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早早地起来摆好了这尊痴心菩萨,小丫头送来饭食,芍药哪有心思吃,听了白梅两句阴阳怪气,这才勉强吃下几口白粥。

    窗子半开,她软绵绵地倚在那,一眼不错地望着。可惜郎心似铁,六爷从隔壁出来,目不斜视地往正房去了。

    白梅顾不上她,匆匆赶回去照看孩子。

    小孩儿觉大,睡得纹丝不动,早起天凉,六爷走前,将她放在了床上,又细心地帮她盖了一层。

    白梅看着这张小嫩脸,忍不住酸道:“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得他这样看重。”

    她伸手碰碰这标标致致的眉,叹一声,又道:“要是能像他多一点,那才好呢。”

    眼见孩子皱了眉,她回神,收回手,走出去,交代小丫头往灶房跑一趟。

    家里的小主子嗜甜如命,这位面对满桌子的点心,一样也不要,只问她:“姐姐,你知不知道六爷在哪?”

    这娃儿只有两成像六爷,也是个好看的,小嘴儿微微扬着,总是个笑模样。

    白梅柔声哄:“有些要紧的事,忙去了,你乖乖吃饭,他一会就来看你。”

    白梅要喂她,小娃儿不让,如洗漱那些事一般,全要自个来。她稳稳当当地拿勺抓筷,拣那些最寻常的东西吃了。

    白梅拿不准六爷要在正屋留多久,担心她吃完了要闹,谁知不过是虚惊一场。她做针线,小娃儿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

    “你要不要试试?”

    春秧摇头,正经答道:“多谢姐姐。我爹说这个伤眼,我娘说这个费神,叫我远着些。我看姐姐做这个,怪有意思的,不过,我要听爹娘的话。”

    真好命!

    白梅看着她出神,春秧以为她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便提醒道:“姐姐,下一个要换绯色了。”

    白梅惊讶,问她:“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雉鸡,姐姐,为何不用别的红?”

    因为夫人卡着好丝线不给。

    白梅笑道:“我眼睛不好,看不分明,错挑了这个。”

    春秧点头道:“姐姐手艺好,用这个也好看。”

    “你说话真……稳当。”

    春秧捂着嘴笑。

    “我娘说我在她肚子里时就聒噪,生下来更是叽叽喳喳。”

    白梅跟着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春秧突然道:“六爷来了。”

    白梅往门口看去,果然,不多时便有人走了进来,正是六爷。

    春秧从凳子上跳下,六爷大步走过来,笑着抱起。

    “你们说什么呢?这样高兴。”

    “姐姐说昨日那妈妈跪菩萨跪到睡着了,鼾声如雷。门上值夜的小丫头以为要下雨,急急忙忙进来喊人搬花苗,闹了个大乌龙。”

    白梅一慌,忙要请罪。

    六爷不怒反笑,随手一甩,将几个金锞子扔在桌上,抱着娃儿走了。

    “今日我们要出门,见一些人。阿苗记着:万不能说漏嘴。”

    “知道了。”

    四下无人,六爷贴着她耳朵说:“再两日就走,二十一能赶回去。”

    “好!”

    春秧话多,嘴也紧。六爷带她出门,有人或问起,或逗趣,她都不搭理,羞羞怯怯地贴着六爷,一句不答。

    这些前来招呼的人,六爷也不想多理会,应酬两句就告罪,大步上楼进了包房。

    “陆扬鸣,你巴结这玩意做什么?”

    “王铮,说话别这么难听。”

    “嘁,你还当他是那狗屁的玮博公子?得皇上夸过又怎样,如今他宋毅沉不过是条吃着软饭的巴儿狗,觍着脸跟张海贼在外面捞银子呢。我跟你说,这宋宅,要不了三五年,就要姓张咯。竟有人吹捧这是条劈波斩浪的大鱼?,晒得乌漆嘛黑,还美髯公呢,呸!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推崇个这样的厚脸皮玩意,笑死个人。”

    “那婚事是老太爷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是他贪财攀附?再者,那张氏颇有贤名,张家子弟出了个秀才,在京里置办了大宅子,正正经经立住了。高嫁低娶,文宁不入仕,娶个贤妻,也不算辱没了门第。”

    “滚滚滚,张嘴文宁闭嘴宋兄,看见你就烦。”

    外头终于安静了,六爷轻笑摇头。这些人,说话声不小,可春秧只听明白了“大鱼”,忍不住问:“六爷,大鱼真的鼓浪成雷、喷沫成雨吗?”

    “是。”

    “六爷见过吗?”

    “见过一回。”

    “有仙翁那么大吗?”

    仙翁是街坊养的白羊。

    “大很多,有屋子那么大。”

    “哦。”

    “这两句话,你从哪学来的?”

    “娘念的书里头有这个。”

    “你都记下了?”

    春秧很实诚地摇头,答道:“有些有趣,记住了;有些很烦,睡着了。记下的少,睡着的多。春生最厉害,句句背下来了。”

    六爷低笑,将茶端起再吹两次,这才递给她。

    客人姗姗来迟,进门便告罪:“凑巧有客上门,我爹拘着我不肯放,让文宁久等了。”

    “无妨,画呢?”

    “带来了,阿吉,阿吉!”

    小厮阿吉抱着个长匣子进来,六爷和那位客人一齐起身,走到窗边。阿吉背对着他们,站得笔直。他家主子将画取出来,小心翼翼解开扁丝带,将画打开一截,把绦绳挂在阿吉的发髻上,让画贴着他的身子竖直,方便六爷查看。

    六爷从袖中取出水晶镜?,仔仔细细看山看树,察觉阿苗凑过来,便把水晶镜递给她,将人抱起,让她来看。

    春秧照他的样,左看右看,很是苦恼,扭扭身子,小声道:“六爷,黑乎乎的,看得眼睛疼。”

    六爷和那客人都笑。

    六爷放下她,将水晶镜收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卷百两银票,当着那客人的面点出七张,递过去。

    那客人欢欢喜喜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好,连着盒子一起留下,带上门出去了。

    春秧问:“这是给王……大爷的?”

    “是。”

    “哦。”

    “阿苗想要什么?”

    春秧摇头。

    六爷开窗,指着不远处的街市,笑道:“阿苗,你来看看,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买。”

    春秧伸出半个脑袋,左右各瞧一眼,扭头还是那答案:“不要。”

    六爷抚抚她脑袋,说:“那好,几时想起了再买也使得。”

    很快又来了一位客人,说了些春秧听不懂的话,她觉着无聊,趴在桌上哼小曲,把自己给哄睡了,醒来时,人已经到了马车里。

    这是要回去了吗?

    她掀了帘子往外瞧,惊喜地喊:“六爷,我要那个。”

    外头有人听到动静,往这边瞧,在见到六爷的脸后,惊喜地喊:“文宁兄,好久不见。”

    又是你来我往的寒暄,春秧闷闷地等着,好容易走了一个,六爷刚要登车,又有人来拦。

    春秧靠着车壁,甩着脚,耐心等到大人们说完了废话,抓紧说:“方才有人卖小猫儿,他提着篮子走了。”

    她将小脑袋伸出去,确定那人真的没再回来,落寞地说:“春生必定喜欢的。”

    六爷有些歉疚地说:“能买到的,这就去。”

    他向外头赶车的三思交代两句,马车调转方向去了另一条街。

    猫肆有异味,置在巷子尾,这样的地方,也有人认识六爷。

    “竟是玮博公子,稀客啊稀客,好些年不见你出来走动了,今日得见,实在难得。宋公子,人说你往海上去了,和那黄毛蓝眼的外国人打起了交道,真是了不得啊!”

    六爷客套了两句。

    春秧急得跺脚,六爷忙拱手道别:“出来得急,赶着办完事回去,改日再叙。柳兄,失礼了!”

    那人回礼,盯着春秧看了许久。

    猫肆里,有猫也有狗,猫占多数,各色各种。店里伙计生得清秀,打扮也清爽,口齿伶俐,见客人带着小娃儿来,且装扮不俗,头一个便说起了堂中央那一只:“这只宵飞练?是极好的种配下来的,没有一丝杂毛,性情温和,好养活。小小姐生得白璧无瑕,仙童一般,我看呐,就差个这样的座下宠了。”

    六爷懒得理他这些废话,不过这猫儿浑身雪白,姿态高雅,着实漂亮惹人爱。他看向春秧,春秧却不往那儿瞧,她一眼不错地盯着角落里那只旧笼子。

    “阿苗。”

    “它流着血,为何不帮帮它?”

    伙计愣了一愣,随即道:“眼下忙不过来,稍晚些就带它去寻大夫。”

    六爷看他一眼,笑了一声,说:“这只我们要了。”

    伙计忙道:“客官,这只是杂花,不值几个钱,原是后边看院子的,同隔壁那狗……扯远了,客官不喜欢那尺玉,要不看看这金丝虎?,啸铁?也有,就在后院。”

    见两人没有要改主意的意思,伙计急道:“如今贵人们都爱养个四时好?,宫里娘娘都爱,前儿还弄了黄白黑各四只去。客官,这样的,带出去不体面,且这腿多半要瘸了,要不还是……”

    春秧脆生生答:“有我护着它,瘸了也不要紧。它不能走,那我抱它走。”

    “说得好!伙计,我们就要这个,劳烦将东西配齐了,这笼子也换一换。”

    “是!客官稍等。”

    丑猫卖不上价,但猫窝、笼子、猫粮和那些小玩意,照样能挣不少。掌柜的送走另一位贵客,过来打了招呼,做了个主:那猫不要钱。

    这猫便有了名字: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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