着纱布的男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故。也许是因为他的形象太吓人，没人愿意站在他后边，所以他这条队才会比别人的队更短吧。
我不怕。有什么可怕的呢？都是人，人都一样可怕。反正无论站在哪儿等，都只要低头划手机就好了。
队伍动得比树懒还慢。天知道校医院的效率是怎么回事，挂个号办个手续怎么会这么慢。手机上能刷的新消息都刷完了，我感觉窗外太阳的高度角都发生了变化，终于轮到我前面的男生了。
“你卡里钱不够。回去打了钱再来。”办手续的大妈嘹亮的嗓音引得我抬起头来。
那男生估计是来交住院费的吧，一听这句话整个人都呆住了。我暗暗想这个倒霉蛋白排这么长时间的队了，一边上前一步，把我的校园卡和零钱向那个处变不惊的大妈递了过去。
“挂号。”我说。
“同学！”耳边的声音打断了我，是那个男生，“能帮帮忙么！”
这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头发像鸡窝一样乱。额头上缠着的一圈绷带，更让他的造型显得十分杀马特。他长相一般，脸上还有几颗青春痘，不过眼睛极黑，给他的整张脸都增添了神采。此刻这双深邃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我，还时不时地眨几下，像是要博取我的同情。
“什么？”我下意识地说，接着就想我能帮他什么忙？难道我还能借钱给他不成？
“借钱给我吧！”他诚恳地说，一边拿出他的校园卡摆在我的旁边，“你看，我们是一个年级的，你是化工系的，我是计算机系的，我们的系馆也离得很近。你就拿你的银行卡帮我刷一下，不多我就差325块钱，咱俩加个微信，我过两天一定还你！”
我盯着他的校园卡看了一会儿。
校园卡上的照片应该就是他没受伤时的样子，跟现在差不多，只是头上没缠绷带，但是头发还是很乱。引起我注意的是照片旁边的名字，虽然现在我正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场面，但是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可洛？”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你怎么不叫雪碧呢？”
“我养的宠物叫雪碧，”他倒是彬彬有礼，好像已经成千上万次地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同学你看我名字这么可爱就知道我一定不会骗你，求你了，帮帮我吧！”
我差一点就被他逗笑了。窗口里的大妈手指敲着桌子，竟然哼起了歌，像是在享受这短暂的清闲。
我该相信他吗？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我的决定在几天前就已经做好了。当那句冰冷的“你闭嘴”降落在我的眼前，我不是就已经决定好今后要怎么面对这个世界了吗？不是就已经告诫自己说，不要再相信了吗？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我并不讨厌这个男生——可是我的经验告诉我，只要他是个人，我就早晚会开始讨厌他。
我抬起头来，他还在用他漆黑的眼睛看着我。如果是在以前，我想我是会帮他的吧。毕竟以前的我，还认为这世界上总有一点真实的东西存在。但是我已经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天真。
“同学，你还是——”我对这个男生说。
然而那句“找别人借吧”却没能说出口。
这是这个男生今天第三次让我吃惊了。
他弯下了身子，向我深深地鞠躬。他的身体弯成了标准的90度，乱蓬蓬的头发冲着我，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贴裤缝，这动作，像是在参加一个人的葬礼。
我觉得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在看着我俩。“同学，你不要这样……”我用手去拉他，可他像一尊雕塑一样岿然不动。
面对这种道德绑架的行为，其实我完全可以不予理睬的。可是他的这个动作仿佛有一种魔力，让我没办法拒绝。五分钟后，我像做梦一样跟在他身边从大厅走了出来，手里攥着刚被刷去了325块钱的银行卡。
“同学，太感谢你了，我们加个微信吧。”
“哦，好。”
“你叫非凡是吧？你放心，我过两天就还你。”
“……”
反正钱都已经被划走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有点自暴自弃地吸了一下鼻涕。
这男生却忽然把手伸到病号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皱巴巴的卫生纸，递给我：
“擦一下鼻涕吧。”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脑海中却又蹦出了他刚才鞠躬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画面是那么可怕，好像吸走了我的灵魂。是吸走了我的灵魂吧？要不然我怎么会把钱借给了他呢？三百多块钱，对于学生党来说不是小数目啊！看着他乱蓬蓬的鸡窝头，我越来越有一种不靠谱的感觉。如果此时可以反悔，我想我一定会选择不理这个人的！
“不用了！”我冲他潦草地挥了一下手，转头跑掉了。
跑出医院大门，我才想起自己刚才忘了挂号了。我忍不住骂了一句，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攥着我的银行卡离开了。
所以我今天到医院是来干嘛的？
太阳快落山了，我在深秋冰冷的空气里骑着车，不停地吸着摇摇欲坠的鼻涕，只感觉到无限的苍凉。
03
我从梦里惊醒。
这种心有余悸的感觉可真不好。梦里的场景是那么阴暗，搞得现实都压抑了，明明有明媚的阳光透过我的床帘缝照进来，却让我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孤寂。我猛地掀开床帘，宿舍里安安静静的，我可以听到她们三个的呼吸声从紧闭的三个床帘后面传出来。
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这些天来好像就没断过。我总是梦到怪物在追着我跑，我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想逃又逃不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恐惧逼近。这种无助的感觉，以前还没有那么严重，可是自从五天前——我把钱借给那个叫可洛的男生之后——这种感觉就变得越来越明显。
那到底是什么鬼日子？我知道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借钱给他！五天了！这个人像消失了一样，不仅没有给我转钱，而且我昨天给他发的那条信息“同学别忘了还钱”，他到现在都没有回复我！
我在跟他的对话框里输入了三个问号，然后狠狠地按下了发送键。
我装作无事发生那样上课、吃饭、睡觉。可是我没法做到，上课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全都是那个男生鞠躬的场景，那画面越来越诡异，像是某种奇妙的宗教仪式。又过了一整天，微信上还是没有动静。
“同学，就算不还钱，最起码吱一声吧？”我又发送道。
等到晚上，仍然没有回复。我在想这个人是不是把手机卖了来垫付医疗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恐怕是没法再见到那325块钱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晚上回到宿舍之后，我给我在社团认识的一个计算机系的同学发了微信。我跟她不熟，本来以为退出社团之后就再也不会联系了，可是除了她以外，我也不知道还能找谁。
“小路，打扰啦，我想向你打听个人。你认识可洛吗？”
小路是曾经的社团骨干，我退出之后她还在社团继续往上爬，现在估计也是社工大佬了，像他们这种热心交际的人微信一般都回复得很快。果不其然，我刚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屏幕上就出现了她的回复：
“啊，你问他是有什么事吗~”
我感到有点不对劲。小路的微信风格是比较热情的，可是她这句话，带有明显的戒备，甚至有点不快。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是赶紧回复道：
“我想问一下他是哪个班的？”
小路的信息秒回：“你是因为那件事问的吗？那我也不太清楚哦~”
什么？
什么事？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只不过是想打听个人，怎么搞得像讨厌的狗仔队一样。不过既然是拜托别人，就应该把事情说清楚，不要神神秘秘的让人反感。于是我解释道：
“不是的，其实是这样，我并不认识他，偶然的机会他从我这里借了钱，然后一直没有还我，微信也联系不上，所以才想打听一下他到底怎么回事。”
小路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什么操作（哭笑不得）他是我隔壁班的，最近他跳楼的事情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具体我真的不清楚~”
看到这条消息，我愣了好一会儿。
“他跳楼的事情”？他就是那个跳楼的人？
回想起他那一身伤，似乎这原本就是合情合理的。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一个身处校园舆论风暴中心的人。静纯她们那天的讨论回响在我的耳边，这个人……难道是个抑郁症患者？
他鞠躬的场景又浮现出来了，我不禁毛骨悚然。倒不是因为歧视，只是我心里总觉得他这个动作像是某种神秘的礼节，让我消受不起。如果他是个精神疾病患者，这一切的不对劲是不是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可是……我回想起那天他对我说的话，一句一句，都再正常不过，他的脸上还始终挂着笑容，这样的人，会是抑郁症患者吗？
“我跟他不熟，如果你要找他，也许可以去医院看看？”小路的消息又传来了。
有道理。我自认为不是一个遇到问题坐以待毙的人，微信联系不上，最好的方法就是当面找他了。如果过几天他出院了，我就更找不到他了。正好明天是周六，我就再去一次校医院，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原因让他连微信都不回。
“好的，太感谢你啦（鲜花）”我回复道，然后关掉手机，准备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了医院。医院依旧人满为患，可能是因为流行性感冒的季节还没有过去，我自己的感冒倒是扛了两天就好了。看来原本就不需要看医生的，那天没挂上号反而省钱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首先去前台查询可洛在哪个病房。当那个精干的前台小姐姐对我报出房间号“406”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他还没出院，虽然我觉得自己这样想好像有点不人道。
我站在406病房的门口，鬼鬼祟祟地通过门缝向里面望着，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个讨债的债主。我是个债主，这好像没什么问题，可是我怎么总觉得债主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门缝里是一张靠窗的床，一个女生坐在床上打点滴，她旁边坐着一个胖乎乎的男生，两个人都垂头丧气的，既不说话，也没有在做什么别的事情。我正在考虑这个场景究竟有哪里不对劲，那个男生突然站了起来，向我这里走过来，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大，然后在我猛然反应过来吓得往后一蹦的时候，门把手撞上了我的鼻子。
“呃，对不起。”男生看了我一眼，用低低的嗓音说，然后立刻扭头走向了走廊的那一边，门也没关，大概是认为我正要进去吧。
我揉着鼻子，心里大骂自己蠢。
病房里的景象告诉我，今天我又白来了。这个病房总共有四张床，两张是空的，一张上面坐着那个哭泣的女生，另外一张上面放着一坨被子，床头柜上还摆着好几桶不同口味的泡面，我猜那就是可洛的床位了吧。可是现在他不在。
一股怒火蹿上了我的心头。干嘛非要现在不在呢？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我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在想可洛是不是去上厕所了，说不定等一会儿他就会回来，可是那个女生的哭泣声像打铃一样催促着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叹了一口气，以为这次又只能自认倒霉，却忽然间看到走廊的另一边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身影像风一样一闪而过。
可洛？那是可洛！
我又惊又喜，快步跟了上去。
可洛跑过去的地方连接着一段直通向一楼的楼梯，已经很旧了，而且是段不常用的楼梯，墙壁斑斑驳驳，扶手下面的栏杆之间都挂着灰色的蜘蛛网。我刚拐进来就看到刚才那个病房里的男生正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刷手机，头埋得低低的。我轻轻地从他身边经过，书包擦到了脏兮兮的墙面，墙皮扑簌簌落了一地。
我下意识地快跑几步，好像在假装那墙皮的事不是我干的。不过越往下走光线越暗，暗到我都几乎看不见扶手上的蜘蛛网了。下到最底层，右手边又是一段走廊，有光线微微透出来，我猜那边应该是个门了吧。我没多想，直接就拐了过去。
然而——
眼前的景象差点亮瞎了我的眼。
可洛正以一种奇怪至极的姿势站在走廊中央。不，用“站”不合适，因为他的一条腿抵住了一边的墙，另一条腿勉强撑在地上，两只手举得高高的，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好像浑身都在发力，却不知道他的发力点在哪。他的身后确实是一扇门，但是这扇门关着，阳光通过门缝照在他身上，就像给他打上了闪亮的聚光灯。
所以他这是在做什么广播体操？我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大声地抽了一口气。
可是这个人保持着他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应该看到我了吧？他肯定看到我了！虽然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他的脸面对着我这边，距离也不远。可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正在我思考着他会不会是犯了什么病要不要叫医生的时候，他突然松懈下来了，然后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好像刚刚那个动作把他累坏了。
这段走廊很短，两边都是墙，安静的走廊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尴尬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知道人人都会有一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小癖好，会不会可洛的癖好就是在没有人的黑暗走廊里玩艺术体操？居然正好让我撞见了！讨债的事情完全被我抛在脑后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现在只想赶紧跑掉。
可是他居然径直向我走过来了！
“啊，是你，非凡同学，”他一边走一边说，语气十分轻松，而我却一直盯着他的手，因为他手上还在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好像在捋着一个长长的东西，但是他手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呃……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你，我猜你是来……找我要钱的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点了点头。
“哈哈，让我猜到了。”他干笑了两声，好像在掩饰尴尬，“我是什么时候管你借的钱来着？是……两天前？三天前？还是……”
“是六天前。”我有点恼火。什么两天三天？这是要赖账的节奏吗？我稍稍找到了点自己的定位，我本来就是来要钱的，既然他脸皮这么厚，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六天吗？”他显得有点惊讶。
“而且你为什么不回微信呢？”我接着问道。
“哦，是这样。”他顿了一下，似乎准备解释，“是这样的。最近我确实——”
话没说完，他忽然趴在了地上。
没错，他就那样直挺挺地扑倒在地，好像有人推了他一把一样，但是现在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几乎扑倒在了我的脚边，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不停地挣扎扭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起不来一样，两只手胡乱地挥舞，嘴里还大声地喊道：
“我#！该死的——东西！”
我的惊讶已经到顶了。现在我觉得就算这个人立刻在我面前变成一只猪我都能置若罔闻了。可惜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不过我猜我现在一定是一种——吃了屎一样的表情吧？我想他一定是发病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病会有这么奇葩的症状？而且什么时候发病不好，偏偏要在我来找他要钱的时候，这大大加重了他准备赖账的嫌疑。
“你快走！”然而他突然冲我喊起来，语气非常急切，我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听他的话了，“这里很危险！你快走啊！”
如果他不是真的得了某种神奇的精神疾病，那么这个人就是我们常说的一种不可招惹的生物——戏精了。我知道继续呆在这里不会再有任何结果，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跟这样的人纠缠下去。于是我急忙钻进了那段楼梯，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骑车回去的路上，我只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我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当初把钱借给这个男生的时候，虽然一开始我的确想要拒绝，但那是因为我不想再跟人有多余的联系，倒是没有想过他竟然真的会赖账。我最后这一点点小小的善良，竟然得到了这样的回报。好了老天，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让我永远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了，是吗？
身边是来来回回的车流，所有的人都裹紧了衣服，把脸深深地埋在帽子里面。他们永远不会懂我现在的感受，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人活一辈子也永远跳不出这个牢笼，不是吗？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跟这个世界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